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知青點往返大隊隊部用不到一個時辰,慕容美妙沒有想到的是,等她返回知青點時,杜鵑已在去往溫峽水庫庫區的路上。
上午跟著慕容美妙轉了一大圈,杜鵑已知紅星林場所處的地方是片丘陵,土地貧瘠,茅草橫生,山坡上的樹木成林不成材。這裡人煙稀少,隔著老遠才有一戶人家,每戶人家自成一個村落,姓張的就叫張灣,姓李的就叫李灣。因為都是獨立成戶,家家都在住房附近種了樹木和毛竹,圍成自然院落,是以要在荒山野嶺找一個住戶很容易就可以做到。杜鵑不想撞見人,出門後走的是知青點住房背麵的小路,有先前慕容美妙的引導,她很快就拐上了出林場的大道。鄉村的道路簡單,隻要沒弄錯方向,就不大會找不到北。大道上空無一人,杜鵑踽踽而行,走出幾裡地後,感到腹中饑餓,這才想起自己早上沒有吃東西。她停下腳步,四下張望,想找些野蔥野蒜何首烏之類的野草填下肚子。野地裡,就隻有自己的靈貓在草叢和灌木裡胡作非為,驚得麥雞斑鳩四處亂串,偶爾還能看到一隻環頸雉拚命地撲打著翅膀鴻飛冥冥。打從上路,靈貓就沒有一刻安生,一直在道邊東奔西躥。
杜鵑嘴裡默默數落著,“死貓,就會抓田鼠,怎麼不抓隻肥鳥來,我也好做個燒烤野餐。”正絮絮叨叨著,身後忽然傳來嗬嗬的趕車聲,杜鵑扭頭望去,大道中央不久出現了一輛牛車。說是牛車,其實是輛板車,在車把上套了個麻袋搭在一頭黃牛背上,就成了牛車。趕車的是位鄉村青年,等車靠近,他喝呼黃牛站住,好生奇怪地打量著道邊佇立的杜鵑。不等他開口,杜鵑問道,“老板,溫峽水庫是不是打這邊走?”當地農民稱呼陌生人都習慣地尊稱老板,老板的稱謂倒不是做生意的商人的意思。鄉村青年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驚地說:“你,你要去溫峽?很遠咧,隻怕你一個小孩走不了那麼遠。”當杜鵑告訴鄉村青年,自己已經趕了一百多公裡路時,後者嘖嘖連聲稱讚,臉上卻是半信半疑的表情。鄉村青年抬手指向了前方的遠處,幾十裡開外,光禿禿的山崗上有一棵高大的樹影。鄉村青年對杜鵑說,那棵樹當地人叫做粑粑樹,樹很奇特,高五丈,方圓幾十裡都可以看到,筆直的樹乾光溜溜的沒有一根枝杈,樹梢上卻是枝繁葉茂,整個樹形像一個巨大無比的雨傘,早年當地的一個秀才說是華蓋樹,有帝王氣象,當地農民卻不這麼認為,看那樹冠像個米粑粑,就據形取名。鄉村青年說,到了粑粑樹,就進了黃集鎮的地界,過了黃集就是連綿不絕的大山,要走客店山區森林的道路,經過娘娘寨和水磨坪,才是溫峽庫區。看杜鵑小小的身軀,背上馱著一個大大的包包,手裡還提著一個琴盒,鄉村青年說自己要去黃集為生產隊采購農資,讓杜鵑坐上自己的牛車,可以捎上一程。杜鵑坐上牛車後,吹了聲口哨,靈貓從路邊縱出,嗖地跳上了車。鄉村青年嚇了一跳,瞅著靈貓唏噓不已,十分奇怪地問杜鵑是怎麼可以做到讓這種野性凶殘的家夥乖乖聽話的。杜鵑則是笑而不語,心想,這可不是簡簡單單可以回答的問題。自己的靈貓是五七乾校的一位動物學專家在野外勞動時無意間看到的,發現時還是隻幼貓,專家帶回來悉心養護,讓杜鵑照顧貓的日常,並教會杜鵑掌握貓的習性和馴養的方法。待杜鵑在車板箱上坐好,鄉村青年就從車上跳下來,手持牛韁繩在一邊步行,告訴杜鵑說這樣牛會走得快一些。牛車行走一段路後,鄉村青年聽見杜鵑肚子裡咕咕叫喚,嗬嗬笑起來,從肩上挎的布袋包裡摸出一張麵餅遞給了她。
