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神秘的看山人與琴譜掩藏的……(2 / 2)

慕容美妙眉頭微蹙,伸出芊芊素手,捧起竹杯,小心翼翼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試了試,然後呷了很小一口。

秦天放內心忐忑,看著她輕聲問:“還能入口不?”

慕容美妙正眼也不瞧,嬌聲哼哼道,“還行,就是感覺很甜的樣子。”

秦天放鬆了口氣,笑道:“姑娘好口感,這茶裡我特意添加了野生蜜蜂的蜂蜜。”

慕容美妙聽說了,又用舌尖去舔舔茶水。杜鵑恰好隔著桌子坐在她對麵,伸手指指立在麵前的靈貓,靈貓正在伸舌頭去探杜鵑手裡的茶杯,一隻貓爪還搭在杜鵑的手臂上。慕容美妙白了杜鵑一眼,悻悻然說道:“你不是有話要問嗎,那就趕緊的。”

秦天放拖過一張竹椅,在燕雲身旁坐下,對杜鵑說,“猜得到你想問什麼,不過,在你問我之前,我想先問你幾個問題”,他說話間伸手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遝小紙塊和一包煙絲來,卷了兩根喇叭筒形狀的煙卷,一根遞給燕雲,一根放到自己嘴裡。看燕雲拿著煙卷,沒有要抽的意思,便摸出火柴盒劃著火給自己點煙。慕容美妙眉頭緊鎖,板著臉哼了一聲。秦天放趕緊吹滅火頭,自嘲道:“到老了,反倒糊塗了。有女士在,我這自製煙可不能抽啦。”說完,他拿起煙擱在鼻子下麵嗅了嗅,轉向杜鵑問道:“看你的穿著,你是朝鮮族的?”

杜鵑嗯了聲,收斂起先前逗樂嬉笑的表情,低聲說:“我媽媽是朝鮮族的。”

秦天放仔細端詳了一會杜鵑的麵相,接著道:“現如今以你這個年紀,能拉奏《G弦上的詠歎調》,又是朝鮮族的,唔,你母親是不是叫片英姬?”

杜鵑不去理會其餘人投過來的驚訝的目光,急切地問道:“你認識我媽媽?”

秦天放表情凝重,眼睛裡有著令人看不透的窅暗漩渦,深深地歎口氣後說,“聽說過,也是因為這首琴曲。傳聞你母親清麗脫俗,風儀嫻雅,是位難得一見的東方美女,你身上似乎也有些那樣的影子”,頓了頓,見杜鵑秋波流轉,情意綿綿,悠然神往,接著說道,“可惜天妒英才,你母親早逝。據說你母親作曲、編曲、指揮都很精通,曾經和一位叫白鷺的音樂女才子一起試圖破解《G弦上的詠歎調》琴譜,或許你母親的早逝跟這件事多少有些關係吧。”

“破解琴譜?這首曲子很難嗎,還需要專門破解?”黃鸝大感奇怪,忍不住插口問道。

慕容美妙斜了她一眼,對秦天放冷漠地說道:“你接著說。這琴譜是不是有什麼特彆之處。”對慕容美妙的問話杜鵑微感意外,下意識地瞄一眼叢小鳳,叢小鳳輕輕咬著嘴唇,嬌怯可憐,愴然不語。所有人中,似乎隻有燕雲不明就裡,靜靜地坐在那兒,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看秦天放沒有馬上接慕容美妙的口,燕雲和顏悅色地說:“秦老爺子,你要是有什麼顧慮,就不用細說。”

秦天放擺擺手,豪氣胸臆,爽快地說道:“沒事,我一個老東西,孤家寡人的,沒什麼好顧忌的。”說完看看叢小鳳,沉思低吟片刻,仿佛要從曆史上前行者的言論的吉光片羽中追憶什麼,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講述起事情的由來。

