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兒姐姐被罰喂馬一個月,雙雁姐姐也跟著去了,去之前還哭唧唧和大人討饒,“奴婢寧願去喂馬!大人罰奴婢喂三個月都行!奴婢不願再回去——”
相反,因為內院沒人聽用,夫人乾脆將她調到身邊使喚,這讓蘭兒既開心,又有一種偷了彆人家東西的心虛。
一會兒王七大哥來,讓通稟大人,說是懸壺館的大夫叫人來傳話,收治在那裡的一個姑娘死了,問是否要直接送去覺海寺。
她聽見大人說:“蘇大夫妙手回春,怎麼風寒之症也治不好嗎?”
王七道:“蘇大夫說,若是大人問為何這點小病都治不好,就說‘在下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一心求死,我總不能灌她喝藥’。”
“……算了,送她到覺海寺吧,就說是本官做主給夫人陪葬。”
深秋的十月來臨了,天冷得很快,單衫已經不夠,大人下令給衙門上下每人做了一套棉衣棉褲,於是眾人喜氣洋洋,都說新縣令不僅秉公斷案,身先士卒,而且善待下人,是個好官。且這段時日正收了陶謝兩家送來的善款,並縣裡其餘富戶,買了許多米麵棉衣,施粥賑濟,讓貧苦人好歹能熬過即將來臨的寒冬。
閒來無事時,秦薑望著薄薄晝日下,枝頭麻雀三五成群啁啁喳喳,總能想起以前,秦薊興致勃勃地對她高談闊論的模樣。
秦薊的野心來自於他的才華,而德行受限於他們的處境。
他們吃一樣的黍和黎長大,穿同一根麻織成的衣服。秦薊白天蹲在學館的牆根偷學三百千千,晚上把學來的字教給秦薑,一麵教一麵嘲笑那些坐在學堂裡的同齡人的蠢笨。而秦薑白天撈魚扒鳥蛋,晚上偷偷煮了給秦薊補身子,提醒他對村學的夫子多尊重一些,畢竟夫子默許了他聽牆根的行為。
她十分明白,但卻不理解這個跟自己同胞同命的哥哥。
如果是他當縣令,一定會把陶謝兩家送來的打點錢藏進私庫,變成他自己打點上官的敲門錢,並且在秦薑賑濟窮人時,還會耳提麵命:“粥再稀一些!棉不要絮那麼多!樣子做做就得了,一千二百兩和一千五百兩,寫進政績了是一樣的!”
但是秦薑無所謂,她算著日子,也許到開春,就能看見娘親,再起出秦薊的屍骨,跟著呂椒娘回她的家鄉,改頭換麵,重新生活。
在她所及的範圍內,她願治下百姓安寧,倉廩堅實,寒風不侵。
願天下河清海晏,有法可依,無匪無凶,無病無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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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兩日,善縣飄起了鵝毛大雪,縣衙內外在一派喜氣洋洋中,迎來了與新縣令共度的第一個歲尾。
早從十幾日前起,就有一茬一茬的人來拜訪秦薑,縣衙門前絡繹不絕,來來去去人氣不斷,將皚皚寒冬也逼退了三分,一直到大年夜這天,直到縣令要辦家宴,才消停了下來。
殺雞宰牛、發麵碾穀,貼桃符、做飴糖、祭灶神、買鞭炮,大家忙裡忙外,將前後院整治的煥然一新,到了除夕,關起門來,前廳捕快皂吏,後宅丫鬟女眷,擺了好幾桌滿滿當當的酒菜,秦薑發下話來,今日儘情玩鬨吃喝,不計尊卑。
一乾人便儘情地撒起歡來,酒席宴間劃拳行令,哄哄鬨鬨,秦薑在前院席間坐了一會,眾人輪番勸過酒,喝得有些不支,身子也燥了,臉也紅了,又到內宅,在一乾女眷夾雜中又多飲了幾杯,直到頭腦暈暈乎乎,才晃悠悠站起身。
呂椒娘今日穿了件玫紅的對襟新襖,滿鬢珠花簪環耀人眼目,見她要走,連忙問:“你去哪兒?”
