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是輕,可那也是相對來說的”,老人臉上溝壑縱橫,布滿皺紋的眼角勉強扯出一個笑。
她端了一小盆水來,木盆上搭了毛巾,毛巾很白。
很乾淨,她說,“皇上要的稅是輕了,官老爺卻要征款,捐給益州。”
“益州遭難,誰心裡也不好受,我有幾家侄輩就在益州,可這……這一天征三道,誰也吃不消啊!”
老婆婆沒注意到沈長清越來越冷的神色,她隻是抬起袖子,用衣角沾了沾眼尾,拖著老態龍鐘的身子,往裡屋移動。
這間牆壁是泥土房頂是茅草,除了堂屋就隻有兩間逼仄臥房的地方,就是老人的家。
也是這世上絕大多數平民百姓的家。
牆上有被煙熏出來的煤黑,牆角有受了潮默默滋生的青苔。
老婆婆進了屋,就掩了門,隔著門道,“另一間是我兒活著的時候住的,借你們一晚吧……”
門縫裡隱隱透著月光,婆婆沒有點燈,大約是要歇息了。
她輕輕歎息著什麼,呢喃不清的,“可憐的娃娃……”
沈長清不知道她這句可憐,是為著他們,還是為她那死了的娃兒。
沈長清一手護著徒弟,一手端起木盆,進了另一屋。
那屋裡不大,床很窄,床頭有方小桌,桌上放了兩套乾乾淨淨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
桌子上除了這些,還有一盞亮著的油燈,燈旁放了幾根白色布條。
老人很細心,衣裳是她兒子生前沒來得及穿的,床鋪是她兒子從小住到大的,她把這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收拾得整整潔潔,就好像……
好像她兒子還住在這裡。
沈長清掃視了一圈,最終把背上的人放下來,抱到桌子上。
他給人褪著衣裳,那人就安安靜靜乖乖的倚著他坐著,閉著眼睛,腦袋瓜子一點一點。
他知道這孩子折騰狠了,是困了,動作愈發輕柔起來。
他就著燈光給顏華池把身上的血一點點擦乾淨,解了濕布擱在一旁,換上婆婆準備的布條。
婆婆方才跟他說,這鎮上的藥早就被征了去了,醫館開不下去,幾個大夫連夜跑路了。
沈長清隻能先止了血,然後把徒弟搬到床上,給他穿上布衣,蓋好被子。
做完這些,已經過了半夜了,沈長清身上的水早就乾了,粘在皮膚上,怪不舒服的。
他一件一件脫了衣,連著破破爛爛的白色中衣一起,疊好了,放在桌上。
清冷的月華打在他背上,那裡青紫斑駁,沈長清緩緩呼氣,他脊骨情況不好,多半是斷了。
早在風起,顏華池壓著他一起倒下的時候,就被那凸起的木頭頂斷了。
然後他硬撐著下水,硬撐著救人,又一路開了鬼門背著徒弟走到這裡。
沈長清好像不知道痛,眼裡沒什麼情緒,背過手去把錯位的骨頭按回去,然後提了水壺來換水。
是熱的,也是婆婆備的。旁邊地上還擺著個小缸,裡麵是冰涼的井水。
他很快把自己收拾好,然後換了衣衫,熄了油燈,坐在月光下沉思。
官府頻繁征稅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自己貪汙,一個是被逼無奈。
更大的可能是後者,白天他並沒有細問顏平究竟是怎麼募捐的災款。
如果顏平將其與官員政績掛鉤,官員們自己傾家蕩產貼了銀子還不夠,會怎樣呢?
會對下一級官屬施壓,然後一級一級重複這個過程。
富饒的地方倒也罷了,可這鎮挨著牛駝山,經常有胡子騷擾,產的糧夠養活自己就不錯了,哪裡來的餘糧捐給益州?
可皇帝說要捐,不捐就摘了你上司的烏紗帽,於是你上司也跟你說,籌不到糧你就自裁吧!
跟自己的腦袋比起來,老百姓活不活得下去算屁大點事兒!
這世道,拜菩薩沒用,再怎麼菩薩心腸的官老爺,他也得先求自保。
歸根結底,是做君主的眼裡沒有民生。
那時候,他在山上,聽說天齊大災,顏柏榆力排眾議堅持減免賦稅,然後去向鄰國借糧。
彆國肯借,他就客客氣氣陪著笑臉,彆國不肯借,他也不勉強。
朝臣說他這是滅自己誌氣,長他人威風。
顏柏榆不在乎,他隻想讓他天齊的百姓好好過日子。
後來百姓知道聖上如此愛護他們,感動不已,自發組織起來,大興生產,開荒地,試新種!
在賦稅減半的前提下,來年國庫卻反充盈兩成半!
那時候,眾誌成城的人戰勝了喜怒無常的天。
百姓們抬著一袋袋糧食聚集在官府門口,縣老爺們說,“夠啦夠啦,皇上有旨,不許多收。”
百姓不走,笑嗬嗬的,“不能讓陛下替我們背債,這些糧食不是交的稅,是給陛下拿著還債的。”
於是一封封折子遞到顏柏榆書房,顏柏榆夜挑燈火,看著各地豐收喜訊,終究沒有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給他寫了一封隻有一句話的短信。
“長清,萬幸此年風調雨順,去年虧空已填,孤一切安好,百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