秦天放的講述是從叢小鳳的遠房親戚皇甫衛禮、皇甫衛祖說起。三十多年前,日寇投降前夕,新四軍正規部隊聯合大洪山區地方遊擊隊在幸福衝山口與日偽軍展開殊死決戰,最後將駐守客店山區的日軍全部殲滅,並俘虜了多名偽軍。被俘的偽軍在接受審訊時交代了一個情報,傳聞抗戰期間,日軍在本地漢奸的幫助下,在客店山區發現了岩金礦地,但礦脈很細,隻能小規模開采,所以十分隱蔽。因為抗戰形勢發展很快,駐地日偽軍被抗日武裝分割在孤零零的崗樓裡,交通網也被遊擊隊破壞,日軍來不及將掠奪開采的黃金全部運走,約有上百公斤黃金藏在一座隱秘的地下溶洞改建的小型倉庫裡,但是藏金的具體位置隻有駐守的日軍才知道。被俘的偽軍聽到的也隻是傳聞,根據地政府經過多次查找,也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當時,皇甫衛禮是軍統安陸州站組長,知道這個消息後,便安排自己的堂弟皇甫衛祖以進步青年學生的身份潛伏到根據地政府,一方麵打探黃金的線索,一方麵從事諜報活動。他們兩人是單線聯係,聯係的方式就是不同樂曲的曲譜,《G弦上的詠歎調》是他二人最後一次聯係時采用的密碼。據當時的保衛部門推測,皇甫衛禮向皇甫衛祖最後一次傳遞情報的內容可能有兩項,一是和藏金溶洞有關,指示皇甫衛祖抓緊探明具體位置並設法獲取。二是專門委派了一名特工與皇甫衛祖接頭,配合進行敵特活動。皇甫衛禮和皇甫衛祖都曾就讀於音樂學院,熟知音律,並且受家族的影響,樂理知識功底相當深厚,不僅能欣賞歐洲古典樂曲,還能自己作曲和編曲,不知底細的人都以為他二人是音樂專業人才。由於曲譜密碼的編碼和解碼隻限於他們兩個人的特殊約定,所以不僅隱秘程度極高,破譯也極其困難,因為隻限於他們兩人使用,所以破解的價值也很有限。

開始的時候,地下黨的內線人員發現皇甫衛禮用樂譜傳遞情報和指令,還以為他采用了特定的曲譜,為了獲得曲譜,一名代號蒼鷹的地下黨內線人員不惜以暴露身份和犧牲自己為代價,結果拿到手後地下黨組織才發現,以犧牲生命獲得的樂譜和市麵上可以買到的樂譜並沒有什麼區彆。很顯然,皇甫衛禮是用五線譜音符指示的簡譜數字進行編碼,隻要將五線譜翻譯成簡譜,找到編組方法,進行破解,就可以知道其中隱藏的意思。如此一來,找到密碼本就成為關鍵。

看叢小鳳聽自己講述時,不住地坐在那兒偷偷地抹眼淚,秦天放中斷自己的述說,寬慰道:“姑娘,你不用難過,大家都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無法左右的事情需要麵對,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無法逃避的事情需要麵對,退縮是沒有用的,但是不管將要麵對的是什麼,事情總會過去的。其實皇甫衛禮和皇甫衛祖兩個人和你們家沒有什麼關係,這個問題解放初期就已經調查清楚了,當時你的父母隻是音樂學院裡很普通的學生,沒有參加任何政治組織,何況你父母已經雙雙離世。”

先前黃鸝隻知道秦天放早年從事過地下工作,現在因曆史問題被監管勞動,聽了秦天放講述的故事,黃鸝感覺這個其貌不揚的老人很不簡單,聽他這麼說,脫口問道:“那你又是什麼人?”忽然感到自己這麼問話太過冒失,且很失禮,黃鸝隻得自己調轉話題:“後來呢,那個密碼本找到沒有?”