“我出去醒醒酒。”秦薑道。
她穿過嬉笑打鬨的眾人,離開暖暖熏熏的屋子,才開門,襲人的寒意便撲麵而來。將脖子在大氅裡又縮了縮,戴上兜帽,迎著風雪,秦薑略微清醒了一些,走路仍有些打晃兒。
已是除夕寒夜,家家戶戶都關起門來闔家團圓,外頭傳來劈裡啪啦的爆竹聲,很是熱鬨。縣衙也預備下了守歲的煙花,隻等眾人酒席一過,便拿來點了。
秦薑撈了兩掛,悠悠出了門,朝鞭炮之聲走去,一路上見孩童追逐打鬨,竹竿挑著爆竹劈啪作響。雪夜裡最是明亮,但也很是寒冷。她一麵走一麵瞧,看房舍連綿皆是喜氣洋洋的模樣,不知不覺走了好些路。
趁著半醉的酒意,她並不太想回去,忽而想起離懸壺館已經近了,索性看看那蘇大夫年過得如何,再借他一點火星子,就著放這兩掛爆竹。
她在孩童的嬉鬨聲中來到了懸壺館。
門楣上掛著一副紅木新匾,抬頭望著匾上“懸壺濟世”四個金粉大字,秦薑啞然失笑。
字是好字,不過是師爺袁莊題寫的,她那幾筆簪花小楷,還不太夠看。
敲了敲門,裡麵沒有動靜。旁邊幾個小孩兒卻嘰嘰喳喳道:“蘇大夫出門瞧病了!”
秦薑大失所望,等了一會,思想著把爆竹掛在他門環上,離去便是了;但又怕被人拿走,眼見著雪越下越大,隻好靠在那兩扇老舊的門板上,縮著腦袋等他。
蘇吳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
除夕雪夜裡,自家門口靠立著一件深色大氅,覆著一圈棕毛的帽子,一動不動,要不是那帽簷下時常透出一兩分白來,差點讓人以為是誰家送過來了件新衣服掛在他家門上。
他上前將那帽子掀了下來,裡頭縮著的人一個激靈,睜大了迷茫的眼,但隻短短一瞬,很快又恢複了平日的清明。
“大人,你怎麼在這兒?”蘇吳道。
秦薑尚有一絲遲鈍,四周望望,發現玩鬨的孩子都已回了,也不知道自己睡過去多久,隻得清清嗓子,用客套的語氣道:“蘇大夫年關還要出診,果真妙手仁心,很是辛苦。”
蘇吳卻問道:“你站了多久?出什麼事了?”
“無事發生,我就是閒來無事,走走而已。”她忙道。
蘇吳背著藥匣,失笑一聲,搖了搖頭,似是無奈的樣子,給了她一個暖呼呼的東西,便開了門。
暖意從冰冷的雙手直達心間,是他剛才一直揣著的袖爐。
秦薑跟著他亦步亦趨,見裡麵漆黑一片,不禁道:“蘇大夫過年怎麼如此冷清。”
蘇吳帶她到了更裡處,點亮了那裡的燭火。這是一間隔斷的小屋子,應該是他在藥鋪後的住所,陳設不多,但很是乾淨整潔,地上的火盆已經滅了,蘇吳重新添炭點燃,將它推到她的腳邊。
“大人下回莫要如此胡鬨了。”也許是除夕的氣氛讓人放鬆,他的語氣都比以往溫柔了一些,“天這麼冷,在外頭睡過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像教導孩子似的,秦薑有些訕訕,解釋道:“我剛才多喝了幾杯,才不小心睡著了,以後不會了。”
桌上尚擺著一壺殘酒,一個空杯,另有幾個小菜,一碗餃子糊。她詫異地發覺,這竟然就是他的年夜飯。
蘇吳倒很不在意,撤下殘羹,道了聲“等一下”,出去後不大一會,便端來兩碗熱氣滾滾的餃子,坐在了她的對麵,重溫了酒,又給她倒上一杯薑湯。
“既然來了,大人便歇一歇,身子暖了再走不遲。”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道:“酒不可再飲,喝點薑湯,祛祛寒氣。”
秦薑乖乖地喝下薑湯。蘇吳目光中帶了些暖意,燭光下麵白似玉,有一絲與他年齡不大相符的穩重和包容。
與君子如玉相比,他那碗餃子卻包得很難看,每一個都形狀怪異,歪歪漏漏。她舀起來咬了一口,就再也維持不住禮貌的微笑了。
“你是不是……”她放下碗斟詞酌句地問,“多放了……一點點鹽?”
蘇吳的神色裡出現了略微的茫然,聞言也嘗了一口,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扭曲,一邊漱口一邊道:“抱歉,我去重做一碗!”
接著讓她稍坐,又進廚房搗鼓去了。
秦薑好奇地跟過去看,發現他在灶台邊揉麵。
蘇大夫揉麵的手藝一絕,麵多了添水,水多了加麵,水漲船高,甚是有不死不休的架勢。秦薑怕到天明兩人也吃不上一口餃子,歎了口氣,卷起袖子,加入進來。
她一邊熟練地揉麵,一邊道:“蘇大夫過年也不回家?”