杜鵑坐在車上,嘴裡啃著麵餅,眼睛眺望著粑粑樹,腦子裡搜尋著記憶中的往事。她依稀記得自己的父親和白鷺老師談論過粑粑樹,這樹的形態怪異,彆處很難看到同樣的樹。很快,她就知道了,自己沒有想錯。鄉村青年見她口裡咀嚼麵餅,眼睛望著遠方的大樹出神,便熱心快腸地和她聊起粑粑樹下發生的故事來。二十多年前,安陸州縣的地下黨組織根據上級黨組織為軍隊輸送知識青年的指示,在縣高級中學發展進步青年,當時的中學生的年齡普遍偏大,還有三十出頭的人,經過一段時間的工作,有不少學生受地下黨組織的鼓舞,紛紛要求到解放區參加解放軍。
地下黨組織經過審查篩選,挑選出四名條件優秀的中學生和一名回鄉探親的大學生組成北上參軍小分隊,並安排兩名對敵鬥爭經驗豐富的黨員武裝護送。客店臨近的山區有解放軍正規部隊駐防,地下黨組織決定從黃集進山,到客店山區與山區遊擊隊彙合,然後在遊擊隊的幫助下找到大軍。不想青年學生中出了變節者,北上小分隊行進到粑粑樹下時,與尾隨而來的國民黨軍警和保密局特務發生激烈的槍戰,兩名地下黨員為掩護學生撤離犧牲,五名學生中僅有一人負傷。五名學生奮力跑向黃集鎮,等候在黃集的地下交通員及時趕來接應,將學生送到山區遊擊隊的營地,在遊擊隊的幫助下,五位學生最後都安全抵達解放軍部隊駐地。
解放後,五位學生有的被黨組織安排上了大學,有的留在部隊擔任文宣工作,還有的分配到地方參加組建新政府。安陸州地方組織稱這場戰鬥為粑粑樹下的戰鬥,在樹的一側立了一塊石碑,紀念兩名犧牲的烈士。由於學生中的情況複雜,知情的敵特人員又都死亡,直到多年後的今天,那個變節告密者也沒有查到。
杜鵑不知道的是,當年在粑粑樹下還發生過另外一場戰鬥。鄉村青年告訴杜鵑,山區剿匪的時候,有一夥國民黨的特務和土匪被安陸州公安部隊打了個伏擊,打死不少匪特,還擊斃了安陸州縣最大的特務頭子保密局安陸州縣特務組長皇甫衛禮。
鄉村青年嘴裡不停地和杜鵑嘮嗑,腳下的行程卻一點不慢,三個多時辰後,便趕著牛車到了粑粑樹旁。鄉村青年喝住黃牛,讓杜鵑下車到樹下躲蔭,撬起板車車把牽出黃牛對杜鵑說,山崗下麵不遠處有座水堰,他牽牛去酳水順帶讓牛吃點青草。杜鵑想自己坐了大半天順風車,連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實在不好意思,就先報了自己的姓名,又問得鄉村青年的姓名叫做馬宗保。知道還要耽擱一陣子,馬宗保牽著牛下山崗後,杜鵑在原地活動一下身子,開始仔細端詳盤根虯結的大樹。
雖然飽經滄桑,大樹的樹根暴露在地表麵,樹皮皴裂,形成深深的刻痕,但樹身完好,看不到破損,也沒有樹瘤。樹很粗壯,得兩人合抱才能圍攏,杜鵑瞅了半天,想找到當年槍戰的彈痕,卻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杜鵑看看樹的周圍,發現了不遠處草叢裡立著的紀念碑,石碑簡樸,有半人高,沒有基座,碑上鐫刻著兩位烈士的姓名。石碑的後麵沒有墳塚,馬宗保先頭聊天時說,烈士的遺體被保密局的特務帶走了,說是要搜獲烈士身上隱藏的情報。杜鵑走到石碑前,朝石碑三鞠躬,默哀一會,繞著石碑走了一圈才離開。
杜鵑回到樹下,看見馬宗保正打山崗下上來,黃牛慢悠悠的跟在他身後,他小心翼翼地走著,手裡捧著什麼。隔著一段距離,馬宗保便嚷嚷道,“水堰裡浮著野菱角,我給你摘了一些,城裡來的知青喜歡吃這個,我以前看到過。”杜鵑拍拍手,高興地說:“是的。我自己也在水塘邊撈過,我還扯過藕帶吃咧。”
到了粑粑樹,黃集鎮已曆曆在望,馬宗保套車後,兩人重新上路,沒走多久,牛車就進了鎮子。
