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衝地處進出客店山區要衝,走進幸福衝便是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這裡是大彆山的支脈大洪山區,雖然說不上是山高路險,但進山的簡易車道蜿蜒曲折,坡陡彎急,路麵坑窪不平,山石裸露,也令進山送貨拉貨的卡車司機望而生畏,絲毫不敢怠忽,生怕一個不留神溜下陡峭的山崖。當一抹晨曦將將浮現於蒼茫雲海,清冽皎潔的殘月還在巍峨林立的峰巒間逡巡,山道上已然出現了一輛軍用吉普車。小車緊靠山壁徐徐而行,不時地轉動車頭,避讓橫在路中央的石塊,因為顛簸得厲害,車上的兩人不停地搖晃著身子,如同浪裡行舟。坐在主駕的是位青年男子,穿一身綠軍裝,兩眼炯炯有神,凝視著前方路麵,臉上滿滿的自信。在他身旁副駕上坐著的是位穿軍裝的青年女子,烏黑的短發被風吹得輕柔地飄舞,她容顏端莊,高逸優雅且清明持重,在軍裝的襯托下顯出幾分英氣,隻是那晶瑩如玉的臉上略顯憔悴,透著疲憊的神態。
車行駛到一個Z字型急轉彎處,青年男子減緩了車速,瞟了一眼峭壁下出現的幾幢平房建築,問道:“百裡鴻雁主任,幸福衝是不是到了?”
青年女子欠起身子瞧瞧車窗外,應道:“應該是了,按照我們剛才經過黃集鎮的路程看,下麵應該是幸福衝知青點所在的位置。”
青年男子稍稍遲疑一會,問道,“要不要在這裡停一會,我們昨天夜裡從城關趕到紅星知青點你就沒有好好休息,今天淩晨天還沒有亮就起身趕路,會不會太辛苦了”,話裡滿是關切的意味,“我們要找的燕雲也許會在這裡過夜。”
“不會,他在幸福知青點沒有熟悉的知青,”百裡鴻雁十分肯定地搖搖頭,“他是個作風嚴肅,做事嚴謹的人,不會隨便串點。我們直接去客店鎮公社,他肯定會想辦法攔車或者拖拉機到公社招待所住宿,何況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嬌滴滴的慕容美妙,或許還會有那個救過他的神秘小女孩。”說到這裡,她心裡忽然湧出一股又酸又甜的味道,臉上也不由微微發熱,忙借著說話掩飾:“奚學軍同誌,你需要休息一下換我來開車嗎?”叫奚學軍的戰士連聲道不用,看車已經轉上直道,腳下油門一踩,吉普車便加速奔駛起來,經過幸福衝知青點時,路邊的建築也隻是一晃而過。
就在吉普車在幸福衝知青點旁的山道上逶迤行駛的時候,山峰中,一座異峰突起的巨大的風化岩上,兩個苗條的身影正目睹著小車漸行漸遠。這座峻峭挺拔的柱狀山峰,是曆經百萬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從橫亙的山體上分離出來的,高百丈,頂平,身陡,由砂礫岩構成,與周邊群山起伏延緩的走勢截然不同,另有一條狹窄的巨石與鄰近的山峰相連,好似一架天橋橫貫其間。光溜溜的峰嶂下麵,山麓處綠草如茵,山花爛漫,環抱著一座碧潭,潭水清澈透底,此刻正值清晨日出,碧潭流水潺潺,氤氳繚繞,倒映出柱狀山峰,恍如仙女坐臥碧水梳妝,清麗婉約,美妙不可方物。幸福衝的知青給這座奇峰起了個名字,叫做素女峰。在青峰綠水的襯托下,峰頂站立的兩個身影顯得娉婷嫋娜,楚楚動人,身材矮小的那位是杜鵑,另一位是叢小鳳,兩人手裡都把持著小提琴。
見叢小鳳還在望著早已隱在群峰裡的吉普車怔怔發呆,杜鵑抿著嘴笑了起來,“已經看不到了,你不至於忒麼草木皆兵吧。”既已知道叢小鳳的身份,杜鵑能夠想象她為何見到軍車特彆是小車就緊張不已。在乾校的時候,杜鵑就多次看見專案組的小吉普車開到自家的宿舍門前,將自己的父親帶走詢問,也曾找她做過調查。第一次看見吉普車開到家門口還是在江漢醫學院的時候,沒過多久,她就跟著父親下放到了農場。
黃集鎮沒有招待所,昨天晚上演出結束後,燕雲打算帶著慕容美妙跟著杜鵑去馬哥馬嫂家借宿。黃集大隊隊長黃大福和書記萬能知道後,忙盛情邀請燕雲去自己家留宿,燕雲執意不肯,僵持過程中,黃鸝跑過來插了一杠子,邀請燕雲去幸福衝的知青點住宿,燕雲立馬欣然同意。杜鵑感覺黃鸝主動對燕雲獻殷勤另有用意,畢竟她跟燕雲是頭一次打照麵,肯定是猜到了燕雲的背景,又被燕雲的魅力吸引,杜鵑感受得到黃鸝瞧燕雲時的那種眼神。
文藝節目演出結束後,杜鵑向燕雲介紹了叢小鳳的情況,請求燕雲利用自己的關係對叢小鳳施以援手,勸告黃集生產隊的人,不要因為今晚的事日後對叢小鳳打擊報複。燕雲思忖一會,當即對萬能和黃大福說,即刻讓叢小鳳轉入幸福衝知青點,轉點手續後續再辦理,萬能和黃大福聽了竟然毫無異議,唯唯諾諾地連聲應允。黃鸝當時那驚訝不已的表情,簡直隻能用無以複加來形容。看到燕雲對自己的邀請沒有異議,黃鸝二話不說,立刻安排兩位男知青去五小隊幫叢小鳳搬來行李,又安排人跟著杜鵑去馬哥馬嫂家裡取回背包和琴盒,隨後帶著大家連夜回到了幸福衝知青點。