秦天放神色黯然,歎口氣說:“要是找到密碼本就沒有後來的許多事,也不會牽連許多人啦,小鳳姑娘也不用過得這麼艱難了。”眼瞅著剛剛止住淚水的叢小鳳又開始低聲抽泣,秦天放拍拍自己的腦袋,抱歉道:“對不住,人老了,竟然變得婆婆媽媽了。那密碼本嘛,三十年過去了,看來是找不到啦。有蒼鷹犧牲前提供的線索,地下黨組織和邊區政府後來查到了隱藏在我們內部的皇甫衛祖,就在要抓捕他的時候,他服毒自殺了。皇甫衛禮也在解放初期被公安部隊擊斃。”

“所以密碼本一直無法找到,曲譜的暗碼也一直沒有解開,派去聯絡的特務是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藏金溶洞也沒有辦法證實,是不是?”慕容美妙插話道,臉上是寒冷若冰的神情,說話時靈巧端正的小口也透著寒氣。對慕容美妙的問話,秦天放感覺有些不自在,沒有正麵回答她:“《G弦上的詠歎調》謎團很多,所以牽連也多。”見杜鵑坐在那兒半天不啃聲,正拿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瞧著自己,不免心生愛憐,對杜鵑說:“聽說你母親和白鷺對琴譜的破解已經有了一些進展,你母親還專門保存了一個解放前發行的巴赫樂曲的譜本,在上麵做了很多標記。”秦天放停頓了一會,像是要在記憶裡搜索什麼,杜鵑馬上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就是當年和蒼鷹單線聯係的那位地下黨員,代號獵鷹。”

秦天放臉上的刀疤扭動了幾下,他本想笑起來,意識到什麼,又趕緊收住笑,用手擋在麵前,“你倒是鬼精靈,說說看,怎麼猜到我就是獵鷹的。”杜鵑做了一個頑皮的笑樣,指指自己的臉,“您有一個這麼明顯的標記還用猜嗎。剛才聽您用胡琴拉奏《G弦上的詠歎調》,這麼多年您是不是一直都在琢磨其中的秘密,有什麼發現嗎?”

秦天放不敢笑,打了個哈哈,說:“小鬼,你倒是真敢問,要是有什麼發現了我還會坐在這兒講故事嗎。音樂嘛,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琢磨是真的,追思一下當年的戰友也是我在意這首樂曲的原因。”

看杜鵑支頤而坐,瞧著自己的臉麵,似有話要問,秦天放心裡明白,接著說道:“當年蒼鷹送樂譜給我的時候已經被皇甫衛禮察覺,專門派人一路跟蹤,為了掩護我撤離,他犧牲了,我在和堵截的特務搏鬥時臉被匕首劃傷,留下了這道難看的疤痕。”

杜鵑清目不假稍瞬,若有所思地說:“是了,蒼鷹犧牲,樂譜的真假就隻有你一個人知道,按照推理,樂譜的秘密也有可能隻有你知道。”

慕容美妙側臉斜睨,冷言道:“樂譜掉包的可能性是有的,蒼鷹查出樂譜秘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也難怪你一直在接受審查,幸好你臉上挨了這麼一刀,不然你更難說清楚。”

秦天放沒有在意慕容美妙冷冰冰的神情,淡然自若地說:“說的不錯,所以嘛,來找我的人不少,其中還有一些不三不四不明不白的人。”燕雲看到慕容美妙嘴唇動了動,還想再延續這個話題,便開口打斷了她的話,“秦老爺子,這是Slippage,眼下所謂的正確話語泛濫,受狂熱的平等激情左右,到處是沒有組織約束的亂象,人人都可以假借高尚的口號和正義的旗號來為所欲為,憑自己的主觀臆想評判他人,其實很多人隻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那裡拉大旗作虎皮。”

慕容美妙沒聽明白,問燕雲,“你剛才說什麼,什麼四盤雞?”