黃集鎮位於進出客店山區的交通要道,在當地小有名氣,鎮子不大,有幾十戶人家,另有一些集體性質的商鋪和手工作坊,僅有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可供卡車勉強通過的街道貫穿整個鎮子。鎮子裡的建築沿大道兩側一字排開,除少量幾座茅草屋外,其餘都是磚牆承重式結構,多數牆體是土磚砌成,屋頂是兩坡出水的五脊二坡式的懸山頂,用本地土窯燒製的褐色布瓦鋪就。房屋的門簷不算高,老式的木門上多用粗鐵絲或者麻繩當作門扣。因為是集鎮,是以很多房屋都是前店後居建製,有些人家還有用土磚和樹枝圍成的院落。或許是杜鵑身上穿著的朝鮮族白裙,又或許是一個衣著隨便的本地青年趕著一輛牛車,車上卻坐著一個甜美可愛的城市小女孩,看上去十分的違和,鎮上不少人都朝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馬宗保卻是一付洋洋得意的神情,昂首挺胸,不緊不慢地邁著方步。
牛車到一家農村生產資料供銷店門前停下來,馬宗保扯起喉嚨朝裡邊吼了一聲“喔謔”,店子裡頭走出了一對中年夫婦,中年男子嘴裡咕嚕一聲“來了”,卻拿眼睛瞄向杜鵑。中年婦人跟在男子身後,隻探出了半個身子,臉上洋溢著笑。馬宗保抬頭看看天色,對杜鵑說,“這會該有四點多鐘了,山裡頭天黑得早,你在鎮子裡頭住一晚上,明天早起再進山罷。”
看杜鵑從車上下來,立在路邊四下張望,嘴裡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馬宗保轉臉對中年男子說,“她叫杜鵑,要到溫峽去找她家的人,今天晚上就在你屋裡擠一晚上,你空張床出來。”中年婦人看自己的男人點頭表示應允,忙去車上取杜鵑的背包和琴盒,恰好看見在板箱裡伸懶腰的靈貓,哇地驚叫了一聲。中年男子瞪了她一眼,警惕地看著靈貓,拉長了臉問杜鵑:“這家夥凶不凶,不會偷雞子吧?”
杜鵑吹聲口哨,招呼靈貓串上自己的肩頭,應道;“它是家養的,不會害人的。”
中年男子哦了一聲,和中年婦人相視一眼,都覺得一個小女孩帶著一隻野獸遠行透著說不出的詭異。見夫婦二人的眼光圍著靈貓打轉,馬宗保憨笑起來,“進屋裡頭說話吧,都晾到外麵乾什麼。”說著做了個手勢,招呼杜鵑進到店鋪裡麵,向杜鵑介紹說這對中年夫婦是他叔伯的親戚,鎮上的人稱他們夫婦馬哥馬嫂,他家店鋪後麵的住房子很大,住幾個人沒有問題,人多了,還可以打地鋪。他一麵和杜鵑說話,一麵又扭頭問中年男子,“你兒子頭上的腫包消了沒有?”
中年婦女在一邊歎口氣說道:“找鎮上的醫生來看了,打了針,也塗了膏藥,包也不見消,倒變得更大了。”
“什麼包,長在什麼地方,讓我瞧瞧。”杜鵑隨口說道,見三人都看向了自己,那感覺像是說不出的突兀,便解釋道,“我家是祖傳的醫生,我在農場給很多人看過病,癰疽紅腫不是什麼大病。”說著,推了馬宗保一把,“快領我進房去看看。”
穿過店鋪,走到後麵的堂屋裡,一個八九歲大的小男孩正趴在一張小方桌上算題,麵前攤著一本小學算術課本。男孩歪著腦袋,一隻眼睛眯著,額頭上有個核桃大小的膿包。看見自己的父母和馬宗保進房,待要問好,見大人們身後轉出了杜鵑,便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
馬嫂柔聲對男孩說,“馬寶,這位小姑子說會診病,你讓她瞄一眼頭上的包。”看到杜鵑是個小姑娘,馬嫂放心不下,又滿腹疑慮地問道:“你真會看病呀,該不會眨巴眼整成瞎子吧?”