從向燕雲發出邀請到帶著大家返回知青點,整個過程就是黃鸝自己在做決定,知青點的帶隊乾部和駐點農民一直都在現場,卻完全沒有插口的機會。回到知青點後,黃鸝安排好燕雲一行三人的住房,又吩咐知青點的事務長去廚房燒水,還為燕雲等人專門準備了洗漱用的木桶、木盆。儘管折騰到大半夜,知青們都沒有睡上兩小時,次日清晨黃鸝還是安排大家準點起床出工。
幸福衝知青點是江漢師範學院所屬的知青點,房屋構築比不上紅星知青點,但房間大,空房多,所有房間都設置的是高低床,像是想要預留更多的鋪位安排後續到來的下屆知青。昨日夜裡,杜鵑和叢小鳳住一間房,慕容美妙和燕雲分彆住的是知青點的客房。叢小鳳一晚上不敢入眠,坐在床上惴惴不安,一顆心七上八下,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轉入了知青點,改變了自己孤苦無依的處境。她擔心事情太過輕而易舉,日後如果生變,自己將會是加倍的悲慘世界,是以整晚上都在小心翼翼地向杜鵑打聽燕雲和慕容美妙的情況。杜鵑所知寥寥,隻能不住地寬慰,等到被叢小鳳刨根究底地問到沒辦法,便信口開河地大吹法螺,讓她相信不僅今夜星光燦爛,而且日後生活充滿陽光。叢小鳳當然不敢相信,對杜鵑一個小女孩孤身遠行本就感到不可思議,加上後來燕雲和慕容美妙突然出現,更覺小女孩身上處處透著古怪,隻是覺得自己身份低微,不敢過多地去探詢她的底細。
杜鵑本來瞌睡參神,叢小鳳苦苦央求陪著聊天,瞌睡蟲便跑得沒了蹤影。及到後來,眼見睡不成,便索性不睡,和叢小鳳聊起小提琴來。提到小提琴,倒令叢小鳳又是另一番不安,對杜鵑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演奏《G弦上的詠歎調》怕得要命,又對杜鵑僅用剩下的三根琴弦演奏大為費解。杜鵑被她的神經兮兮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隻好隨意敷衍。天蒙蒙亮的時候,杜鵑害怕叢小鳳還像祥林嫂那樣喋喋不休,受不了她那自怨自艾愁風苦雨的臉相,借口示範隻用三根琴弦演奏,要她出門找個僻靜處練琴。叢小鳳知道素女峰,就帶杜鵑來到了峰上,靈貓也尾隨其後。
眼前的旖旎景色令杜鵑心曠神怡,隔夜的疲勞一掃而空,她迎著冉冉升起的紅日即興奏出《G弦上的詠歎調》全曲,用的卻是全部四根琴弦。叢小鳳站在旁邊聽得心旌搖動,悠然神往,等杜鵑奏完,幽幽地長歎一聲,說:“你的琴聲太動人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可以演奏這支琴曲。”
杜鵑聽出她話裡有話,直截了當地說:“你現在就可以,反正這裡沒有彆人,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嘿嘿,就算有人聽見了,料他也不懂是什麼曲子,拉一曲吧。”
叢小鳳輕輕地搖搖頭,說:“我知道這首曲子,但是不會。”停頓一下,又道:“我也不敢學,也不會有人敢教我。”
杜鵑有些好奇,問道:“那你的小提琴是跟誰學的,你千萬不要說你是自學的,我可看得出你的功底。”
叢小鳳淒然一笑,臉上現出憂傷,說道:“我們家族懂音樂的人很多,聽我母親說,還出了好幾個演奏家,我們家族的一位曾祖父就是很有名氣的小提琴琴師。隻不過,隻不過”,說到這裡,又是一聲歎息,眼睛看著杜鵑住口不說了。杜鵑莞爾一笑,安慰道,“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上帝對你關上門,你隻要心中留住一扇窗,就總有一天能看到出去的路。知不知道這是哪位大師說的?”
叢小鳳搖搖頭,恭恭敬敬地問:“是哪位大師?”杜鵑看她那謙卑的模樣,實在憋不住,噗嗤一下嘻嘻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
叢小鳳滿臉通紅,靦腆地說:“你這麼小,知道的東西真多。”
杜鵑啃啃兩聲,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笑著說:“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想問我一些事情,放心好了,我的情況不比你好多少,咱們有點那個同病相憐的意思啦。不扯這些不開心的事了,要不要我教你巴赫的這首曲子,我可是馬上就要離開你們知青點的。”
聽杜鵑說要離開,叢小鳳並不感到意外,隻是有些依依不舍,眼眶便紅了起來,跟著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我母親跟我說起過這首曲子,但不許我學,她告訴我說,我們整個家族都是被這首曲子拖累的,害我們跟敵特有牽連。”聽她這麼說,杜鵑頓時吃了一驚,她知道叢小鳳的身份,可沒想到竟會和《G弦上的詠歎調》有關聯,內心深處便感到了一股子說不出的吊詭,隻覺得造化弄人,她試探著問叢小鳳:“那是怎麼回事?”
