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著你大姐?”
看他的樣子,霜打的茄子般,定是沒能如願。
林家的人十次去找林淵清,十次都被拒之內外,不稀奇。
“……嗯。”
“大姐心也真夠硬的”,肖度阡咋舌。
這麼多年過去,皮肉之下的傷口沒有愈合,反而潰爛,成了切骨之痛。
風吹在臉上,麵頰逐漸麻木,林淵清控製不住地彎了腰,身體發抖,捂著嘴咳嗽。
焦桐急紅了眼眶,飛似的跑了過來關上窗戶,“小姐!您怎能如此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焦桐拍了拍林淵清的後背,扶著她坐到軟塌,喚人要來一杯熱薑茶,在手背上試了試溫度,喂著她一點點喝下。
身子熱了,咳嗽慢慢平息,林淵清靠在軟枕上。
她本是濃豔的長相,雍容大氣,未出閣時也曾當街策馬,與京城的紅情綠意相映相融。
花朵會枯萎,她也一樣。
她的花期甚至比都城的任何一種花還要短。
自囚深宅,纏綿病榻。
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嬌麗褪去,隻剩蒼白。
“小姐,您這是何苦?”
小姐她心中分明是惦記著少爺的啊,卻還是用最冰冷的話推開他。
“家裡許久沒有來人了,少爺來了,您……該去見一見的。”
焦桐蹲下往暖爐中多投了幾枚炭進去,好言勸道。
林淵清沒有反應,她舉起自己的手,細細打量。
這雙原本彈得世上最驚豔絕倫的古箏的雙手,瘦削的有些可怖,看不見血色。
皮下烏青的筋脈看的分明,無任何美感可言。
她嗤笑,焦桐擔憂地看著她。
快要解脫了吧,林淵清合眼。
前不久大夫留下一句年歲不永油儘燈枯。
恍然間,她又想起了他……
沒日沒夜的躺在床上,許多東西都漸漸離她遠去,包括記憶。
她很暴躁,很恐慌,砸碎了身邊幾乎所有可以砸碎的東西,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她的夢裡了。
她越是想要記住他的臉,覺得他的模樣越模糊,他留在原地,任她漸漸遠去。
伸手,除了回憶和思念,什麼都抓不住。
沒有什麼能夠跨越生死,連通陰陽。
林淵清恨,她恨林家,恨郭家,也恨自己。
也許是今日林宗盛的到來刺激了她,她突然記起了他的樣子,很清楚很清楚的記起了。
與她的衰敗不同,少年分毫未改,依是昔年模樣。
第一次見到他時,她十三歲。
林淵清自幼不好女紅,繡技很差。
女師傅不知道是第幾次斥責她,見她心不在焉,將此事稟明了林太傅。
林太傅平生所恨有四,一是屢教不改者,二是悖逆師長者,三是目無法度者,四是當時的太子。
因為前三太子都占,所以一人足以成為林太傅的肉中刺。
聽到自己的女兒不聽師傅的勸告,林太傅認為她有向太子那邊發展的苗頭。
太子他尚且是個孩子,身上的戾氣已遮擋不住。
狂悖,傲慢,殘忍,毫無規矩可言。
想到女兒有可能也成為這樣的人,林太傅打了個冷顫,嚇得頭發都豎了起來。
他不允許她出門,小懲大戒,讓她好好反思自己學習的態度,一日沒有達到師傅的標準便一日不得出門。
氣父親的獨斷,林淵清拉著貼身婢女焦桐偷偷在一處荒廢的院子中鑽狗洞偷跑了出來。
“被父親抓到了沒關係,可千萬不要供出狗洞的事。”
焦桐點了點頭,她一直都聽林淵清的話。
兩個人在街上瘋跑,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姑娘一樣。
林淵清帶著焦桐買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吃了林夫人不讓多吃的油炸糕,還買了糖塊偷偷藏在身上。
焦桐將東西放在腰間內側的口袋。
藏好後,林淵清滿意的笑了,這下任母親再厲害也斷不會找出來。
兩個人悠哉悠哉,在管家瞪大的雙眼中,從正門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