杜鵑抖抖肩膀,靈貓蹭地跳到了方桌上,在桌麵上打了個轉,乖巧地俯下身子。杜鵑湊到男孩近前,看膿包的顏色沉著,紅色裡透著黑,對馬嫂說,“不打緊,這是火毒,現在是夏天,長膿包不奇怪。”馬嫂略微鬆口氣,瞧了自己當家的一眼,仍舊不放心地問:“這個可以醫治嗎,鎮上的赤腳醫生也是這麼說,可就是不見好。”她說完,見馬寶看看自己,瞅瞅杜鵑,又好奇地瞧瞧靈貓,想對兒子說什麼,卻又不知該怎麼說。
杜鵑沒有理會馬寶詫異的眼神,拿過馬嫂幫忙提著的地質包,拖過擺放在方桌前的木凳擱穩,去包裡取出一隻鋁合金方盒,掀開盒蓋拿出小包藥棉和小瓶碘酊,手心裡還攥著一個小巧的物件,裝作很老沉的樣子去哄馬寶:“你瞧這靈貓好不好玩,你逗逗它,好不好?”
她嘴裡跟男孩說話,手上的動作卻不停歇,右手用藥棉蘸著碘酒輕輕擦拭膿包表麵,然後將一大塊醫用棉紗包托在了左手的掌心處。塗完碘酒,放下棉簽,杜鵑伸出小嘴在馬寶的額頭上輕輕吹了口氣,冷不丁地,她右手風馳電掣般一揮,隻見銀光閃耀,馬寶還來不及喊叫,她左手上的棉紗包已經蓋住膿包創麵。房內的三個成年人看著她兔起鶻落的手上動作,個個瞠目結舌,驚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馬宗保才顫聲問道,“你把他怎麼了?”
杜鵑將手中的物事放到鋁合金盒蓋上,掏出白裙上口袋裡的手絹給馬寶擦擦滾滾淌下的淚水,安慰幾句後,這才平靜地對馬嫂說:“他頭上的膿包已經熟透了,需要劃開放膿。開頭沒有對你們說,是怕你們不敢讓我動刀子。我這裡有現成的去腐生肌的膏藥和江漢白藥,你現在去鎮上的衛生所看看有沒有蒲公英和金銀花,弄些回來煮水給他喝就沒事了。”
馬嫂圓睜了雙眼,瞧著擱在盒蓋上的物事做聲不得,臉上都是驚疑的表情,不敢相信這麼個小女孩會動刀子做手術。
杜鵑板起臉,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快去,我說沒有問題,就是沒有問題。”馬哥對馬嫂打了個手勢,示意讓她出門拿藥。
馬嫂過去馬寶身邊,低下身子查看兒子的神色,問,“疼不疼?”馬寶見杜鵑正調皮地對自己擠眼睛,便裂開嘴笑了一下,搖搖頭。馬嫂伸手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頭,這才轉身離開。
馬宗保拿起盒蓋上亮閃閃的手術刀片,翻轉刀片看了看,上麵並沒有一絲血跡,不由暗自吃驚,心想眼前的小女孩簡直不可思議,手上的動作真真是快如閃電,佩服地問道:“這是什麼刀,這麼小,像削鉛筆的小刀,難怪方才看不見你手上有刀。”
杜鵑挺起胸膛,正色道,“這是醫生用的外科手術刀,隻是沒有刀柄。你看不見我手上有刀那就對了,刀片我是夾在手指縫裡。”說完,杜鵑又對馬哥道,“你放心,刀口隻有很小一點,他腦殼上不會留疤痕的,我的膏藥是祖傳的,有奇效。”
用藥棉吸去馬寶頭上的膿血後,杜鵑換上膏藥貼,用膠帶固定好,大模大樣地拍拍馬寶的肩膀,“可以了,你可以起來活動活動,但是這幾天腦殼不可以見水,不然會感染的。”
馬寶高興地從方凳上站起來,連連點頭,像是在聽長輩的訓導,眼睛卻瞧著靈貓,靈貓貓眼斜視,怪裡怪氣地朝他吐舌頭。馬哥看兒子沒事兒樣,語氣平和地說:“你去外頭把你叔的車卸了,牽黃牛去睏水吃草。不要在外頭貪玩,早點回來吃飯,晚上稻場那裡還有文藝節目。”馬寶依依不舍地瞅瞅靈貓,答應著出去了。馬哥對馬宗保和杜鵑說,今天是本地知青點建點周年慶,晚上這一片的知青要給當地社員做宣傳,表演文藝節目。杜鵑聽了,不知怎麼想到了燕雲,暗暗有些傷感。