叢小鳳禁不住淚水涔涔,語調裡充滿哀怨,說道:“我也不清楚,聽母親說,和兩個遠房親戚有關係,好像都是特務,有一個還是特務頭子。”話沒說完,人便抽泣起來,整個人哭成了淚人。杜鵑趕緊打住話題,將小提琴放下,去裙子上的口袋裡掏出手絹給她擦眼淚,“好了,不哭了,既然是什麼遠親,說不定還出了五服,和你們家就八竿子打不著,事情會過去的。你不是要聽我用三根琴弦演奏嗎,今天我專門為你施展一下絕技,就用一根琴弦演奏,對,就用G弦演奏,讓你瞧瞧什麼是G弦上的詠歎調。”她這麼一說,叢小鳳頃刻間止住了淚水,睜著水汪汪的眸子,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杜鵑也不管手絹上沾著叢小鳳的眼淚,將手絹蒙在臉上,隻露出眼睛,拾起擱在地上的小提琴,深深地吸上一口氣,嘴裡默念一會,少頃,琴弓揚起,連串的音符便在G弦上跳了出來。
G弦上的音符低沉悠揚而莊重,縈繞空際,在翠穀和碧潭間回響,引得峭壁巉岩與之和聲共鳴,叢小鳳覺得心扉撼動,血脈凝結,整個身軀仿佛隨著飄動的音符扶搖而上,在翠穀裡遊弋回翔。杜鵑婷婷玉立於早霞裝點的綿延高峻的群峰,蒙麵操琴,山風吹拂下,烏發起舞,長裙飄飄,宛如煙霞輕擁的聖女。麵對此情此景,聯想到自己的蒙麵演奏,叢小鳳忽然感覺馳心逸性,虛懷若穀,儼然逃脫世俗羈絆,從倥傯歲月的困境裡走出,超然物外,化身為樂曲表達的音樂形象。
就在叢小鳳如醉如癡,大為感動時,忽然聽見一直在峭崖邊遊走戲耍的靈貓衝著崖下發出嗚嗚的低吼,叢小鳳循著靈貓的視線望過去,冷不防瞥見山穀深處有一個扛著鋤頭的佝僂身影正沿著羊腸小徑攀緣而上,朝峰頂這邊走來。那人看似老態龍鐘,腳下卻是步履如飛,少時便上了石崖頂端。等來人相貌漸漸變得清晰時,叢小鳳臉色變得煞白,驚恐地向杜鵑身後躲,杜鵑身子矮小,她便整個人貓了下去。
杜鵑看到來人時打了個哆嗦,心裡突突亂跳,手裡的琴弓卻沒有停歇,直到一曲奏完,這才放下提琴去直視對方。來的是位花甲老人,蓬頭垢麵,穿著打滿補丁的土布短衫,腳上靸著雙草鞋。在他漆黑的皺紋滿布的臉上,有一道斜斜的長長的刀疤,看上去像是爬著一條巨大的蜈蚣,杜鵑寒意頓起,這種蜈蚣形狀的傷疤往往意味著曾經的可怕事情。靈貓繞到了老人的身後,低伏貓身,做出準備撲咬的姿勢。
老人沒有理會靈貓,看看杜鵑手裡的小提琴,感歎道:“想不到荒山野嶺裡還有人會拉這首曲子,想不到拉琴的竟然是個小女孩,想不到你竟然隻用一根G弦,更想不到你竟然還蒙著麵紗,若不是親眼所見,老夫我是絕不敢相信的。”他說話的聲音雄渾厚實,透著磁性,很有親和力。杜鵑愣了愣,驚奇地問:“你是誰,怎麼知道這首曲子,又怎麼懂得小提琴?”
老人嗬嗬朗聲笑起來,笑聲洪亮,回繞空穀,久久不息,見杜鵑蒙著臉的手絹上透出的眼神有異,忙收斂笑容,頗感歉仄地說:“對不住了,小姑娘,我臉上的刀疤很瘮人罷,嚇著你了。你這一連三問,倒是咄咄逼人。我是這幸福衝的護林員,你就叫我看山人吧。至於你後麵的兩問,回答起來著實費工夫,還是免了罷。”
看老人親切和藹,躲在杜鵑身後的叢小鳳探出半個身子,朝老人頜首示意。老人放下扛在肩上的鋤頭,用手捋著腮幫上亂七八糟的胡須,打量叢小鳳一眼,笑容可掬地說:“我知道你,你叫叢小鳳,是五小隊的插隊知青,去年我在黃集看過你表演節目,當時你也是蒙著一塊麵巾。方才我以為是你在拉琴,這才上來瞧瞧。哦,對了,這首《G弦上的詠歎調》你也會嗎?”叢小鳳忙搖搖手,戰抖著聲音說:“我不會。”
老人又將視線移到杜鵑身上,對她的琴技讚歎不已,連聲稱道,弄得向來不為溢美之詞所動的杜鵑也感覺羞赧難堪,臉紅了一大片。
老人解釋道,自己清晨在對麵山坡植樹,被琴聲吸引,這才過來看看究竟。說著,老人又像是充滿好奇心地問杜鵑,明明有四根完好的琴弦,為什麼隻用一根琴弦演奏。杜鵑不確定這樣一個邋遢的看山人能夠有多少音樂素養,聽老人的口音不純,像是外地搬遷過來的。六十年代初期,當地有很多大城市移居過來的家庭,看老人的言談舉止,杜鵑覺得老人不是地道的山民,她下意識裡感覺老人的問題裡麵另有機關,便沒有順著老人的思路轉,而是就明麵上的話告訴老人說,這首曲子本就是一根G弦演奏的。傳說在一次宮廷舞會上,德國作曲家巴赫的大提琴被心生嫉妒的小人做了手腳,除了G弦之外,其他的琴弦都斷裂了。輪到巴赫出場獨奏,一幫肖小等著看巴赫丟人現眾,沒想到巴赫處變不驚,略加思索後,放棄事先準備演奏的曲目,用僅剩的一根G弦即興演奏了一首詠歎調。巴赫的即興表演不僅技驚四座,而且曲調空前,樂曲的線條迤邐,旋律華麗莊嚴,表達出永恒的和諧之音,使蕩氣回腸的律動源源湧現。曲子流傳到後世,因隻用了一根琴弦,後人命名為《G弦上的詠歎調》。
