李逢祥懷疑那碗黑漆漆的藥汁是來要他的命的,死命咬著牙不肯打開。
壽山這才沒了辦法,去請李化吉。
李逢祥看著李化吉坐在床邊,端起了那碗藥。
她好漂亮啊。
李逢祥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她,印象中的她總是被生計壓彎了腰,明明正是愛俏的年歲,卻連一朵絹花都舍不得買,隻等春來時摘一朵桃花彆在耳邊。
風吹花瓣散,李化吉的愛俏的心也就散了。
李逢祥眼眶裡又犯起了熱淚。
在盈滿的淚眼中,李化吉嘗了口藥,道:“逢祥,你看阿姐都吃了,這是治退熱的藥,不是彆的,你乖乖吃,吃了藥才能病愈陪阿姐完。”
李逢祥含淚點了點頭,很快,那碗湯藥就被李化吉喂光了。
他窩在李化吉的懷裡,不肯讓她走,牽著她的手,要她唱童謠,此時他的心被霧靄蒙蔽著,隻有阿姐柔聲的小調才能替他驅散。
這對姐弟都不知道,隔著展開的素娟屏風,謝狁正負手而立,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謝狁是個掌控欲極強的人,滿宮十二殿的動靜,樣樣都掌在他手心裡,小皇帝不懂事,鬨著不肯吃藥,他自然也是知道。
隻是在小皇帝拿命吵鬨不休的那段時間,他正在淩煙閣處理政務,攏不開閒餘,所以方才姍姍來遲。
也就是遲了這麼一步,讓他喪失了給皇帝灌藥的樂趣,他黑沉沉的眼眸盯著床榻前那道柔順的身影,感到有些遺憾。
壽山在旁輕聲詢問:“陛下年歲小,離不開長公主,大司馬看是否讓長公主暫居太極宮偏殿?”
謝狁薄唇微啟:“他真以為是來做皇帝的?”
壽山噤聲。
殿裡寂靜下來,就顯得李化吉的歌聲極為明顯,輕柔婉轉,還夾著山陰地區的方言:“想起外婆橋,河江裡小船搖啊搖,囡囡搖籃裡困覺覺。”
李逢祥的手從牽改抱,牢牢地拽著她的腰,哪怕睡著了,也不肯叫她走。
李化吉垂下頭,耐心地拍著背哄他,錦服放量寬大,將她纖長玲瓏的身形遮擋住。
很溫馨的畫麵,溫馨到和這個宮殿格格不入。
謝狁移開了眼:“明日讓教養嬤嬤來訓導她,身為長公主,總要見得了人。”
壽山應喏。
謝狁轉身走出幽深的宮殿。
灰了一日的天空,終於在夜色裡落下了雪,白茫茫的雪花在氣死風燈前打著旋轉,謝靈撐著油紙傘來接他,謝狁腳步未頓,任由雪花落在狼毛滾邊的鶴氅上。
黑中見白,格外刺眼。
掛著謝家木牌的馬車往宮外駛去,冬夜總是冷的,這時候還在街上的人大多是為了生計,他們看著這架低調的馬車駛過,紛紛避讓開。
馬車駛入了烏衣巷,入了謝府。
謝狁步下馬車,一盞燭光明晃晃地刺著眼照過來,燭光旁站著個仍見挺拔的身影,鶴發束簪,兩眸精亮,雖杵著杖,卻精神矍鑠。
他看著謝狁:“你還知道謝府是你的家?”
謝狁站在庭下與他遙遙相對,紛紛雪花落滿肩頭,恍若對峙。
很多年前,他也這樣庭前問答,庭前受訓,什麼芝蘭玉樹,不過是依著謝家家主的心意修建出來的枝椏,有幾分合了世人的觀賞標準,因此才被高高捧起罷了。
謝狁抬步:“父親是病糊塗了,這謝家家主之位早就落到了我手裡,我肩挑重任,即便不想,也得回來。”
他拾上台階,挺拔的身形逐漸清晰,肩寬背闊,再不複幼時的青澀,已經是大人的模樣了。
謝道清站在他麵前,甚至還要抬起頭,仰視他。
那種老去的無力感重新灌滿謝道清的心頭,病軀與失權的雙重打擊下,讓他更為敏感和不安。
“你什麼意思?哪怕身為謝家家主,豈是由著你亂來的?‘王與謝共治天下’,這是南渡時王謝兩家定下的約定,這麼些年來,王家占相位,謝家掌兵權,世代為姻,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可是你看看,你做的什麼事?未曾和兩家的長輩商議,殺了一個皇帝不夠,還想殺第二個,你是想自己做皇帝嗎?”
謝道清拐杖咄咄地打在地磚上。
“你母親和外祖為此都很傷心,王家也頗有怨言,你再一意孤行,以為這謝家的家主之位真能坐穩當了嗎?謝家從沒有被奪了位的家主,你以後準備怎麼去麵對列祖列宗?”
謝道清總是這樣對待謝狁,半是嚴厲,半是慈愛,企圖用謝家家主的威嚴和沉重的父愛將謝狁牢牢壓在五指山下。
可是他對上的是雙烏黑濃墨到沒有絲毫感情的眼。
謝狁道:“父親還不知道?兒子死後是要下地獄受極刑,恐怕見不到列祖列宗,就不牢父親操心了。”
他說畢,行了個禮,便轉頭就走,飄起的氅衣浮起凜冽的寒風,謝道清臉頰上日漸鬆垮的皮肉慢慢被咬緊。
那種精心培養出來的偶人要脫出掌控的危機感牢牢在他心頭敲起了警鐘,謝道清顫顫巍巍地用拐杖杵著地。
“再不拿跟繩子栓著他,就徹底管不住他了,要讓他娶王家女,必須要讓他娶王家女,這回由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