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歲歲如同梁上燕 君問歸期未有期……(1 / 2)

折獄錄 燭淚落時 10850 字 8個月前

“善縣縣令,秦薊。”她亮出身份,無視陶擎風嗚嗚啊啊的求救,道:“謝蘅小姐的案子已經查明了,她乃服毒身亡,死者已矣,請節哀。”

那人的雙眼猛地射出凶狠的光,“花言巧語,你也前來送死!”

秦薑道:“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是怎樣得知她自儘身亡?謝蘅小姐是個可憐之人,雖無人加害,但乾係之人,皆是凶手。”

陶擎風此時如見救星,咿咿喳喳又哭又叫,求她救他,卻被那隻腳踩住頭顱,陷進塵埃裡,四肢抽搐掙紮,像待宰的牲口。

“……我……沒殺她……不是我……”

“在你心中,謝蘅小姐就一定那麼堅強嗎?她失去至親,沒有祖母庇佑,被愛人辜負,被夫家欺負,懷著見不得光的孩子,此身已陷入泥潭,又無人拉她一把。死對她來說,反而是最好的出路。”

那人搖頭,目眥儘裂,“你知道什麼!她不會……”

“不會自儘?”秦薑道:“可她就是自儘了。我們已經查明,她所中的[砒·霜]之毒,是向自家藥鋪索要的,而中毒之時,也是獨自在屋中,陶擎風根本就沒有下手的可能。

你去過覺海寺吧?那朵野金雀或許是你相贈,被她一直珍藏。那你將花與她陪葬時,有沒有看見那個孩子?

——你和她的孩子。他已經七個月了,眉眼像不像你?真可憐,還沒出生就跟隨母親而去,你仗劍的江湖天下,他連一天都沒見過。

她瘦得皮包骨,你真的沒有懷疑過她的死因嗎?還是你隻能告訴自己,她是被陶擎風所害;你一廂情願地報仇,認為殺了陶擎風,謝蘅小姐在天之靈就會得到告慰?”

“閉嘴!”那人發出瀕死的獸一樣的嚎叫。

“謝蘅小姐嫁入陶氏,被人欺負不假,但究竟陶擎風沒有加害之心;她所吞[砒·霜],雖是謝氏家主給予,但到底是她自己索要在先;這兩方清楚明了。但關於你,有些事我實是不大明白。你與謝蘅分明兩情相悅,為何你一直不娶她?既不娶她,為何又行苟且之事,讓她珠胎暗結,以致在夫家受儘屈辱?你說為她報仇,但一步步置她於死地的,難道不正是你自己?”

一個將死之人,還能怎樣更加絕望?

秦薑今日,在他臉上看到的,就是足以將人拉到深淵之中的絕望和痛苦。

她真心實意地想要知道答案,但並沒有得到對方的回答,隻是他握劍的手青筋暴起,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卻仍一言不發。

“張仇。”

蘇吳忽然開口,卻叫出了他的姓名。

秦薑一愣,也不知他是怎樣知道,更不知自己為何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蘇吳道:“菩提劍張蓮璞一生高潔正直,赤誠坦蕩,坐化前留下‘戒嗔戒貪、不藏奸私’之語,為本門傳承。他的後人,本該光明磊落,怎麼會做出殺人泄憤之舉?”

秦薑終於想起來,在哪裡聽過他的名字——謝蘅早死的兩個母親,都出自張氏,而這個張氏,到如今隻有一個後人,就叫張仇。

仇,取意代代不忘謝氏欺辱之仇。

背負著這個名字長大,被強行與這滔天之仇綁在一起的他,從出生之時起,就失去了與謝蘅結成連理的選擇。

“我不過是一個……給先人蒙羞、負儘身邊人的敗類罷了。”

張仇空洞的神情有了一絲裂紋,山崖之上,他的鬢發被吹得散亂,眼眶是紅的,身子也佝僂了下去。良久,他再度開口,“你說得對,最該死的是我自己。如果沒有我,阿蘅不至於死。”

