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崇德帝窮兵黷武,暴虐無道,稅收一年高過一年,活人一年少過一年。
大片的土地就此荒蕪,白骨於於野,千裡無雞鳴。
在又一次逃過追捕,親眼目睹橫行的官兵劫掠完他們躲藏的村莊又殺人放火之後。
顏柏榆終於做出了那個決定,“我們反吧。”
“娘是病死的,是窮死的,更是被衙門和那狗皇帝逼死的!
“來日我若踏上皇位,必叫天下百姓富足!”
沈長清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聽見自己說,“好。”
崇德十八年,太祖與國師返鄉,在潤寧揭竿起義,天下豪傑贏糧景從。
同年,雲夢,南陵,長陽等多地同時爆發起義。
崇德十九年,太祖攜大軍進攻皇城,國師遠在千裡之外,靠著出神入化的馭鬼之術與太祖裡應外合。
翌日,太祖入主皇宮。
朝代更迭,崇德敗了。
而戰事還在繼續,並且愈演愈烈。
“長清,我不想打了……”寒冬臘月,顏柏榆鶴氅上落了雪。
那雪漸漸化了,但他眉心的寒霜卻化不開。
“長清,你知不知道我當年為什麼要打這場仗?”
“為天下太平。”沈長清答,但他知道,顏柏榆會給他另外一個答案。
“為了錢!為了讓全天下的人,不會因為沒錢窮死!”顏柏榆有些激動,聲音發顫。
“我希望山河月明,盛世永昌,我希望每一個人都有娘。”
“長清……”顏柏榆眉眼裡的憂鬱終於化開,卻滴作了一點濃濃的悲傷,“我們現在有錢了,可是你看這天下……”
滿目瘡痍,屍骸遍野。
顏柏榆與沈長清並肩走在潤寧城中,入夜,燈火不再,書卷沉銷。
夫子太老了,他老眼昏花,再也教不了書,因為體弱又做不了工,在他的兩位學生四處征戰的時候,他卻在沿街乞討。
如今他的學生回來了,而他墳頭草已有三丈高。
清高的夫子到死也沒有向他的學生開過口、求過周濟。
他們回來了,但這裡再也不是他們熟悉的家,一切都讓他們感到陌生。
“長清啊,你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你為什麼要跟著我打仗。如今是亂世,厲鬼多如牛毛,正是你大展拳腳的時候,你想要天下太平,那為什麼不先去除祟。”
“天下不掃,奸佞不除,惡鬼難清,業障難消。”
路有凍死骨,沈長清捧了清雪,蓋住僵硬的屍體,那隻是一個孩子。
一個本該被爹親娘疼的孩子。
“這場仗如果我們不打,就是我們的下一代要打”,沈長清在寒風裡歎息,呼出的白霧仿佛是縈繞他周身的仙氣,“柏榆,我不想讓這些孩子,再吃我們當年的苦。”
“我想要天下太平,孩子們能好好念書,我想要看到你說的,百姓富足。”
“那就打!”顏柏榆目光堅定,“我顏柏榆和我的兄弟沈長清對天發誓,一定要這天下黎庶能夠安居樂業!”
大雪蓋了他們滿肩,血液卻漸漸沸騰,年輕時的盛氣足以支撐他們頂著風霜雨雪翻山越嶺、南征北戰。
衝鋒的號角依舊激昂,顏柏榆大手一揮,三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將士眼中的星比月更明!
可他們最後又是如何走到形同陌路那一步的呢?沈長清想不通。
夢該醒了,沈長清一身青衣,紅牆上一支白梅探出頭,他沿著狹長的宮道向外走。
這天下終於是清淨了,但清淨了的人間卻不能容他。
沈長清往東一直走,路過潤寧,沒有停留,隻說了一聲再見。
再見,他的塵緣。
沈長清就這麼一直走啊走,爬到扶褚山頂,就再也走不動了。
他太累了,這場夢他做得夠久了,他跟自己說,不要再貪念了,快些醒來。
雖然物是人非,可如今的太寧,或許還有熟人的後代。
沈長清閉上眼,又睜開。
眼前是蔓延開來的大片大片的湖泊和沼澤,水上浮滿了雜物和……肢體。
洪水渾黃,偶爾還有地方慢慢暈出淺紅。
濃鬱的怨氣從水中衝天而起,又化作漫天黑雨,到處散播著死亡、恐懼和瘟疫。
洪水裡冒出一縷連著黃褐頭皮的發。
惡臭味撲麵而來,那東西攪動著洪水,慢慢浮出水麵。
它有點神誌不清,胡言亂語地說著渾話,“是活著還是死了?是你死了我活著,是你活著我死了。你死了……你死了!你死了,我也死了!我們都死了!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