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般燈光傾瀉他唇角,談善有兩秒錯覺他心情不錯。徐流深不再看他,攏袖踩著古人木屐緩緩地走,足尖落地時發出高高低低一連串“噠噠”聲音。兩側銅燈銜火而明,晃悠在他臉側,映照出眼角唇上揚的弧。
“回神。”
“你盯著世子看做什麼?”娃娃臉十一很不高興地伸手在他麵前揮了揮。
談善慢吞吞地看他一眼,真誠地說:“世子長得好看。”
十一高興了:“那是自然。”
“這天底下沒有比世子更好看的人。”他領著談善走過放花樓曲曲折折長廊,十分驕傲,“也沒有比世子更尊貴的人。”
談善心裡默默認可,進了其中一間廂房後十一遞給他一套乾淨外衫,不與他說話。
乾等也無事,談善亂七八糟地換了衣,肚子“咕嚕”直叫,他咬了兩口桌上的糕點,目光落到娃娃臉侍衛身上:“你叫十一麼?”
十一警惕道:“我可不會告訴你任何跟世子相關的事,你也不要有什麼非分之想。”
談善差點被噎住。
他麵不改色地喝了口冷茶,咽下去才再開口:“我就是想問問,你們世子來這兒乾什麼?”
十一仍然對這人跳湖的事耿耿於懷,沒個好臉色:“與你何乾。”
談善低頭瞧了眼杯中水。
不妙。
他現在對整個薑王宮和徐流深一點不了解,從什麼地方下手是大問題,得編個身份出來。
談善正色:“我落入湖中,仿佛知道了一些事。”
“我見到了一位孔雀裙擺的女娘,她問我可從岸上來,她願意救我,隻是有事要我轉達。”
薑人信仰孔雀神,十一到底年紀不大,一副“不信但我且聽你說說”的模樣:“然後呢。”
談善漫天編造:“她說她從小看著世子長大,預言世子年至十七必有一災,心中不忍,讓我一定幫忙度過此劫,我這才急於詢問世子身邊的人和事。”
十一不屑地問:“你說她從小看著世子長大,都知道世子哪些事?”
事實上距離他見到九歲的徐流深才過去四天,談善心中忽然有片刻的柔軟,一邊回想一邊說:“殿下幼時三更天起床讀書,要學騎馬、射箭、焚香……茶藝,都學得很好。他聰穎,過目不忘,學什麼都快,宮中老師總誇讚他。他九歲能開弓,文武兼修。”
十一皺眉:“這些都是幽州人人皆知的事,你的話不可信。”
談善撚著燈芯,笑了笑:“他睡前要點燈,且燈絕不能滅,一滅會做噩夢。”
“他吃素,聞多了葷腥夜裡要吐。”
“他不喜歡琴,更喜歡簫。”
“他喜歡雨天超過晴天。”
“他不喜歡熱鬨,更喜歡一個人呆著。”
“其實不是,是因為大家都怕他,不願意跟他說話。他沒有人說話,隻能一個人。”
談善吐出一口濁氣,轉頭笑問,“我說得對嗎?”
他說得東西非一般人能接觸到,世子喜好自十年前就已經叫人琢磨不透。從他十歲生辰起再不需要人貼身伺候,整座薑王宮無人能近他身。
十一的臉色漸漸變得古怪,他看向談善身後。
“你說得對。”
談善一頓,腳下悄無聲息多出一道瘦長的影子。
徐流深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外,擁著紺青色的披風,眼睛一錯不錯盯著他,瞳仁顏色沉得奇異。談善和他對視,莫名其妙心慌了一陣,乾澀:“殿……下。”
他從骨子裡莫名害怕現在的徐流深。
“記得不錯。”徐流深低低笑了,口吻稱讚,“看來你當真見到孔雀神了。”
談善硬著頭皮:“……是。”
“你想知道的東西。”
徐流深偏了偏頭,視線從倍感壓力的十一身上掠過,又轉過來,微笑道:“問他做什麼,來問本宮不是更快?”
