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開了,放下了,她還怎麼活得下去?
“之恒少爺是那麼好的一個人,若他還在,定不會讓您如此折磨自己的。”
郭之恒在臨死前沾著血,一筆一畫,在林淵清親手繡給他的手帕上寫了四個字。
不悔,不恨。
四個字,概括了他的一生。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用儘全力,隻希望抹除林淵清的怨恨和執念。
他的十八歲是結束,她的十八歲卻可以是開始,她必須放下,她的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
而他,哪怕到了最後,還是隻想讓她幸福。
“若他還在,若他還在……”林淵清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
“你要同我說的事就是這個?”
一年一年的過去,皇上膝下尚無子嗣,大臣們勸說皇帝為大祈千秋基業著想,填充後宮,綿延子嗣。
除夕晚上,本該是皇上的家宴,太後已逝,後宮稀薄,除幾位美人外,莫說後位空懸,正經的主子娘娘也沒一個。
家中無人,還擺什麼家宴。
皇帝是個不守禮儀規矩的,他家不熱鬨,大臣家裡熱鬨啊,索性賜宴朝臣,讓他們攜家眷入宮慶賀。
闔家團圓之際,大臣們想到從中午到晚上都要陪著這位暴戾的帝王,頓時麵如土色,有苦說不出,不敢再提選秀之事。
怕除夕夜李舒窈一人孤單勾起思鄉之情,薛令儀決定帶她一同入宮。
相府無女眷,以表妹身份帶她入宮也不算全然不合禮數。
皇宮……
李舒窈有些不敢想象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搖了搖頭,“算了吧,我不想給你添亂。”
那日街上的依仗如此浩大,皇家規矩森嚴可想而知,帝王在普通人眼裡,可是與蒼天無異!
女孩有點害怕,縮了縮脖子,像一隻小貓,一樣膽小,一樣可愛。
捏了捏她的臉,光滑柔軟的觸感讓薛令儀晃了心神。
李舒窈拍掉他的手,幽怨地盯著男人,她又不是小孩子,捏她的臉做什麼?
皇帝恣意,每年除夕都是他一人過的,他最不喜人多,大概率不會到場,權當帶她玩一趟了。
“去吧,那天人多熱鬨,宮宴上有很多表演,出宮後可以一起去看煙火,其餘的你都不用擔心。”
“那好吧。”
既然他都已經這麼說了,到時候她就老老實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應該不會給他惹禍。
薛令儀給了鄭無源一個眼神,他心領神會,將薛令儀從外麵帶來的食盒擺到桌上。
“這是什麼?”,李舒窈好奇地問。
“從儘歡樓給你帶的鮮花餅。”
他說著,打開食盒,香氣撲麵,整個室間瞬間飄起一股花香,奇異的,但很好聞。
李舒窈捏起一塊,咬了一口,餅皮酥脆,內餡柔軟,舌尖上還能有花瓣滑過的觸覺。
鮮花餅中一般用的都是玫瑰,這味道她從來都沒有嘗到過,李舒窈皺了皺眉:“不是玫瑰,這裡麵加的是什麼?”
“不清楚,大概是儘歡樓自己養殖的特殊花卉吧。”
鄭無源為二人斟茶,茶水滾燙,白氣氤氳,看不清薛令儀的神色。
“薛令儀,皇上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李舒窈喝了口茶壓下口中的甜膩,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他一愣,還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種問題。
沉吟片刻,他開口:“我也不知道,說不上來。”
龍椅上的那位,如同一團迷霧,難以參透。
博學如薛令儀,也很難找到一個符合他的詞語向李舒窈形容。
“他是一個好皇帝嗎?”