他閉上眼,神情似哭泣,但卻再流不出淚。

陶擎風抓住時機,從他腳底溜走,連滾帶爬,也不知哪兒生出的回光返照的力氣,逃向秦薑二人的方向。

張仇睜開眼,冷漠地看著他的背影,舉起手中長劍。

劫後餘生的狂喜凝固在陶擎風的臉上,他圓睜的二目仿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低頭看著貫胸而入的劍身,腳尖尚無法著地——他被釘死在了樹乾上,就在秦薑身旁。

夜風吹徹人的肌骨,張仇臟汙的衣袍隨風鼓動,他向著最高處走了兩步,抬頭眯起乾涸的眼,望向中宵明月,似乎那不是月亮,而是耀眼無比的太陽。

秦薑失聲,徒然伸手欲撈,卻心知可笑,耳畔傳來切切嘈雜的喧囂人聲,火把的光亮搖搖曳曳,越來越近。

“你氣海凝滯,脖頸瘀斑,手腕處有黑紫圈痕。”久不出言的蘇吳卻突然再次開口,“你中過‘歸期’之毒。”

“歸期?”秦薑不解。

“百越之地的水上人家,女子自行擇夫,通常是一些遊子遠客,丈夫出門之際,妻子問清歸期,施於此毒,丈夫若在期限內歸家,便能服下解藥;若遲遲不歸,毒性發作,便再難生還。”蘇吳道:“但製作解藥需用當地新鮮的毒草,且過一時三刻,解藥空置便會失效。在善縣,歸期之毒根本無法可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歸期……?”張仇喃喃。

秦薑卻彷如靈犀一點,千頭萬緒突然之間有了一絲明亮天光,道:“那日她在漪園,等的人是你!她想讓你活下去——張仇,她想讓你活著。”

張仇卻搖了搖頭,“她恨我,她要我死。”

“她想讓你活,”秦薑道:“你身中劇毒卻能活著,就是證明。那歸期之毒,原本就是她下的,也許某一刻,她恨著你,想與你一同赴死;但她後悔了,她把鯤卵給了你,你服下後這才沒有中毒身亡。”

蘇吳皺眉:“……鯤、卵?”

“那枚珠子有解毒奇效,這歸期之毒,它未必不能解。”她道。

有一瞬間,蘇大夫俊俏好看的臉上似乎浮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若真要形容,秦薑願稱之為“忍無可忍的嫌棄”。

蘇吳道:“這樣怪誕的名字,虧你想得出來。”

忽然火把的亮光一閃,有幾人一麵嘶喊著“少爺”,一麵衝出來,都是陶府的家丁。他們目瞪口呆圍著陶擎風耷拉著腦袋的屍體,七手八腳地拔劍,而對著張仇,卻猶豫著互相推搡,不敢上前。

張仇站在丈餘之外的崖邊,冷峭地凝望營營眾生。

“恨與不恨,我並不在意。隻是沒有阿蘅的世間,了無生趣。”他道。

最後,他伸手攬月,墜落前,空茫茫的眸子裡盛滿了失落已久的笑意,“我騙她的,其實那是匿雲珠。她傻乎乎的,就信了。”

眾人爭先恐後奔向崖邊,卻沒有人能捕捉他的身影。崖下是翻湧的河水,流出善縣,流過寧州,一直流向百越之地,那裡的水上人家,依舊在唱著“君問歸期未有期”,慶賀如約而至的夜行歸人,悼念永無歸期的他鄉之客。

最後一絲長夜儘了,秦薑怔怔地盯著崖畔孤岩的輪廓,岩上隙間,有柔婉的草脈生長。她借著月光、天光與火光,極艱難地辨認出那其中鮮黃的野金雀花,而蘇吳在她身旁,安靜地遙望遠方巍巍的山巒,各自有難以言書的心意。

不知過了多久,蘇大夫才長長歎息一聲,不知是惆是悵,“匿雲珠啊……”

秦薑問:“原來你是為了找這東西?”