不多會,馬嫂挎著個小竹籃進來,說藥拿回來了。杜鵑讓馬嫂帶自己進廚房,好指導她煎藥熬湯。馬嫂說道,時間正好,已經到了做晚飯的時刻,熬藥做飯順帶一起都捂了。杜鵑在廚房打下手,摘菜洗菜切菜,告訴馬嫂藥方的知識。馬嫂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心裡頭又是感激又是欽佩。看鍋裡炒的是些自家後園裡自留地種的青菜,就拿起菜刀,在廚房房梁上懸掛著的醃豬肉塊上割了一點肉,切了混在蘿卜裡炒。當地農戶一年殺一頭豬,一頭豬要管一年的肉食,平時舍不得吃,便醃製了晾在房梁上。飯做好後,馬嫂催促馬哥招呼杜鵑和馬宗保坐在堂屋的方桌上吃飯,自己則坐在灶前燒水打草把子,等桌上的人吃完收拾好碗筷,她才能吃些剩飯剩菜。
天擦黑的時候,馬哥肩上扛了張長條凳,帶著兒子和馬宗保、杜鵑來到黃集鎮的大稻場上。稻場的一頭埋了幾根木檁子,上麵牽著電線,掛了幾盞上百瓦的電燈泡,木檁子包圍的地麵用白石灰畫了個十多步見方的矩形方框做表演區,算是臨時舞台。鄉村放電影或是文藝演出沒有準確的時間譜,人到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是以大家都儘量趕早到現場占據一個相對好的觀看位置。杜鵑到達的時候,表演區前已經擺滿了各式椅凳,高高矮矮,長長短短,蔚為壯觀,稻場周圍的稻草垛上也爬了不少小孩。馬哥找了個地方放下長凳讓馬宗保、杜鵑和自己一起坐下。馬寶沒有坐,看靈貓在杜鵑身上攀上爬下,便站在杜鵑麵前,逗靈貓玩。杜鵑遞給馬寶一個小布袋,裡麵裝著風乾的小泥鰍,讓馬寶一邊喂靈貓進食,一邊聽自己講靈貓的趣事。說話間,她不經意間抬頭望了望夜空,冷眼瞥見一輪血色的圓月從遠處山坳裡升起,心裡莫名地生出了焦慮不安的情愫。
這當口,人群裡走出一位容貌清秀的女知青,站在表演區中央高聲宣布開會,讓現場的人安靜。杜鵑忙將靈貓抱在懷裡,用手輕輕按住貓身,眼睛看向女知青,但見她圓圓的臉龐,修著短發,頭上紮著紅色的發箍。問過馬哥後知道女知青是黃集鎮附近幸福衝知青點的團委書記,名叫黃鸝,經常在生產大隊開會的時候拋頭露麵。
黃鸝首先請黃集鎮生產大隊書記黃大福講話,黃大福規規矩矩地講了大半個時辰,大抵是宣講當前政治形勢和大隊所屬幾個知青點裡的好人好事,杜鵑也沒聽個明白。接著是大隊長萬能講話,隊長的講話倒是乾脆,三言兩語說完眼下的農作物收成和田間管理要求,就宣布開始表演節目。第一個文藝節目是小合唱,上場的都是女知青,選的是《戰地新歌》裡麵的歌曲,黃鸝擔任領唱。第二個節目是群體快板,五位男知青站在那裡將手中的竹板甩的滿天飛,一位小個頭男知青把持不住,竹板脫手而出,差點砸中身邊的知青,引得場上的男女老幼大笑不止。第三個節目是三句半,編的是破四舊立四新的內容,四位男知青將手裡的鑼鼓鈸鑔敲得還有模有樣,嘴裡卻學著安陸州口音和方言說詞,弄的不倫不類的,引得現場的社員一個個笑得打跌。第四個節目是京劇,唱的是《智鬥》那場戲裡的片段,主唱的還是黃鸝,雖說唱的還算好聽,卻沒有多少京劇韻味。瞧伴奏的樂器時,差點教杜鵑直接笑翻,有二胡,有月琴,有小提琴,有秦琴,居然還有鳳凰琴夾在裡麵,就是沒有京胡。令杜鵑感到驚訝的是,用小提琴伴奏的那位女知青,臉上蒙著一塊白布,隻露著一雙眼睛。第五個節目正是蒙著麵的女知青的小提琴獨奏,她演奏的曲目是小提琴獨奏曲《新疆之春》,她起始的運弓杜鵑便覺得很有些功底,那以裝飾音鑲嵌的二分音符長音演奏可以明顯感受到力度,轉入跳弓演奏後,活潑跳躍的節奏音型呈現跳脫自然,琴音清脆乾淨,接下來的連弓演奏也甚為流暢,雙弦上演奏的舞蹈性節奏則代入了手鼓舞的情景。