談善突然有點冷。
“我沒有什麼想問的了。”他中規中矩地答。
徐流深對他的回答不滿意,眉目寒涼。談善立刻變卦道:“等會兒,我還是有事要問。”
頭發還是濕的,將領口雪白的內襯淹出一道深色。鼻頭紅紅,站得十萬八千裡遠。
徐流深長長“嗯”了聲,聽不出情緒:“過來。”
你叫我過來我就過來。
那我豈不是很沒麵子。
下一刻,談善老老實實:“哦。”
聽這人說話語氣談善還以為他要把自己皮扒了去做人皮扇,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地磨蹭。一邊磨蹭一邊憂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他胡扯的鬼話徐流深會不會信,希望他對神鬼之事的接受度高一點,實在不行他就在死的前一秒高聲大喊——“我來自千年後鼇衝是滅薑朝的罪魁禍首”。
雖然成功可能性不高,但總比白來一趟劃得來。
他腰帶纏得縱橫雜亂,一邊長一邊短,走過來差點被自己絆倒。徐流深看在眼裡,卻不提醒,倚在門開合處陰影駁雜的地方等。
談善謹慎地停在三步外的地方:“殿下。”
徐流深眼皮未抬:“太遠,聽不見。”
談善疑惑,依言走近。
“太遠。”
談善磨了磨牙。
他往前一步。
這一步走得急,帶了氣,卷起的衣袍下擺和徐流深淡青衣角交錯,又極快分開。
“殿下,夠近了麼。”他心平氣和地問。
徐流深不置可否:“再近。”
談善走了半步。
一步內已是極私密的空間,他不用抬頭能望見徐流深下頷,唇淡紅,往下是凸起喉結。他身上有焚香後幽遠靜謐的氣息,沒有地下一千年雨水溝壑侵蝕的澀味。
距離太近腦子確實容易缺氧。
不管是和鬼還是徐流深。
談善這人跟彈簧一樣,壓到最底就算是閻王麵前都要頂兩句。他雙手環抱,客客氣氣地問:“我能問了嗎?”
他其實更想說“你是不是要去檢查耳朵”。
徐流深大發慈悲放過他:“問罷。”
談善開始確定自己發燒了,他強撐著邏輯,什麼都想問。但離的近了,盯著徐流深那張千年不變的臉,他胸腔裡像有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你來花樓乾什麼。”
問出口談善心裡一咯噔,徐流深又恢複了那副要笑不笑樣子。他確實跟他的名字一樣,變成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流,飽含風暴和漩渦。旁人難以猜測他心中所想,也無法預料下一秒他會做出什麼。
為了顯得這個問題不那麼突兀,談善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逛花樓,不太好吧。”
徐流深壓著後脖頸,眼尾一揚,宛如冷笑:“隻有這個?”
寂然。
他們走到四樓。
身側挖中空的牆上放著徐徐散開淡煙的香筒,煙裡似乎摻了彆的東西,聞起來口乾舌燥,飄飄欲仙。
脂香陣陣,油頭粉麵的哥兒和香肩半露的姑娘家嬉戲笑語從一樓盤桓往上升,低頭往下是大片雪白肩背。
談善避重就輕:“逛花樓確實……”
突然“嘭”一聲!
有什麼東西直直掉了下來,打斷他後半句話。
談善下意識抬頭,太快了,是一團什麼從上方垂直往下倒,接著巨大茶盞碎裂聲“咣當”,有什麼四分五裂。人群愣住,反應過後有人率先尖叫出聲:
“啊啊啊啊啊——”
談善:……我最近是有點不吉利。
放花樓的客人在短短一炷香內全部回到自己廂房內,外麵鴉雀無聲。
死的人談善不認識。
他從五樓摔下來,脖子了無生機地垂下。手腕上鐲子翡翠玉鐲不知磕絆到哪兒,碎成七八瓣。
一樓一片狼藉,殘羹冷炙翻倒,正中央清出一塊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