天光泛起了魚肚白,山嵐霧氣漫漫,兩人緩緩下山,不知是不是天色映襯,蘇吳的麵色更蒼白了。山中濕重的霧氣比往常更為寒冷,打濕了他長發的發梢,眼睫眨動間,似乎也投下氤氳的水汽。

秦薑不禁問:“蘇大夫,你身子不大好?”

“老毛病。”蘇吳一麵慢行,身後馬兒時常湊過來嚼他的衣擺,“若是有匿雲珠,興許能治一治。”

“你為何會知道這東西?”她好奇。

他笑而不答,轉而道:“折騰了一夜,大人可彆忘記恩賜新匾——我想好了,還題‘懸壺濟世’四個字吧。”

秦薑覺得他有轉移話題之嫌,但經他一提,也覺疲倦。好在鬆竹軒早有轎子備在山腳,吩咐了善後事宜,她坐上轎,在晃悠晃悠的瞌睡中裡,回到了衙門。

翌日升了二堂,秦薑傳來陶、謝兩家的幾個相乾之人,簡單地將案子了結。如今謝蘅、陶擎風夫婦雙雙身亡,也沒什麼主告被告,兩家都是苦主,淚眼看淚眼,從前是謝氏喊冤,現在成了陶氏受罪。唯一的凶手張仇也墜崖而死,今日將兩家傳喚到二堂,不過是給個緣由。

“陶謝本是姻親,隻因內宅陰私,最後釀成慘事,兩家都有過遷。謝夫人並非被夫所殺,那日漪園相見,本是二人偶然遇到,言語不和,陶擎風憤而離去。證據就是他下頜處的傷疤——那是被園中西門帶刺的椒樹所傷。他從西門離開,隻因為此行出門,就是要去城西的行院。試想一個要去尋花問柳之人,怎麼會特地先趕去漪園與感情不和的妻子相會?

[砒·霜]之毒發作時間短,謝夫人明顯是於當日晚間,服毒身亡。至於她為何會得此毒藥……”

秦薑銳利的目光釘在謝勝身上。

謝勝忙一揖到地,告罪道:“是草民無知,草民有罪。隻因侄女到家中藥鋪索藥,說屋裡鼠患嚴重,因此草民才首肯將藥給她,怎能想到她竟然……唉……”

回應他的是縣令意味不明的神情。

“大人!”陶公哭倒在地,指著謝勝,“都是他家門風不正,養出不守婦道的女兒,害了我兒啊!我夫妻年過半百,就這麼一個兒子,如今他被那奸夫所害!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再沒活路了!大人為我們做主!”

“住口!”秦薑一拍驚堂木,喝住陶公:“謝夫人冰清玉潔,你們為流言所惑,將她趕回娘家,若不是這一番糊塗行徑,哪會使他夫妻雙雙而亡?婦人懷胎,本就各有不同,謝夫人不過是胎象穩健,胎兒略大,你們便捕風捉影,鬨出什麼奸夫;如今人死家毀,尚不悔改,還欲汙蔑兒媳清譽,若不是看在長者為尊的份上,本官定要治你一個治家不公之罪!”

陶公囁嚅,欲言又止,隻得恨恨甩手。

“本官已查明,殺死陶擎風的凶手是個行走江湖之人,年少氣盛,聽說善縣這一樁公案,隻以為是惡夫殺妻,便見義勇為,誤殺好人。”秦薑又道:“但天理昭彰,報應循環,武林中人行事偏激,以致天罰,不慎跌入懸崖而死,也算報了你陶氏之仇。”

“此案已了,望從此兩家解開嫌隙,莫要再生事端。此案牽涉四條人命,可大可小,本官秉公斷案,為的是告慰死者,保全生者,若是你兩家還嫌不夠,再鬨起來,有多少家底可填這人命官司?到時驚動府裡,可就不是本官能說得上話了。”

一個大棒一個棗,囫圇把這案子填了,這就是秦薑所能做的。兩家都不乾淨,真追究起來,免不了治謝勝一個遞刀殺人的罪過。那藥耗子的[砒·霜]份量能有多少?何至於給整整一包?擺明著有成全謝蘅死誌的歹毒之心。究其原因,恐怕一來怕流言中傷謝氏清譽,二來借謝蘅之死,索回嫁妝,打得一手好算盤,到底不過是欺負無人庇佑的孤女罷了。