杜娟自己也曾練習過這首曲子,知道樂曲進入高潮後,會有一段撥弦、和弦音型和快弓演奏交替出現的華彩樂段。她抱起靈貓,從一側繞過人群,擠到了最前麵,想要近距離觀看其手法和弓法如何。她找好立足的地方將將站穩,就聽到哢的一聲弦響,她暗暗道聲“糟糕”,心裡明白,那是琴弦撥斷了。杜鵑看那蒙麵的女知青時,隻見她低著頭地站在那裡,纖弱苗條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苦驢子,你是怎麼弄的?”一位長著顆大腦殼的中年男子衝出人群,撒著光腳丫子走到蒙麵女知青麵前,操著當地口音氣洶洶地大吼,他擺著付訓人的架勢,手裡還拿著一柄破舊的蒲扇在那裡指指點點:“叫你割弦子,你把弦整斷了,你這是破壞。”杜娟知道,當地人管胡琴、小提琴這類用琴弓拉奏的樂器演奏都叫做割弦子。
“他是五小隊的,很凶的,我們小孩都怕他。”不知什麼時候,馬寶擠到了杜鵑身邊,指著大頭中年男子悄聲說,“他叫黃利來,我們小孩都偷偷叫他三節棒。”
杜鵑嘿嘿笑起來,說:“叫這麼古怪的外號,是因為他很喜歡打小孩嗎?”馬寶連連點頭,看看身邊的人,見沒有人聽他說話,又道:“聽我爸爸說,他喜歡練武,平時也不乾活,天天在鎮子裡到處遊。”
杜鵑指指正在低聲抽泣,身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蒙麵女知青問,“那個拉琴的女知青你認識不,她為什麼蒙著臉?”馬寶告訴杜鵑,女知青叫叢小鳳,之所以蒙著臉是因為她屬於黑五類子女,表演節目的時候生產隊的隊長都要她蒙住臉,她是插隊知青,不是知青點的,在第五生產小隊監督勞動,已經插隊落戶六年多了。
看到黃利來斜腿叉腰站在那裡不停地抖威風,氣焰囂張地訓斥人,杜鵑氣不打一處來,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幫叢小鳳解圍。黃利來指手畫腳地罵得興起,抬手一把扯下叢小鳳臉上的白布扔到地上,另一隻手則抓向了她的胸前。杜鵑見狀,抱著靈貓快步上前,待要大聲喝止,不料眼前一花,一個纖細悠長的身影已經閃了過去,隨著一聲嬌滴滴的叱吒,稻場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一聲啪地清脆的響聲。杜鵑定睛瞧時,頓時驚訝不已,衝到場上去的竟然是慕容美妙,待要高聲招呼時,眼前出現的情景差點沒讓她笑噴。
隻見慕容美妙一邊在原地打轉,一邊不住地抖動著手腕。原來她方才跑過去,不由分說就扇了黃利來一個大大的耳刮子,將黃利來手裡的蒲扇也抽飛了,結果出手太狠,碰在黃利來木頭疙瘩式的大頭上,反倒傷到了她自己,直疼得她眼噙淚花,幾乎就要哭出聲來。本來稻場上的人對她刁蠻凶野的打人舉動都大感震驚,有幾位年輕人已經憤憤不平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可看到她打人後的狼狽模樣,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場的知青們笑得最厲害,黃鸝更是笑岔了氣,蹲在地上起不了身。慕容美妙惱羞成怒,看見杜鵑懷裡抱著的靈貓,嚷道:“快,放靈貓去咬他,哎喲,我的手,痛死了。”
