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謝樽氣喘籲籲地站在塔下,身上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笛聲隨著他的呼喚聲戛然而止,葉安將玉笛在指間轉了兩圈,隨後垂眸瞥了一眼正仰頭看著他的謝樽,從塔頂飄然而下。
他衣如霞綺,一身珠玉叮當作響,看著謝樽地狼狽模樣後退兩步嫌棄道:“怎麼弄成這樣?”
“連著趕了兩日路。”謝樽後摸了摸鼻子,將放在衣襟裡的密信拿了出來。
“師父,齊王謀反,已然軍至牧野。”
葉安看著遞到眼前的密信沒有伸手接過,隻淡淡說道:“先去洗漱。”
見狀謝樽愣了愣,葉安略顯冷淡的聲音將他心中剩餘的那點焦躁徹底壓了下去。
“是。”是他失態了。
站在玉印塔第七層環視四周,除了立柱再沒有半點遮擋,遠山青黛儘在眼下,山風卷起林濤,一層層推往遠方。
葉安將白子落下,目光淡淡掃過了對麵盤腿落坐的謝樽,隨後又移回了棋盤之上。
謝樽已經換上了乾淨衣物,在外行走時用的易容/麵具也已卸下,露出了一張清潤如玉,出塵絕豔的臉龐。
“師父已經知曉此事?”謝樽手執黑子,斂眸看著棋盤上的殘局。
“總比你早罷,兩日前邢州來的急報便已入宮。”
謝樽杵著下巴,抿唇落下一子,動作隱有幾分風流:“那師父如何看?”
“你先說。”葉安沒接茬,把話拋了回去。
“師父又這樣。”謝樽低聲抱怨一句,在葉安甩過的眼刀中歉然一笑,隨後沉默了下去。
如今的情況其實早已有了預兆,謝樽也隻是在剛剛得到這個消息時震驚了一瞬,隨即便慨然一歎,歎一句這天終於來。
今上搖搖欲墜的統治終於走到了崩落之時。
陸氏皇族當年靠眾多高門士族問鼎天下,因此虞朝建立後,不論中央還是地方,權柄多掌握在世家手中,頗有東周諸侯爭霸之意。
而今數十年過去,大虞曆代皇帝無一例外都在削弱世家加強皇權,其中更以今上為最,他政令激進,早已引得世家怨聲載道。
而諸世家中,以當年被太/祖所言“願與之共治天下”的王謝程趙四家權柄最盛,一直延續至今。
多年來,為首的王家權勢滔天,黨羽盤根錯結,最被今上忌憚,到了今天,雙方結怨已久,即使是表麵的和平都已經難以維持。
而謝家人丁凋零,已經離開了權力中心。
另外程家雖為先皇後與當今太子母族,有姻親相係,但程家子弟大多從商,為數不多的私兵也都遠在廣陵,整個家族已然漸漸式微,起不了什麼作用兩了。
至於投入齊王麾下的趙家……自前朝起便是將門,手握重兵,而今更是手握幽雲十六洲數十萬兵馬,亦有趙家名動天下的驍騎玄焰軍作輔。
如今齊王謀反,兵臨城下已是須臾之間,到時自是兩軍相爭。
今上得不到多少世家幫助,便隻能靠自己多年經營的勢力了。
這些勢力細數下來也隻有南北禁軍,安西大將軍蕭雲樓,和一些小世家的私兵而已,但這些勢力尚且年輕,再怎麼樣也隻能堪堪湊齊二十餘萬兵馬勤君。
僅從兵馬上來看,可謂是勝算渺茫。
“窮途末路,但仍有一線生機。”謝樽眼中神色難辨,麵上的笑意也已斂儘。
“一線生機?”聞言葉安輕輕挑眉,指尖又落一子,“你是說蕭雲樓?”
“是。”安西大將軍蕭雲樓被今上一手提拔,能征善戰,一直以來忠心耿耿,一旦他接到消息,必定會出兵勤君。
葉安輕笑一聲,顯然並不讚同:“遠水難救近火,況且來路並不順暢,你可知甘州如今誰一家獨大?守城大將又姓甚名誰?”
聞言謝樽愣了一下,隨後心下一沉。
對於甘州,他隻知那是從蕭雲樓駐守的玉門關前往長安的必經之路,並不知曉其中的具體事宜,但既然葉安這麼問了,想來也不會於今上有利就是了。
葉安見他半天沒出聲,開口道:“嶽家控製甘州數十年,還出了個荊國公夫人。”
“哦,我好像還未告訴過你,荊國公王季生早就投靠了齊王。”葉安補充道。
“嶽家盤踞甘州,除了掌控者甘州守軍,手下亦是私兵如雲,給蕭雲樓打下一個無詔入京的名頭,攔下他幾日輕而易舉。”
葉安沒再等待謝樽,直言道:
“而齊王以誅奸佞,清君側為由出師,誅的是範守陽等寒門之人,就等於向天下宣告他以世家為重。”
“如此一來軍隊一路南下,得各地大開方便之門,加上齊王治下軍隊以速度著稱,最為擅長的便是奇襲,如此長驅直入,此時應當已至洛陽吧?”
“另外以齊王的手段,連王季生都已經背靠齊王,如今長安禁軍諸將,想必已經有許多投靠了新主。”
謝樽神色難看,手指不斷摩挲著棋子,玉製的棋子觸手生涼,卻難以撫慰著他此時紛亂的思緒。
“陛下近日可有傳召過師父?”謝樽問道。
玉印塔為虞朝開國皇帝所建,曆任塔主為虞朝國師,通奇門遁甲之術,有通天徹地之能。又因有因為身懷卜算預知之法,一直被束之高閣,隱於山林,隻與曆代皇帝有交。
“玉印塔被多年閒置早已形同虛設,此等大事他又怎會問過我的意見?”葉安頓了頓又說,“你是想問我還有什麼辦法吧。”
葉安說完這句,沉默了很久,眼中翻湧著謝樽理解不了的複雜情緒。
“從他一杯毒酒送往冀州王府,斷絕往昔情誼時,一切就已經來不及了。”
謝樽不知道葉安複雜的情緒從何而來,但他能感覺到此時的葉安似是悲傷,又似是解脫。
“再無半點回旋餘地嗎?”謝樽問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他意料之外的平靜。
“命途已定,天命難改。”葉安輕聲判道。
謝樽靜靜看著眼前的棋局沒再說話,原本灑在棋盤上的柔和日光逐漸轉向,奉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了山,正翻著肚皮靠在一邊曬著太陽。
從預料會有這一天時到他就一直在想,為何今上走向末路已是定局。
其實並不難以理解,今上操之過急,根基未穩便想大刀闊斧地拔除頑疾,最終,能夠支持他穩居上位的諸世家叛離,而他所器重的庶族又並未成長到足矣支撐他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