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用手試探脈搏,搖了搖頭。
春五娘跪在中間,心知大難臨頭,兩眼一閉恨不得昏過去。命案,這不是她使點計謀能逃得過的罪責,她艱難:“世子爺,奴願以死謝罪……還請、請世子爺高抬貴手,留放花樓眾人一條生路。”
她話說到一半最開始替徐流深彈琴的公子猛然抬頭,直直看向談善站的位置:“是他!是他害了霜平,一定是他。若不是他搶了霜平在爺跟前彈唱的機會,霜平也不會……”
“大膽!”春五娘厲聲嗬斥,“殿下麵前,豈容你放肆。”
畫桐不甘不願地閉嘴。
這下眾人視線又都集中到談善身上。
談善:“……”他大腦飛速運轉,先看了一眼巋然不動的徐流深。
徐流深坐在唯一被清理出來的太師椅上,太師椅顏色深,他靠坐,單肘支在扶手上。衣青如水,如一朵巨大青蓮盛放椅中,令眾人不自覺屏息。
他定定看了會兒跪在地上的畫桐:“你說。”
看來指望不上。
談善迅速回想自己進樓後發生的一切事情。
畫桐喜不自勝,磕頭叩謝,急急:“殿下不知道,整個放花樓為殿下的到來做了十足準備。樓裡的公子都卯足了勁兒想爭個露麵的機會。”
“樓裡琴技阿船排在霜平之後,可比試當日霜平卻讓恩客傷了手,名額才落到阿船頭上。霜平本是富貴人家出身,散儘家財卻留下一把焦尾琴,心心念念要與殿下做伯牙子期……”
談善聽得眼皮一跳,果然,十一臉色當即變了,大喝出聲:“大膽!”
徐流深表情未變,自上而下看人時眼皮窄成薄薄一道:“讓他說。”
談善走了兩秒神,畫桐立刻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是你!你做了手腳,當日的恩客蕭公子明明是你的常客,是你教唆他讓霜平彈琴至深夜,傷了十指!霜平夙願不得,這才跳樓。”
徐流深轉頭:“你怎麼說。”
談善:“其實,我的琴技理當比他二位高。”
霜平不敢相信:“你!”
談善心裡歎了口氣:“守門人是這麼說的,不是我說的。”
徐流深微微躬身:“春五娘。”
春五娘閉了閉眼:“他說得是,放花樓中琴藝最高者,唯阿船一人。”
徐流深身邊跟著兩名侍衛,除了十一外的那一名附耳在他身邊,說:“墜亡,目前尚不能判斷是被推下來還是自己跳。”
春五娘來臉色刹那變得極白。
“有另一個法子,春五娘,當時五樓之上共十二名丫鬟和七名哥兒,加上熟客來往人數共三十一人整。”
徐流深輕飄飄道:“你說,各打三十大板,誰會先開口。”
“來人。”
他身邊悄無聲息出現足夠多的護衛,最近那人的手已經快要摸到瑟瑟發抖的丫鬟腿,對方發出一聲驚恐的啜泣。
“被推下來的人和跳樓下來的人落地點不同,用個草人試試就行”——談善想說,但很快又發現這類做法隻能得知對方是自殺還是他殺,再加上他現在自身難保。
春五娘頹然跌坐在地:“殿下!”
“都是五娘一人之錯,放花樓近日,近日有五石散。霜平偶然得知此事揚言要告訴殿下,奴是怕事情鬨大招來禍事,一時鬼迷心竅,這才……”
五石散。
談善一驚,梭然看向她。
這東西在薑朝的違禁程度相當於現代毒-品了,怪不得能驚動徐流深從薑王宮中出來。
“此物是約莫一月前奴發現的,在後院中。”春五娘低垂著頭,啞聲,“奴慌了神,犯了大錯,願求一死。”
談善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
到底五石散從什麼途徑流入,私下又如何流通,僅僅這一包毫無用處。相比這件事的嚴重程度,放花樓死了一個戲子不值得令徐流深上心。
“送去衙門。”
清理現場時談善上前一步,霜平那雙眼睛美麗而愴然,睜得大大的。隻遲了一步,他就能見到徐流深。
平民百姓見世子一麵難入上青天,這是他一生唯一且僅有的機會。
談善歎了口氣,想蓋上他的眼睛又實在不敢動作。徐流深在他身邊,彎腰,先他一步伸手,動作很快。
蒼青骨節帶著帕子在薄如金紙的麵上一撫,那雙眼睛就微笑閉上了。
談善一愣,蹲在地上:“世子?”