黃利來被慕容美妙突如其來的耳光抽得木頭木腦的,好容易才回過神來,剛想發標,可當他看清慕容美妙嬌豔欲滴的容貌,立馬渾身骨頭酥軟,呆呆地張著歪斜到一邊的嘴說不出話來,臉上被慕容美妙抽出的五個紅指痕頓時漲成了紫色。慕容美妙怒不可遏,尖聲嗬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有你說話的份麼,你的狗爪子亂抓什麼?哎喲,都是你這個賤人害的,我的手也打骨折了。”
黃利來魂不守舍,嘴裡咕嘟幾聲,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彎下腰,戰戰兢兢地探出一隻手,就要去撫摸慕容美妙的手。杜鵑看他那意思是要幫慕容美妙輕揉一下,心道,你這可是不作不死,她的手你也敢碰。杜鵑正念著,忽然脖子後麵一陣風掠過,一個高大矯健的身影出現在黃利來身旁。黃利來來不及反應,隻覺得自己的手腕一緊,仿佛被鐵箍扣住,神門、內關兩個穴位也被拿,頓時一條臂膀連同半邊身子都癱了下去。這時,坐在前排觀看演出的大隊書記黃大福和大隊隊長萬能攏了過來,繃著臉剛要發聲喝止,等看清拿住黃利來的人時,立刻又換了張謙恭的笑臉:“燕場長,是你呀,你怎麼來了。”
拿住黃利來的正是燕雲,這黃集鎮的領導他顯然都認識,見隊長和書記在陪笑臉,他忙鬆開手打了個問詢。萬能橫了黃利來一眼,喝道,“你鬨騰什麼,回你的板凳上去好好坐著。”說罷,偷眼瞄了一下慕容美妙,又趕緊轉過頭去衝著稻場大聲喊道:“沒事,都坐好,接著看知青們表演。”
慕容美妙哼了一聲,依舊不依不饒,抬起腳一下就踹到了黃利來的懷裡。她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想要阻止已然來不及,本以為她會傷到人,卻不想她足下輕浮,毫無根基,被黃利來本能的反震力道震得踉蹌倒退兩步,眼瞅著就要跌倒,杜鵑慌忙迎上去,迅速轉過身子,用肩背頂在了慕容美妙的後背處。這一下,引得稻場上又是一陣爆笑。在燕雲和杜鵑的攙扶下,慕容美妙好容易才站穩腳跟,想到自己在眾人麵前大失顏麵,氣得直跺腳。杜鵑笑著不停地勸慰,又將靈貓遞到慕容美妙懷裡,慕容美妙才勉強平靜下來。
杜鵑問燕雲怎麼突然來了,燕雲笑著說他和慕容美妙早就到了,一直站在她身後瞧著她和馬寶說話。杜鵑感覺燕雲並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想要再問,冷眼看到不遠處惶悚不安的叢小鳳,便轉過念頭走到了叢小鳳的麵前。
叢小鳳早已被眼前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不知所措,見杜鵑走到自己跟前,便對杜鵑勉力笑笑。杜鵑拿過她手中的小提琴,從拉弦板上抽出斷弦,重新調試一下剩下三根弦的弦軸,問她:“你還有備用的琴弦嗎?”叢小鳳搖搖頭,臉色慘淡,神情鬱鬱。杜鵑又問,“剩下三根弦你可以演奏嗎?”叢小鳳躊躇一會,眼睫毛低垂,淚水順著蒼白光麗的麵頰流了下來。
杜鵑溫言道,“沒事,我可以幫你演奏一曲。”杜鵑朝站在稻場中間忙著維持現場秩序的黃鸝打了聲招呼,揚起手中的小提琴,示意可以繼續表演。黃鸝驚愕地看了杜鵑一眼,走到黃大福和萬能麵前說了幾句話,又過來問杜鵑演奏什麼曲子。杜鵑笑笑不答,過去場地上拾起黃利來摔在地上的白布,讓叢小鳳將自己的臉蒙住。杜鵑沒有去理會叢小鳳和黃鸝大惑不解的表情,徑直走到場地中央,稍稍平靜一下心情,下頜輕輕壓住小提琴的腮托,琴弓揚起時,一曲《G弦上的詠歎調》便緩緩奏了出來。
便在此時,血色的月輝灑在小提琴的麵板上,隱隱泛出暗紅的光芒,隨著琴箱的共鳴而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