聽完杜鵑的介紹,看山老人豎起拇指,又是一陣好誇,最後說:“你小小年紀就造詣非常,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好了,老夫我耽擱你們老半天了,你們接著練琴,我這就下崖去巡山。”說完,看了一眼蹲在一旁虎視眈眈的靈貓,隨口道,“這靈貓看上去是你家養的罷,這人不尋常,貓也不一般”,跟著又意味深長地對杜鵑說了一句,“你這小鬼機敏過人,膽識過人,謀斷也過人,唉,厲害”,這才扛起鋤頭掉頭朝崖下走去。
叢小鳳覺得看山老人最後一句話莫名其妙,不知所雲,等老人的背影消失不見,問杜鵑:“他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好奇怪。”
杜鵑看著老人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很奇怪,來的奇怪,問得奇怪,走的奇怪,整個人都奇怪,而且奇怪裡頭還有怪。”
叢小鳳望著杜鵑目瞪口呆,好一會才道:“你繞過來繞過去的繞得我都蒙圈了,不過那個看山老人還真說對了,你才是厲害的小魔頭,我看著你渾身汗毛就倒豎。”
杜鵑伸伸舌頭,怪模怪樣地笑笑,道:“本姑娘就是一個心沒有棲息的地方到處流浪的過客,你愛怪不怪。你還練不練琴了,要是不練了,我們也下山去,等我們回去,也差不多到中飯時間了。咱們兩個可都沒有過早咧,不對,是三個,包括貓。”
叢小鳳聽了,啊喲叫出聲來,“我們趕緊回去,我可得趕緊辦理轉點手續,下午才好和大家一道出工。”
來時邊走邊聊邊觀景不覺得,返回時才覺得路程並不近。兩個人收拾好小提琴,拎著琴盒高一腳低一腳走下石崖,沿著高低起伏的小道迤邐而行,好一陣子才回到幸福衝知青點駐地。出乎意料的是,途中靈貓在道邊灌木叢裡亂串,居然抓住了一隻全身土色的山雞。杜鵑讓叢小鳳抓牢山雞的雙翅,自己好用手絹絞成繩索捆住雞腿,叢小鳳雙目緊閉,堅決不乾,嘴裡還不住地念叨山雞可憐。杜鵑隻好將山雞踩在腳下,自己動手捆綁。看見山雞不停地掙紮,叢小鳳是一付悲慘兮兮的模樣,就像被捆住的不是雞,是她自己似的,杜鵑免不了好一番哄勸。說山雞已經被靈貓咬傷,肯定是活不成了,不如化作食物,得以在芸芸眾生的口腹中超生,說不定還可以借體還魂,往生變作一隻孔雀。她在那裡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叢小鳳嘴裡雖然說她滿腦子封建迷信,鬼扯羊腿,心裡卻暗暗地阿彌陀佛,念念有詞,希望可憐的山雞超度極樂,自己也可以求得心靈的慰藉。
回到知青點後,杜鵑讓叢小鳳拿著小提琴回房休息,自己則跑到廚房,同廚房裡負責做飯的女知青一道殺雞去毛剁塊,又燒了一大鍋熱水,切了蘿卜和著山雞熬湯。她做事利索,時間過得也快,湯還沒有完全煮到火候,就到了中午收工的時分。出工的知青隔著老遠就聞到了肉香,聽說中午有山雞湯喝,立時高聲歡呼,紛紛跑到自己的房間拿來飯碗湯匙,站在廚房門口乒乒乓乓的一陣亂敲。
杜鵑另將雞雜煮了一小鍋湯飯做貓食,幫廚事畢,便帶著靈貓走回借宿的房間。剛進房門就看見燕雲和慕容美妙坐在裡頭和叢小鳳說話,叢小鳳看著二人熱淚盈眶,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杜鵑心道大功告成,叢小鳳的轉點事宜辦理順利,有燕雲和慕容美妙兩位尊神,想來後續安排也必定妥善。她所料不差,隻是還有她想不到的,叢小鳳不僅轉變了插隊知青身份,而且日後招工回城和抽調單位直接劃歸安陸州縣知青辦辦理,不必經過下麵的生產隊和公社知青辦。
原來早上起床後,燕雲找知青點的帶隊乾部借了一輛自行車,又去了一趟黃集鎮,除了找黃大福和萬能協商,要求他們主動去公社聯係,還往縣革委會掛了幾個電話,將轉點事宜和叢小鳳的檔案關係辦妥。杜鵑聽燕雲說了,吐吐舌頭,朝燕雲翹起大拇指,說道:“乖乖隆的隆,知道你厲害,隻是不知道你這麼厲害。難怪你和慕容姐姐想去哪就去哪,沒有人敢管你們,連假都不用請。”
慕容美妙聽她話裡的味道怪怪的,啐道:“誰說我們不用請假,當然是請了假的。你小鬼不知好人心,我們還不是擔心你,要不然怎麼會千辛萬苦地陪你去溫峽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找人。”杜鵑儘管對他二人昨夜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有所猜測,聽她這麼說,還是嚇了一跳,吃驚地問:“你們要專門陪著我去找人?”