作為頭一個出生的孩子,林淵清與林夫人不管是模樣還是性情都是最相仿的,是林太傅最寵愛的孩子。
仗著父親的偏心,母親的疼愛,她不時叛逆的小舉動,總能得到原諒。
她當天就違背了父親的命令,女紅之事也隻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晚上林太傅請了郭將軍一家做客,林淵清因為白日在街上油糕吃的太飽,並沒有入席,跑到沒人的湖邊散步。
焦桐陪著她,兩個人邊走邊聊,林淵清說著說著講起了前幾日從彆家小姐那裡聽來的鬼故事,想嚇一嚇焦桐。
正講到恐怖的地方,焦桐聽的認真,林淵清後背也有些發涼。
“刷”的一聲,前麵竄出了一個黑色的人影。
“啊——”林淵清被嚇的大叫,慌不擇路,掉入了湖中。
“小姐——”焦桐見狀想都沒有想,也跟著跳了下去。
晚上的湖麵很黑,兩個人在湖中撲騰,四麵都是嘩嘩的水聲,根本辨不清對方的方向。
林淵清受了驚嚇,頭腦發蒙,本來識一些水性的她四肢無力,遊也遊不動。
在嗆了幾口水之後,她開始往下沉,掙紮的手也一點一點被水淹沒。
胸口被按壓,林淵清哇地吐出一大口水,她睜開眼睛,有些茫然。
意識到自己的現狀後,她大叫一聲,將眼前陌生的少年一把推開,坐在地上連連後退。
“小姐……咳,小姐,你……咳咳……沒事吧”
見女孩戒備地盯著眼前的人,焦桐擋在她麵前,也一臉凶狠地盯著他。
被主仆二人如此對待,少年無謂地笑笑,摸了摸自己被推的地方,小姑娘家家手勁兒還挺大。
“臭流氓,大壞蛋,剛才就是你嚇的我們吧!”
林淵清咬牙想衝上去。
少年搖搖頭,“笨蛋”
“你說什麼!”他居然還罵她?
“我說,你有沒有搞錯,”少年指了指自己濕漉漉還在往下滴水的衣服,“剛才是我救了你們。”
“救我們?呸!如果不是你,我們根本就不會掉到水裡!”
想到二人裝在衣服裡的東西,林淵清掏出來,東西掉的掉,泡的泡,糖塊與糖紙黏嗒嗒的裹在一起,還可憐兮兮的夾著水草碎屑。
“我要你賠!”林淵清將臟乎乎的糖塊使勁扔了過去。
這是她買了打算上課的時候偷偷吃的,本來還打算吃好久,這下好了,全都沒了。
東西散落在少年腳邊,他踢了踢,“不至於吧,居然用石頭砸我。”
眼看女孩越來越生氣,雖然覺得自己沒什麼錯,他還是走了過去:“對不起啊,剛剛我不是故意嚇你的”
“喏,你看”他指了指,林淵清不自覺的看了過去。
一旁的草叢中有隻毛茸茸的白貓,雖不顯眼,也能看到。
“這是我的貓,叫阿青”
大概知道少年是為了找貓,林淵清的火氣本來降了下去,在聽到“阿清”兩個字後又升了上來。
她冷笑:“故意的是吧?”
“還阿清”,女孩捏了捏拳頭,揮了過去。
少年握住女孩的手,一頭霧水:“阿青怎麼了,我喜歡青色,就叫它阿青了,這也不行嗎”
原來是那個青,林淵清鬆了手上的力氣,“你是誰?”
“我叫郭宿,表字之恒。”
月光下,少年神采奕奕,雖再三被她為難,仍沒有半分計較。
林淵清抽出自己的手,目光閃躲,表情不自然。
真是個難伺候的大小姐,郭宿抱起自己的貓,準備走,女孩蒼白的臉色浮現在眼前。
今晚她確實嚇的不輕。
他回到林淵清麵前,將貓放在她的腳下。
貓沒多大,小小的一隻,蹭著她的腳,喵喵的叫。
林淵清抱起小家夥,它濕漉漉的眼睛看著她,一點也不怕人,知道她沒有惡意,舔了舔她的手。
她笑了,將貓放在懷裡,摸了摸它的頭,阿青眯起眼睛,一臉享受,小模樣彆提多招人喜歡。
逗弄了一會,身上涼意愈甚,將貓還給他,她轉身離開,沒走幾步,想到了什麼,停住了。
林淵清轉身,沒有看他的眼睛,將視線放在了小貓身上。
有些緊張,有些局促。
她真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郭宿心想。
“我叫林淵清。”
女孩逃似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