蘇吳在旁邊切蔥,廚藝不行,刀法卻很是精湛,下手和風細雨,卻毫末不差,刀下的蔥末細細絲絲,清爽乾淨;切完了蔥切薑,切完了薑切蒜,直把它們切得細如蟻末,哪怕是酒樓的大師傅也沒這麼乾脆利落的刀法。
“我雙親已故,更無兄弟姊妹,沒有妻小。”他閒閒說著似乎很平常的話,又開始切肉臊子,“到哪兒都一樣。”
秦薑手中微緩,抬眼看著他,發現他真的隻是在認真切肉,並沒有一絲感傷或者失落。
兩人合力備好了皮和餡兒,一左一右開始包餃子,蘇吳依舊包得四麵漏風,不過一麵看一麵學,才幾個下來,竟也開始有模有樣。
她不禁讚道:“真厲害!蘇大夫想是學什麼都快。”
“得大人誇獎,蘇某三生有幸。”他笑。
兩人直把一堆餃子包完,取來一些入鍋煮了,秦薑調好佐料,又點水止沸,蘇吳無事可做,便倚在門邊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又不在她身上,有些出神的樣子。
餃子煮好,他便自然而然地接過端走,兩人動作配合十分默契。
兩人重新坐下來,已經是守歲將儘,外頭傳來一陣陣開中門、燃爆竹的喧騰。秦薑眼眸清亮,笑道:“待會我們也去放鞭炮!”
蘇吳也不禁笑了起來,眉眼間冰消雪融,浮上三分暖意。
吃完了餃子,她拉著他去院子點爆竹,點一下捂一下耳朵,兩掛爆竹並不多,兩人玩鬨似的放儘了,劈劈啪啪的聲響伴著他們過儘了這一年的最後一刻。
最後他們兩手空空,看外頭成群的孩子跑來跑去,煙花四散,秦薑半玩笑地抱怨道:“這麼大個蘇大夫,年貨不備,爆竹也舍不得買,這個年過得也太寒酸了。”
蘇吳卻帶著淡淡的笑意望向她,“多謝你來陪我守歲。”
兩人並肩站著,他把做熱的袖爐重新給她,遞過去時,指尖一觸即離,秦薑道:“我不冷,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她不由分說將袖爐又塞回去。蘇吳沒有推卻,隻是道:“沒什麼大礙,我一向如此。”
看他一副對自己身體並不太上心的模樣,秦薑道:“蘇大夫,雖然我們相識不久,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所以希望你能長命百歲,身體康泰,無病無災。”
蘇吳失笑,轉而沉默。
有雪花飄飄搖搖落下,他伸出手接在指尖,目光注視潔白的雪花一點點融化,變成水珠從指縫流下。
“大人,我做過一些不光彩的事。”他緩緩道:“所以不能算好人。”
“……你因為這些事而後悔?”她問。
他卻似乎在回想,認真思考後,搖頭,“不後悔。”
“既然不後悔,那就不一定是錯的事。”秦薑道:“況且,你還年輕,就算有什麼錯,今後也可以慢慢彌補。”
蘇吳嗬出的霧氣伴隨說出的話語,在冬夜中很快消散,“是啊……我還年輕。”
他的視線落在她被風吹得有些發紅的臉上,時而有吹散的鬢發從緊束的發髻上垂下,拂在眼睫旁,唇紅齒白,看著很好欺負的樣子。
秦薑正思索著怎樣再開解開解他,突然一隻大手撫上了頭頂,在她的頭上還揉了揉,驀地抬眼,撞進他略帶著笑意的黑眸裡。
“大人,你再不回去,他們該找你了。”蘇吳道:“大人還在長身體的歲數,不要思慮太多,也不要總板著臉,多笑一笑——像剛才放鞭炮的時候一樣。”
秦薑的臉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臊的,紅撲撲一片,瞪了他一眼,“要沒有我,你今天都吃不上一頓人吃的餃子!”
“是是是——”他笑道。
往事雪泥鴻爪,故人早已離去,長日光陰點點消磨,春夏秋冬,一年儘了,一年又伊始,向著料峭早春而去。
殺人的刀早已經折斷在六十年前,他在少女的眼淚中重獲新生,在她眼眸中照見自己,在她揮揮手轉身離去的背影後,感受到脈搏和心臟的跳動,從此,逐漸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