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淵看著謝樽,眼中神色難辨。
這個人很喜歡行俠義之事,即使帶著他,一路走來遇見不平之事也要差上一腳,莫非救他真是巧合?但那個時候的長安城,應當是百鬼夜行。
算了,安然度過這兩月便好,若是彆有用心,再說不遲,況且他也並非是非不分之人,真情假意,他自能分辨一二。
陸景淵想好後舒了口氣,餘光卻瞥見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油紙包。
“……”他什麼時候又去買糕點了?
拿著紙包,陸景淵又下了馬車,順便把陶爐也帶了出去。
處理好陶爐,來到了那匹拉車的馬麵前。
油紙打開,精致小巧的綠豆糕氣味香甜,上麵還印著漂亮的五瓣小花。
陸景淵找了片樹葉放在手心,又把綠豆糕放了上去,準備喂給馬吃,以便將綠豆糕毀屍滅跡。
“你應當會吃這個吧?”
馬逐漸湊近,嬌小可愛的綠豆糕在馬麵前不過是一兩口的事情。
……
千裡之外,廣陵
已然入夜,滿城寧靜,程府臨水的閣樓上燭影搖晃,程雲錦獨自坐在窗前,輕輕攪動著碗中的排骨蓮藕湯,秋霜冰寒,本來翻騰著白氣的湯很快就涼了下去。
程雲錦容色絕豔,一舉一動皆攝人心魄,明明是濃豔的樣貌,卻半點不顯妖媚,氣質雍容,若紅梅盛雪,秋菊傲霜。
敲門聲響起,桃夭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姐,劉大夫那裡都打點好了。”
“嗯,你下去休息吧。”程雲錦朱唇輕啟,聲音宛如珠玉相擊。
“是。”
燭台上紅燭如血,燃燒殆儘的蠟燭崩裂開來,中間的燭液流瀉,散發出濃鬱的香氣。
程雲錦看著窗外,江流之上仍有點點漁火,不遠處偶有畫舫經過,教坊女子柔軟婉轉的唱曲聲與風纏綿,飄落兩岸。
“連峰競千仞,背流各百裡……”
此去一彆,何時再見江南景?
程家富甲天下,程雲錦離開廣陵那日,甲衛開道,車隊所過之處,綺羅綿延,遍地珠玉金葉,十裡紅妝繞城,與當年其長姐程雲嵐出嫁時相比,尤有過之。
從廣陵到長安,一路風光無限。
嶽陽第一場撒鹽似的細雪落下時,謝樽和陸景淵終於踏入了嶽陽。
洞庭秋色遠,冬意已至。
洞庭湖中,君山之上有一座書院,其上四季皆有奇景,傳承數百年,是著名的風雅之地,也是陸景淵的目的地。
而洞庭書院的祭酒名應無憂,科舉出身,昔年在長安鴻鵠書院講學,是陸景淵的開蒙老師之一。
湖畔秋色連波,謝樽盤腿坐在湖邊杵著下巴,麵前的枯草上放著一個小陶爐。
先前似乎是他小瞧了這位小太子了,縱然早有預料,但還是不免被對方溫和的模樣迷惑。日漸將他當做了根婉婉似的小輩,關心則亂。
既然如此,那還是說開一些好。
說來,陸景淵不像表現出來的那般孱弱,他應該高興才是,但此番他心是放下了,心下卻莫名泛上些許不快。
陸景淵在馬車旁收拾好行囊走上前來,餘光瞥見了陶爐,身形一頓。
那陶爐上粗糙地勾著兩條錦鯉,看上去分外熟悉。
“這爐中殘香氣味幽淡,並非凡品,景淵可知從何而來?”說話間,謝樽壓下心頭若有若無的不快,目光並未落在實處,隻虛虛地遊離在遠處的山影之間。
陸景淵在他身邊站定,衣袂在風中鼓動,略有溫和稚嫩的少年氣褪去,如同風雪初霽時群山出露雲霧的磐岩一般。
兩人的距離似乎瞬間被再次拉遠,幾月虛幻般的親近如同泡影般碎裂開來。
“閣下應知,我兩歲時便被封為太子,至今已有十二餘年。”陸景淵輕聲道。
“嗯,聽起來應當是個金玉堆裡長出來的跋扈少年。”謝樽點頭評價道。
“……”陸景淵有一瞬間的沉默,隨即接著道,
“所以我也並非不聞世事的懵懂少年,閣下既已發覺,我便直言不諱。”
“閣下如此救我於危難,所求為何?”
“喲,先發製人?”謝樽雖然這麼說了,卻並未深究。
說來,比起之前那個溫良小輩,他更為中意眼前這個褪去了些許偽裝的人。
謝樽站了起來,低頭看著陸景淵,眼中光芒銳利。
“我隻能告訴你,我確有所求,但無意害你。”謝樽說完,又覺得這話像哄騙小孩的借口,顯得十分不可信。
但此事也著實沒什麼解釋的必要。
“信不信在你,而我的所求,如今的你尚且無法回應。”謝樽又道。
他希望陸景淵如卦象中所說,他日能在狂風驟雨中力挽天傾,但如今說這些還時日尚早,天下尚安,陸景淵也還年少。
況且不止陸景淵,他自己現在可也算是自身難保,回到玉印塔還不知道要麵對怎樣的風暴,說不定又要被拘在玉印塔好幾年。
不,不是不一定,是肯定。
哎……想到這裡,謝樽在心裡長歎一聲。
“不過無論如何,我們如今都是要分道揚鑣了,今後若是有緣,自會再見。”
陸景淵仰頭看著謝樽,對方那雙眸子裡不再像平日那樣和煦如春風,其中盛滿了鋒銳的冷光,除此之外,陸景淵還能從其中看出一絲鄭重,和一點點隱秘的期待。
風動蘆花,吹起一陣沙沙聲,驚得鳥兒四散而去。
陸景淵看了謝樽很久,終於看清了對方眼中那點彆樣的期待,他很熟悉那樣的眼神,這種眼神從他出生開始,看過太多太多了。
終究與常人無異……
陸景淵眼神徹底平淡下去,不起一絲波瀾。
“不論如何,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陸景淵收回了視線道。
“言重,即便沒有我,你也有辦法從那圍城之中逃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