徐流深扔了帕子,拎著他領子:“不走?待在這兒等人死而複生?”
又生氣,一天天的不知道為什麼,總生氣。
談善心裡誹謗,嘴上討巧:“沒有,世子來這兒是為了五石散?”
“你以為我來做什麼。”
徐流深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乍然想到什麼,冷冷反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啊?
“我才來,不對。”談善含糊道,“我一直在這裡……啊。”
徐流深陰陽怪氣:“姓蕭的是你的恩客?”
“不認識。”
談善費儘心思將話題拉回來:“霜平可能是在去找你的路上被截下的。”
“他大概確實將你看作可信任的人。”
已經走到放花樓外,涼風習習,空氣中漂浮不知名的花香。
徐流深忽地安靜了:“他將我看作可信任的人,我卻未必會信他的話。”
“世間的事本該如此,僅一人竭力,全無用處。”
路上有一顆顆的石子,徐流深踩木屐的聲音“咚咚當當”地變大。他從前走路不這樣,從前他是薑王宮完美如木偶的繼承者,從不違背半分。
談善摸了摸腦袋,跟在他身後:“殿下,你要去乾什麼?”
徐流深仍然把木台階踩得悶聲作響。
談善還有一事,他沒管徐流深,苦惱地說:“我落水撞壞了腦子,不會彈琴。”
“萬一回宮露餡怎麼辦。”
仿佛就等這一刻,徐流深優雅地挺直了身,用“看見沒,前麵這片魚塘都是我說了算”的眼神施給他一眼,道:
“本宮說你是琴師你便是琴師,宮中若有人膽敢嚼舌根,後山那群生吞腐肉的烏鴉正好缺一頓食。”
他仿佛快樂許多,也自由許多。
談善於是很放心,他希望徐流深是快樂的,就像這是他很早以前就有的念頭一樣。
從放花樓到岸邊有一段距離,劃船時經過一片幽碧的荷。
談善試圖找到一個能下手的突破口,但他一個常年久居宮外的小倌知道朝中官宦未免奇怪,他拐彎抹角:“殿下,您覺得鼇太師家中的兒子鼇衝如何?”
徐流深高調點評:“蠢貨。”
“……”這天沒辦法聊。
談善:“那鼇太師……我聽說他能文能武,還做過世子的老師……”
徐流深沒有反駁這句話,他心頓時往下一沉。
曆史上世子澗死因成迷,薑朝滅國也滅得稀奇。他真不知道這事怎麼下手,扯個嗓子說你乾爹鼇衝叛國誰信啊。
算了,想不通的事情一晚上也想不通,他要睡覺。
接下來的事談善完全沒有印象,他累得眼睛睜不開,兩條胳膊在湖裡玩水,玩著玩著呼吸平穩。
他睡得不省人事,十一劃了半天船目瞪口呆,就差把他拉起來跟自己一起劃。他這樣的念頭剛冒出來,徐流深便動了。
他仿佛就在等這一刻,彎腰把人撈了起來。上岸那一步踏得極穩,兩重淡青長裾垂下,交錯,密不可分。
十一手裡還握著船槳,驚得張大了嘴:“世子,還是屬下……”來。
徐流深留給他一個背影。
盈盈檀香如舊。
深秋的黃葉落儘,枯萎在腳下。
徐流深心滿意足地抬起唇角,他抱了人從馬車下來往客棧走,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路,長得不能長的七年。
沒關係。
他想,我擅長等待。
而久等的東西,勢必是珍寶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