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察覺到劉陽內心的萌動,那些黑發又一次不管不顧地纏上去,就算被沈長清用天目死死壓製著,卻還在垂死掙紮拚命反撲。
“找死”,沈長清冷下神色,撐開那把從不離身的油紙傘。
那些頭發一樣的東西似乎被傘上某物誘惑住了,慢慢從劉陽身上剝離,嗖的一下飛速爬上傘麵。
沈長清手腕翻轉,油紙傘打了個轉兒,黑發全部消失,傘麵上的山水畫裡多了一些字跡。
那是鋪天蓋地的詆毀,每一個人的惡語相向,都在把一個原本善良的人逼向深淵。
——我站在深淵最底層,尋找我的舊日榮光,我仰頭看過天上,那裡不曾有希望。
那是流言編織的天羅地網,造謠者肮臟腐臭的思緒順著黃褐發爛的頭皮溢出,化作一根根長發,發絲很細,軟綿綿的沒什麼力量,可當這發絲成千上萬,終於連成片、織成布時
——連光也透不過它縫隙。
沒被遮住的左眼,是他最後的清明。
他右眼淌著血淚,卻堅持把最後的理智留給人間。
每一句不堪入耳的辱罵,都在加深他心底的委屈,可當他死後終成小凶,有了報複世人的能力之時……
他卻……
沈長清喟歎,“你堅持了多久?”
劉陽渾身一震,如同竹簡倒豆子那般交代著自己這幾個月來的心酸與血淚,幾乎要不成語調。
“從大理寺自儘,我的遊魂便一直向東飄回益州,那時候太平教已經起義,我準備回去勸說謝教主,還沒來得及趕到地方,忽然便爆發小範圍瘟疫。
“我找到瘟疫的來源,發現竟是人為投毒,我欲托夢陛下告知此事,熟料宣河遽然決堤,洪水恰巧衝毀了投毒源和所有證據,瘟毒跟著洪水流散到更多地方,益州一時間到處都是難民和死人,怨氣就此叢生。
“偶然間,我發現自己能吸納那些怨氣,吸納得越多,我就越強,變強後我就能解決更多怨氣,於是我便想將全州怨氣集於一身。
“可到後來我漸漸察覺到不對勁,這些枉死者對我的怨念太深太重,每吸納一絲怨氣,就有一根頭發絲一樣的東西粘上我,甩都甩不掉!
“起初我並沒有在意,隻當是正常現象,直到有一天纏在身上的發絲太多,已經嚴重束縛了我的行為。
“我以為是自己還不夠強大,於是努力容納更多怨氣,當怨氣突破一個閾值的瞬間,那些發絲竟然活了過來!
“它們在我身上刻字,書寫對我的不滿,我意識到這些東西在逐步操控我的心境,影響我的理智,早晚有一天我會因此而失控!
“也正是那一日,宣河二次決堤,我彆無他法,隻能硬著頭皮一邊儘量用吸來的怨氣阻隔洪水,一邊任發絲瘋長。
“直到有一天,我忘了我是誰,我忘了我為什麼要躺在河裡,我忘了曾經的一切,於是反噬的怨氣傾巢而出,那些發絲被養得越發滋潤,我身形卻日漸消瘦下去。
“它們從我身上取走養分,卻戳瞎了我眼睛,它們遮住我的眼,想要在我的鬼境中肆掠,想要找到您,然後殺了您!
“我那時候已經很不清醒,但本能不欲令我加害於人,我用儘所有心力反抗控製,卻始終掙紮無果,無濟於事。”
“直到您的到來,我才得以解脫。我劉陽此生,上對得起天地良心,下對得起天子百姓,不負先帝所托,亦無愧民心愛戴,我……儘力了……”
劉陽說到這裡,釋然地笑起來,“國師來了,我就放心了,國師送我離開吧。”
“陽……還有兩願……不,一個”,劉陽仰起臉,目光如炬,“我還想生在天齊,我還想生在太寧。”
“好,我答應你”,沈長清抬起手,示意劉陽低頭,他輕輕,“你的第二願,我也會替你達成。”
“沉冤必將昭雪,我會在天下人麵前,還你一個清白。”
劉陽笑著留下血淚,他一邊俯身低頭,一邊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開始吟起詩——
“仙人撫我頂,送我往來生——
“來生願平淡,莫要求官職——”
“劉陽……再也不想當州郡了!再也不想了!哈哈哈哈哈!”
沈長清輕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像一個長輩對小輩的寵溺那樣。
如水般溫和,如月般清潤。
“國師……”劉陽的身軀碎成光片,意識緩緩淡去,他低語,“那些創傷,會帶到下一世嗎?”
沈長清歎道,“會,世人對你的怨恨太深,已經在你魂魄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彆怕,我會幫你,當你平反,你魂魄上的刻痕會減少,但……人心叵測,我不能保證全然清除。”
“是嗎……那就已經很好了,已經很好很好了……”
徹底消散前,他最後說了一句話。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