好皇帝?論功績,應該算是吧。
他登基後,裁撤冗員,減免賦稅徭役,不像先帝那般好大喜功,鎮壓暴亂,剿滅匪患,四境之內再無打家劫舍者,百姓生活富足安定。
門閥世家百年不朽,占據一方,他徹底打通科舉入仕,重創世家,官員選拔再不受門閥左右。
薛令儀點了點頭。
皇上手段之淩厲,比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薛令儀感歎。
他的才能怕是世間難有能出其右者,好在降生天家,是先帝嫡親血脈,否則又是一場災禍。
可他又實在算不得一個好皇帝。
他不聽言官諫言,做事全憑喜惡,在朝堂上鏟除異己,很多大臣都死在他的手中,無人再敢挑戰他的權威。
皇上是個極度狂妄的人,沒有弱點,冰冷麻木到近乎絕情,先帝的幾個兒子,除了出家的忠惠王明通法師,都儘數死在了他的手中。
包括他的一母胞弟濟文王,很難說太後崩逝沒有這方麵的原因,生兒如此,如何不憂懼心死。
內收相權,外收軍權,權力不斷向中央彙聚,他清楚地讓每個人知道,手中的每一分權力,都來自獨斷的君王。
以殺止殺,以戰止戰,理性殘酷到令人發指。
很多時候,薛令儀在下麵看著他時都在想,他真的是一個人嗎?
他沒有人的情感,不與任何人共情。
薛令儀點頭又搖頭,弄暈了李舒窈。
他解釋道:“他於身邊人稱不上是好帝王,但於身外,這黎民蒼生,算是明君了。”
成為明君靠的不是手段,而是結果。
平治天下,海晏河清,四海承平,他是大祁的幸事。
人性複雜,善惡難辨,好與不好很難說清。
況且,好人,是無法在這吃人的皇城活下去的。
“你……咳嗽好些了嗎?”李舒窈咬了咬嘴唇,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摩挲。
近日事多,薛令儀總是忙到深夜,感染了風寒,病了幾日仍不見好轉。
掌丞天子,助理萬機。
丞相一職,事務何其之多,還要處處揣度聖意。
一到晚上,他咳得要更嚴重些,李舒窈站在門外,不敢進去打擾,他自己的身子,自己還總是不放在心上。
去廚房熬了冰糖雪梨湯,在他小憩的空檔盛一碗端過去,看著他喝下後她再離開。
他忙起來經常忘了時間,不讓李舒窈晚上來回奔波,這種事自然有下人去做,他不想讓她操心。
李舒窈不這麼認為,她能為他做的不多,總不能說他生病了,她還跟沒事人一樣該吃吃該玩玩,陪陪他也是好的。
薛令儀拗不過她,就讓鄭無源在書房為她設了張小案,鄭無源是個會辦事的,還特意給李舒窈挑了鵝絨軟墊,坐著很舒服。
薛家規矩大,薛氏子弟冬日讀書,即便是八歲孩童,書房內也不許生炭,磨練心性,薛令儀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麼。
李舒窈坐在書房裡凍的瑟瑟發抖。
這兒簡直和搬把椅子坐在外頭沒什麼區彆,甚至還更陰冷,她瞄了眼薛令儀,他可真厲害,在這麼冷的地方還能看得下去書。
她打了個噴嚏,鼻尖通紅,薛令儀注意到,隨即皺眉,命人立刻將暖爐抬進來。
有了暖爐,又出現了新的問題。
冷的時候,她注意力被分散,難受是難受,但是尚且能堅持陪著他。
屋內暖和了,她舒舒服服坐在那兒看書,薛令儀的書晦澀難懂,看著看著,眼前的字就飛了起來。
她的頭小雞啄米般,不一會兒,徹底睡死在書案上。
薛令儀放下筆,女孩呼吸聲輕緩,安靜地趴著,臉頰上沾染了點點墨跡,憨態可掬。
連著兩日睡著被薛令儀抱回南柯園後,李舒窈大窘。
如此不思進取,一看書就睡覺,她自覺丟了人,歇了陪他的心思,不再去了。
“好多了,多虧你在。”
李舒窈擺了擺手,有些臉紅,她分明是給他添亂了,明明他是病人,到頭來還要照顧她。
“不過,冰糖雪梨還是要喝的,”李舒窈一臉正色,“我咳嗽的時候喝這個很快就能好。”
“而且我的冰糖雪梨和彆人的不太一樣。”女孩一臉神秘,招了招手。
薛令儀笑了,眼神寵溺,配合著附耳過去。
“我的裡麵還多加了蓮子、陳皮和百合。”
他耳邊濕熱,似有輕柔的春風掃過,卻落在了心頭。
茶杯中蕩起層層波紋,一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