慕容美妙輕輕揮揮手,臉上是一付自鳴得意的表情,好像給了杜鵑一個出其不意似的,“那是當然,你不是號稱聰慧過人嗎,這都沒看出來?昨天晚上你看見我們也拎著行李包就該猜到,你再看看我這身行頭,難道不是出遠門的穿戴?”
杜鵑瞧瞧慕容美妙,她穿著一套沒有軍徽的女式軍裝,腳上是帶絆扣的黑色燈芯絨麵料的布鞋,果然不是她在紅星知青點臭美的打扮。
燕雲臉上露出笑意,語氣溫和地說:“溫峽庫區很遠,路也不好走,本來是我隻是想送你一程,慕容聽說了,非要跟著來,還要我一定幫你找到你要找的人,這不,就一起來了。”
杜鵑聽見燕雲的解釋,想到昨天上午在紅星知青點院門口見到慕容美妙和兩位縣裡的乾部談話的情景,心裡不覺一沉,臉上卻擠出了一個笑樣,雙手合十,分彆對二人鞠躬行禮,說道:“我謝謝二位啦,可是這實在是叫我不知說什麼好,真的不用勞煩你們。何況慕容姐姐這麼又那什麼的,真的不適合跋山涉水什麼的風餐露宿的吃苦,你瞧她這麼如花似玉又美如天仙的千萬不要毀在了風雨兼程的旅途上。”杜鵑話音未落,在人麵前連大氣都不敢出的叢小鳳終於憋不住笑出了聲,燕雲也忍不住笑聲連連。
慕容美妙斜視杜鵑一眼,知她故意掉書包多半有譏笑的意思,可架不住她讚美自己的容顏,尤其是當著燕雲的麵,心裡頗覺受用,佯作惱怒地說道:“你堆那麼多片湯詞做什麼,顯擺麼。我是林黛玉嗎,大風大浪沒見過,小溝小坎我還沒經曆過?你小孩子家家的,鬼話連篇,從小就學得不正經。”
杜鵑不想讓慕容美妙和燕雲跟著自己去溫峽水庫,正要反唇相譏,刺激他們,黃鸝笑吟吟地從門外走了進來,手裡端著兩大碗飯菜,身後還跟著一位男知青,手裡頭也是端著碗筷。杜鵑看那男知青,認出他是昨天晚上演出時,將手中的快板甩飛的那位小個子。黃鸝將手中的飯碗擱在房內的條桌上,對小個子男知青說,“盤子,你再去廚房把那盤石溪魚端過來。”小個子男知青偷偷瞧了慕容美妙一眼,低頭答應著出去了。
慕容美妙不禁好笑,問黃鸝,“你剛才叫他什麼,盤子?”
黃鸝朝燕雲打個招呼,不好意思地說:“他叫潘建設,大家看他腦殼圓圓的,姓潘,個子又小,就他取了個外號叫盤子。”瞅見靈貓趴在桌子下麵吃雞雜飯,黃鸝朝杜鵑不無羨慕地說,“聽說是你的靈貓抓的山雞,大家等會還要向你的靈貓表示感謝咧。你們吃飯吧,等下盤子會端一碟風乾魚過來,是我們在素女峰下麵的水潭裡撈的,魚很小,很難捉,隻有一點點,知青點這麼多人,不好分,一直沒舍得吃。”她嘴裡唧唧喳喳說個不停,眼睛卻是一直在瞄著燕雲。
杜鵑忽然想到什麼,看了叢小鳳一眼,問黃鸝,“你說的是那個光禿禿的石頭山峰嗎,我正好有事要問你,你趕緊打飯端過來一起吃。”黃鸝又看了燕雲一眼,欣然答應。她出門沒多會,就端著飯碗和潘建設一起回來。潘建設拿來一小碟風乾魚,還端著自己的飯碗,放下碟子後,就端著碗去房門口的門檻上坐下。
杜鵑肚子著實餓得厲害,拿起飯碗就著蓋在米飯上麵的青菜剛扒了兩口,就見房門外圍滿了男知青,大家手裡都端著搪瓷飯碗,就著青菜和雞湯吃著,眼睛卻都盯著房內的慕容美妙。杜鵑用手指架著竹筷,指指門外,悄聲對慕容美妙說,“秀色可餐。”
黃鸝就坐在慕容美妙身邊,噗地一口飯差點噴出來,趕緊用手捂住嘴。不等慕容美妙發作,杜鵑問黃鸝道,“你認不認識一個看山老人,就是臉上有一道很恐怖的刀疤的那個。”她邊說邊用筷子夾起桌上碟子裡小手指長短的小魚,咬掉魚身,將剩下的魚頭和魚尾扔在桌子底下喂靈貓的破碗裡。坐在門口的潘建設站起來,嘴裡還嚼著飯菜,大聲說:“我認識,他叫秦天放,我們都叫他秦看山。”
圍在房門外的知青也都爭著喊認識,邊喊邊朝房內擠,很快將房間擠了個滿滿當當,潘建設更是叫眾人擠得趴到了慕容美妙的腳下。大家七嘴八舌地自說自話,誰也聽不清誰說的是什麼。杜鵑眉頭微蹙,瞟了一眼慕容美妙,清清喉嚨,提高調門嚷道:“收住,收,請大家舉手,由慕容姐姐決定誰先發言,好不好?”說也奇怪,房間裡立馬就安靜下來,那速度之快,靜得之奇,難以用言語形容。
黃鸝吃吃地竊笑,拿眼角的餘光去瞅慕容美妙。慕容美妙氣不打一處出來,見滿屋子男青年都舉著手,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狠狠瞪了杜鵑一眼,說:“又不是開討論會,什麼舉手發言,大家隨便好了。”眼看房屋內頃刻間又要陷入一片混亂,黃鸝忙道:“還是盤子先說吧,他和看山老人也很熟悉。”