更不用提陶氏,若沒有陶擎風的那幾十個鶯鶯燕燕,謝蘅不至於終日受氣,家中大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兒子整日尋花問柳不聞不問,卻怪兒媳攏不住丈夫的心。陶擎風那包殘餘的墮胎藥還在衙門裡放著呢。

至於張仇——秦薑覺得,沒必要將他扯進來,給個“無名俠士”的名頭就夠了。

他已經摘到了天上的明月。兩人生不能連理,死不能同穴,希望魂魄到了地下,奈何橋上相攜而行,下輩子還能再續前緣。

結案後,呂椒娘笑話她,“大人這案子斷得真好,稀裡糊塗地起,稀裡糊塗地結,隻摘頭尾兩段,把中間一大截子一筆勾沒了。”

秦薑道:“我私心裡希望謝夫人走得清清白白,張仇也不墮俠士之風,若還原案件本來麵目,多生事端不說,他兩人又要遭世人多少唾罵。”

呂椒娘歎息道:“還是如今江湖式微,才將十幾年前的舊怨延續至今。若是一百年前,我們武林眾派就是整個天下,按謝氏以前的行徑,早早就被滅門了,斬草除根,那謝蘅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哪還來今日這些破事。”

秦薑多看了她兩眼,驚悚地發現夫人臉上竟然帶著頗為懷念的感慨之情。

“怪不得說武林豪橫,你們拿刀拿劍的人,都這麼不講理麼?”她道:“若視王法為無物,隨心處置他人命運,豈不是亂象叢生?”

椒娘道:“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不過與朝廷法度有所不同而已,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殺人越貨的。我記得我爺爺曾講過,當時宿盟主尚在,完善了武林盟的許多刑律,對各門派約束得也非常嚴謹。你道現在朝廷刑典裡多少條,其實都是沿襲當時武林盟的刑律……要不是宿盟主想不開,如今的江山可能早就易主了。”

“慎言。”秦薑皺眉。

去寧州公事的捕快終於回來,帶來了已經遲到的消息:“大人,都查明了,寧州有一戶學武的殷實人家,據說有家傳絕學,隻是因家主身死,已然沒落,家中隻有一個年輕後生,名喚張仇。

小的們去時,張仇並不在家,說是跟隨鏢局走鏢,去了漠北,算算日子,這幾日就要回來。張仇爹娘俱在,還有一個祖母,說是前些年有瘋症,逐漸好轉,結果半年前又犯了,因此家中很是淒涼。對了,小的們還打探到,這張家,正是十六年前與謝氏有姻親,後來卻鬨出數條人命的那金湖莊張氏。故此小的們推測,是否是張家尋凶殺人。”

秦薑批了半日的假,讓他下去休息,長歎一聲,讓丫鬟端來火盆,將所收的謝蘅書信,儘都燒了。

有些事她並沒有全然清楚。比如謝蘅為什麼會存著水上人家的女人才有的‘歸期’?出嫁之前,兩人書信漸絕,緣分將儘,謝蘅又是怎樣有了他的孩子?張仇是否為了謝蘅,向家中爭取過?

答案注定隨他們的死而被掩藏。她隻是有些好奇,但並不是很想知道,畢竟那是屬於當事之人的過往,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秘密,無論怎樣陰差陽錯,都已經蓋棺定論,再無轉圜。作為旁觀者,她能做的隻有在被湮滅的故事上撒一抔黃土,讓他們徹底成為過去,不要再被攪動塵煙,做後人談資。

丫鬟蘭兒默默站在廊下,伸頭想看大人燒的什麼,又不大敢。

梅兒姐姐錯把巴豆當成黃豆指給她,她又把它們添了馬槽,一連好幾日,衙門裡的馬個個跑肚拉稀,沒有能出公乾的,為了蘭兒挨了眾衙役好一頓罵。不過奇怪的是,受罰的並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