潘建設連聲答應,就著襯衣的袖子擦擦嘴角的飯粒和口水,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潘建設羅裡囉嗦的地講了老半天,中間又不斷有人在插話,直到門外帶隊乾部喊大家趕緊吃完飯上工,杜鵑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中午留給大家吃飯休息的時間很短,隻有半個多時辰。
燕雲見杜鵑一臉不甘的表情,對黃鸝道:“這樣吧,剛才聽潘建設的意思,看山人守山的崗棚很僻靜,你能不能找個人帶我們去看山人的住所,我們自己去和他聊聊。”黃鸝瞧著燕雲,臉上頗有難色。
杜鵑大感詫異,本以為燕雲這麼說,屋內的人會爭先恐後地搶著當向導,誰料大家一個個麵麵相覷,都不吱聲。燕雲看屋內的情形,知道不能再行勉強,便用輕鬆的口吻打了個圓場:“沒關係,既然大家都不方便,我們自己去找也是不打緊的。”黃鸝咬咬嘴唇,好像橫下心來去做出什麼艱難決定似的,說道:“我陪你們去吧。我這就去打聲招呼,大家趕緊的,一起動身吧。”
知青點駐點農民下午給知青們分派的農活是去晚稻田裡薅秧扯稗子。水田的位置在幸福衝地處的兩座大山之間,那是一片縱橫開闔,重疊而起,錯落有致的梯田群,其地勢陡峭,高低層次豐富,田埂小徑如道道橫仟悠悠蜿蜒,四周是萬木蔥蘢的山林和高聳雲端的石壁陡崖,如沿著梯田逶迤而行,便仿佛置身於遠離世俗的洞天福地。出門時,黃鸝說過,安陸州縣委對知青很關照,幸福衝知青點坐擁的水田是當地最肥沃的良田,明朝時期當地的農人就開始耕種,一直延續到今天。杜鵑肩上扛著靈貓,跟著黃鸝站在一處高坡上,看著分手後走向梯田的知青們,不覺悠然神往,讚歎道;“你們知青點的風光真美,還真是桃花源裡可耕田呢。”
慕容美妙手裡舉著一柄克羅米黑布傘遮陽,聽到杜鵑拽文,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是嗎,你再看看這邊”,說著抬手指向高坡的另一邊背陰麵,問黃鸝,“我們是不是打這邊走?”
黃鸝有些不好意思,陪著笑臉說:“是的。這邊是近路,不然要多繞好幾裡山路。”
杜鵑順著慕容美妙的所指看過去,坡頂亂草叢中有一條小道通向坡底,遠遠看過去,亂糟糟地似是一處墳地,凸起的土堆上歪歪斜斜地插著一些竹竿,上麵吊著用草漿紙糊的破舊不堪的招魂幡。打出知青點就一直掉在最後麵的叢小鳳此時跟了過來,貼著燕雲身旁站住,看著山間陰風攪動的招魂幡,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燕雲的手。叢小鳳本想下午就出工,杜鵑拉著她不讓去,說既然和秦天放相識,又和琴曲有關係,那就應該一起去瞧瞧。叢小鳳本來還在猶豫,架不住黃鸝也過來勸說,隻得同意。她早就知道黃鸝在幸福衝的地位,即便稱不上為所欲為,那也是個說一不二的厲害角色。
慕容美妙心裡有些害怕,見叢小鳳抓著燕雲的手,也去抓住了燕雲的另一隻手,問黃鸝:“現在不是都講火化了麼,怎麼還有這麼大一片墳地,回頭我要向上頭好好反應一下。我們能不能繞過去,說真的,我心裡有種不好的感覺。”
黃鸝瞧瞧燕雲,說道:“大白天的,沒事的,這條路我們女知青也走過很多次,何況,何況有這個,這個在,你懂的。”見慕容美妙柳眉微豎,忙打住話頭,扭頭領先往坡下走去。
黃鸝領著一行人打頭裡走,心下暗自竊喜,能和燕雲呆在一起,哪怕隻是短暫的時間裡,她也能萌生出和偶像同框時才有的自豪感和幸福感。燕雲昨天夜裡來到幸福衝知青點,女知青們就圍在她的房間裡七嘴八舌地問個不休,那熾熱的豔羨的眼光差點將她電暈,就好像她是燕雲的什麼人似的。白日裡,燕雲在知青點走動,女知青們不好意思上前搭訕,都是躲在一旁偷偷地盯著細瞧。走出一段距離後,黃鸝有些奇怪,感覺身後的燕雲的步子跟得很慢,回頭看一眼,發現燕雲的目光看向了四周的荒地。
來到墳地邊的便道上,黃鸝覺得眼睛一花,忽見前麵道旁的墳頭裡陡地冒出三個人影來,她臉色大變,驚得長大了嘴,想要喊聲有鬼卻喊不出聲來。跟在她身後的燕雲扶住她因戰抖而晃動的肩膀,繞過她的身子迎了過去,就聽燕雲大聲喝道:“黃利來,你鬼鬼祟祟地一路跟過來,想要怎麼樣?”
攔住去路的正是黃利來,站在他身後的還有一高一矮兩個半糙子年輕人。黃鸝定定神,將嘴湊近燕雲的耳畔柔聲說道:“跟他來的兩個人,個子高的那位生產隊的人都叫他秋絲瓜,個子矮的叫紅苕尖。”
那高個子瘦得像根香簽,臉也瘦的變了形,兩顆眼珠子像是沒法鑲嵌,凸鼓得如同螃蟹目。難得的是矮個子也瘦得可以,不同的是,他應該瘦的地方瘦得不到位,不該瘦的地方又瘦得太過分。高矮二人的兩隻手裡都拿著道邊撿起來的石塊,橫在路中央,伸出一條腿不住地彈動,全然一付慵懶散浮的模樣。燕雲看得出來,這三人遊手好閒的德性裡還夾雜著下流地痞品性,是以聲色俱厲,凜然生威。黃利來吃過燕雲的虧,知道厲害,高矮二人也為燕雲的氣勢震懾,一時間竟做聲不得。慕容美妙先是被打墳地裡鑽出的三人嚇了一跳,等看清三人中有黃利來時,不禁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就要撲上去扇人。黃利來見勢不妙,嚇的連連倒退,一麵躲讓一麵哀求道:“你彆發惱,我是好心,怕你吃虧才偷偷跟過來的,猜到你要去找看山的老東西,才在這兒擋道的。”
慕容美妙站到燕雲身邊,鄙夷地斜視黃利來,厲聲喝道:“找死,你膽敢跟蹤我們。”
黃利來雙手亂搖,慌忙分辨道:“不是的,我們上午看見這位大哥去黃集找書記隊長,想著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辦,才跟著過來的。我們沒有壞心,一直在知青點外麵候著,都不敢打攪你。”
慕容美妙怒容滿麵,回頭瞧了一眼在身後站著的叢小鳳,嘿嘿冷笑幾聲,問黃利來,“你是不是還在打她的歪主意,有種你就試試看”,說著,抬腳就要過去踢人。燕雲伸手攔住她,看著黃利來,表情威嚴,冷冷地問:“你倒說說看,為什麼不能找看山老人?”
黃利來瞧著慕容美妙,使勁吞了幾下口水,舌頭打顫地說:“那個看山的有很大的曆史問題,上頭有人說他可能是個叛徒內奸,除了工作組和隊上的領導,社員都不許和他說話。要是有人私地裡跟他講話,就是那個反動,噢噢,你們城裡人是有文化的人,比我們懂得多,你知道的。”
“我呸,”慕容美妙不怒反笑,譏諷道,“憑你們這個小地方也敢管我的事,你遣到一邊去吧,下次再讓我看見你跟著我們,決不輕饒”,說著拽了燕雲一把,“走,我們過去。”
這邊燕雲剛邁出一條腿,那邊瘦高個子便揚起了手裡的石頭,扯著喉嚨叫道,“你過去,女的都留下來,一個都不許過。”
燕雲將慕容美妙拉到身後,見道上有顆小石子,瞅準瘦高個子的手腕,將勁力聚集到足尖,腳下發力時,石子飛起,就聽得瘦高個子連連怪叫了兩聲。原來飛起的石子正中他的手腕,他手中的石塊拿捏不住掉下來,正好砸到自己的腳背,痛得他又叫了一聲。矮個子看情形知道對方不好糾纏,雙手抓著石塊前後攤開,向後做了個跨步,腿拉成弓形,虛張聲勢地喊道:“你退後,再往前走,我就扔石頭了。”
看他那歪歪扭扭的架勢,慕容美妙不由好笑,扭過頭去問杜鵑:“他這是什麼鬼招式,忒麼惡心人。”
杜鵑正在給肩上趴著的靈貓撓癢,譏諷道:“練基本功的把式,叫做什麼弓步撲掌,隻不過他手裡抓著兩塊爛石頭,弓步倒是弓步,撲掌就免了。”
慕容美妙笑道,“你倒是什麼都知道,連打架也懂”,邊說邊從燕雲身邊走上前去。
黃利來不敢觸碰到她,急忙閃到道邊。
矮個子擺了個姿勢站在路中間,攔也不是,讓也不是,不知該怎麼辦。慕容美妙扭著蜂腰走過去,忽然聞到了一股子長時間不清洗的人身上才有的餿味,禁不住皺起眉頭打了個噴嚏。就見矮個子隨著“啊啾”聲起,手中的石塊鬆脫,掉落到地上,整個人搖晃幾下便癱倒在路邊。
等穿過墳地踏上攀山的小路,杜鵑回頭望望還呆立在原處的黃利來三人,對慕容美妙開涮道:“慕容美女姐姐,還是你厲害,不愧為當代功夫大神。燕雲大哥本來功夫了得,技藝超群,這個冠絕群芳,可跟你比起來就差太遠了。他需要動手擒拿,飛起石頭砸人手腕才能辦到的事情,對你來說,隻需要打個噴嚏就秒殺啦。”
慕容美妙知她又開始了冷嘲熱諷的模式,一雙丹鳳眼瞪得圓圓的,作勢就要用手裡的黑傘去敲打她的腦門。杜鵑閃身躲過,伸手指指肩頭上晃動不停的靈貓,做了個鬼臉。慕容美妙隻得作罷,矜持地將滿頭烏發甩向一側,不去理她。走不多會,杜鵑嘴裡不饒人,又開始挑事,說道,“慕容美女姐姐,我有個奇怪的點,方才你打噴嚏怎麼感覺嬌滴滴的,像貓打噴嚏”,說著,學慕容美妙打噴嚏的口氣,故意嗲聲嗲氣的“啊切”一聲。她模仿得極度誇張,除了慕容美妙,其餘的人都忍不住笑起來,就連叢小鳳也笑得花枝亂顫。
黃鸝瞧慕容美妙一臉慍怒,強忍住從胸腔不斷湧上來的笑聲,手指著杜鵑,嗔怪道:“你有機會就找慕容美妙錘鐵,貓會打噴嚏嗎,你這個小鬼頭。”
杜鵑本想模仿貓打噴嚏,驀地看見半山腰樹梢上半遮半掩地冒出一座草棚,用手指著問黃鸝道:“看山老人是不是就在那兒?”
黃鸝點點頭,說:“是的,就是不知道他在不在棚子裡。平時他都是一個人在山裡呆著,除了上山砍柴的和監管他的民兵有時候來查哨,很少人到這裡來。”
杜鵑放下肩上扛著的靈貓,領著靈貓搶到一行人頭裡,沿著上山的曲徑信步走了過去。臨近山腰時,上山的小道拐入了一片灌木密集的樹林,林中光線黯淡,怪石嶙峋,蒿草橫生,杜鵑小心翼翼地施施而行,心中有種莫名的焦慮和不安,似乎總有什麼東西遊魂似地跟在道側奔行急遽,在林間草叢穿來穿去。不算長的距離,靈貓也走得並不安生,幾度停下貓步凝神諦聽,警惕地東張西望一會才又遲疑前行,卻腳步顛躓,足音淩亂。
走不多時,杜鵑聽到密林深處傳來胡琴聲,拉奏的正是《G弦上的詠歎調》。琴聲淒婉哀傷,有如雨夜秋風嗚嗚嘶鳴,全然不是原曲應有的音境。杜鵑側耳辨聽片刻,感覺琴音音色雖然柔和渾厚,音質卻甚是粗糙不堪,顯然拉弦的人在竭力運用自己嫻熟的指法和弓法加以掩飾。循著琴聲在樹林裡兜了幾圈後,一行人跟著靈貓轉到一處空地前。空地四周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和淩霄花,沿著竹圍子是幾處小塊的菜地,除了茼蒿、白菜、大蒜、生薑,還種著幸運草、百合、三七、薄荷等草藥,朝著來路的是個用紫薇藤塑形構成的院門。靈貓跑進院門後縱身躍起,串到一棵粗大的鬆柏樹蛇形蜿蜒的虯枝上,警惕地注視著樹下,呼呼低聲怒吼。
樹下一塊凸起的醜陋的巨石上坐著一位老人,兀自拉著琴,神情甚是怡然自得,對站在自己麵前圍成半圓的不速之客視若不見。杜鵑和叢小鳳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叫了聲,“看山人。”
秦天放沉浸在自己的琴聲裡,對叫聲聽而不聞,手裡的琴弓在一段加速拉弦後忽然擱置,右手變成了彈撥琴弦的動作,左手也彆出心裁地加了一段滑把,彈奏出一小段原曲沒有的旋律後,這才停下來,抬起頭說了聲,“來啦。”
杜鵑瞧著老人手裡的胡琴,心裡大感佩服。那簡直算不上是一把琴,琴筒、琴杆、琴軸、琴弓都是粗細不一的山竹製作,明顯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工,極其簡易毛糙,連琴頭都沒有,倒是琴筒的前口蒙著塊蛇皮,杜鵑看得出來,那是一條很難見到的菜花烙鐵頭大蛇身上的皮。杜鵑調皮地行了個屈膝禮,瞧著秦天放眉開眼笑,“您好像知道我們會來,是不是掐指一算就算到的?”
秦天放下手中的琴,臉上現出慈祥的笑樣,“猜到你不放過我這個糟糕老頭不會是件難事罷,隻不過我可料想不到你會帶這麼多人來”,說著眯起眼睛來打量麵前的一乾人等。
雖說中飯時已經聽潘建設描述過秦天放的樣貌,見到本尊時,慕容美妙還是不忍直麵,是以將臉側過去瞄向趴在樹枝上的靈貓。儘管看到的是慕容美妙的側麵,秦天放還是大吃一驚,身子也跟著抖了一下,“這位姑娘是誰,想不到世上竟然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杜鵑瞧瞧秦天放,又瞧瞧慕容美妙,吃吃笑道,“怎麼,您老人家也會被漂亮的小姐姐驚豔到?”
秦天放尷尬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杜鵑臉上似笑非笑,湊過去悄聲道,“偷偷告訴你吧,她叫慕容美妙。”秦天放喔喔兩聲,眼睛看向崗棚,訕訕道:“大家到草棚這邊來坐吧,隻是地方簡陋,恐怕大家難以下腳。”
崗棚用楠竹和茅草搭建,共有兩層,上麵是瞭望層,下麵算是居住層。底層的竹圈梁上掛著紮成草把狀的煙葉,草棚的戶門是一塊用竹片拚成的矩形排板,棚內的一應家具無一而非都是竹製,就連竹片製作的方桌上擺放的水杯、飯碗也是竹器。大家跟著秦天放進棚後,看到裡邊一側摞著不少簇新的竹製品,各人找件竹椅或是竹凳圍著方桌坐下。秦天放在每人麵前擺放一隻竹杯,從桌上竹茶筒裡取些茶葉擱在杯子裡,去門外土灶上提了壺熱水進來,給各人的竹杯裡注水後說道:“這是山那邊崖下的野生岩茶,是我自己用門口的土灶和箅子烘焙的,你們喝一口看看味道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