杜鵑朝她撇撇嘴,調侃道:“什麼四盤雞五盤雞,就記得中午吃的雞,待會下山的時候叫靈貓再給你抓一隻。燕雲哥哥說的是英文社會滑移,意思是時勢動蕩的時候,鳩占鵲巢,小人得誌,君子蒙受不白之冤。不過,燕雲哥哥貌似用的不太準確。”

慕容美妙嘴角生嗔,搶白道:“就你能,懂得鳥語。他怎麼就用得不準確了,我就認為很準確,大大的準確。”看她二人抬杠,大家都笑起來,先前壓在各人心頭的雲翳也一掃而空。

燕雲低著頭沉思一陣,看了看慕容美妙,然後對秦天放說:“我想你的問題我們也許可以幫得上忙,至少可以給你換一個好一些的環境。”

秦天放知道他的意思,擺擺手,輕描淡寫地說:“不用。我老頭子可以應付,不然我也撐不到現在。”

燕雲抬頭看看天色,對秦天放說:“老爺子,打攪你老半天了,我們該下山回知青點了。”

秦天放站起身來,朝燕雲朗聲說道:“你不用跟我老頭子客氣,倒是你們這一趟來隻怕是上山容易下山難,我猜你們惹上麻煩了。”

燕雲劍眉微揚,豪氣立生,朗聲道:“沒有關係。該來的總會來,不該來的他也來不了。”

秦天放瞧瞧燕雲,眼神裡頗有讚許的意思,點點頭說:“看來你胸中自有丘壑。我送送你們吧。”燕雲搖搖頭,示意不用勞煩。

等所有人都起身,打算離開的時候,秦天放走到杜鵑身邊將她拉到一邊,小聲說:“小鬼,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剛才忘了問你。”

杜鵑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說:“我知道啦,您是想問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跟他們在一起。不過,我想答案不用我告訴您。物少尤珍重,天高苦渺茫。秦爺爺,再見啦。”

一老一小相視一笑,有種莫逆於心的感覺。

秦天放站在竹籬笆院門前,目送杜鵑一行的背影消失在密林後,對著空中朗聲說道:“出來罷,你以為躲得過老夫的法眼麼。”隨著謔謔一聲回應,一個老態龍鐘的身影從竹籬笆附近的大樹後轉了出來,“老不死的,看見漂亮姑娘就心神不定啦,今天的話是不是太多了?”來人皺紋滿麵,尤其抬頭紋,形如刀刻,勾背哈腰的,身形卻甚為矯捷,說話聲中氣十足,有如洪鐘。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帆布製作的工作服,腳上穿著的軍綠色球鞋已經奓口,肩上斜挎著一個軍用書包,背帶上紮著一條毛巾,還吊著個搪瓷茶缸。

秦天放仰天打了個哈哈,聲音如擊甕,回敬道:“你水書淼難道是什麼好貨色,一路跟蹤人家到我這裡,我看你的名字可以改一下,就叫水老鼠得啦。對,老夫改得大妙,你五行缺水,老鼠屬坎卦,正好是水行。”

水書淼等走到近前,抬手給了秦天放一拳,“老家夥,有沒有什麼好招待,我可是趕了幾天的路。”

秦天放笑著將水書淼讓進院裡,到崗棚方桌前坐下,衝了杯茶水遞給他:“省專案組有重大案件嗎,需要你這個老東西親自出馬?”

水書淼呷了口茶,說:“這件事說起來很是怪異,專案組讓我打省裡趕到安陸州,隻說和安陸州專案組接上頭後,立刻追查當年那首琴譜的線索,而且要求暗查。我還當突然發現了什麼新線索,接頭後我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完全沒想到,那個叫杜鵑的小丫頭這次攪動了這麼多人,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縣專案組還派了兩個人特地跟了下來,不過,好像被你盯著看的那位慕容美妙給擋了回去。”

秦天放耳朵聽水書淼說話,手上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摸索出身上的煙草和舊報紙,想要卷一根煙。

水書淼趕緊摸出口袋裡的卷煙盒拋了過去,“抽我的,永光牌,一直舍不得抽,想著到安陸州來肯定有機會和你打個照麵。”

秦天放打煙盒了抽出一根煙,點燃後深深地吸了一口,鄭重其事地說:“我猜省裡安排你下來,不會隻是暗查這麼簡單罷?”

水書淼狡猾地笑笑,罵道:“老鬼,你既然猜得到,又問個什麼。”

秦天放拿起桌上的煙盒朝水書淼晃了晃,然後裝進自己的口袋,“這個我就沒收啦,想你在我這裡也坐不了多大會,要不要在我這裡將就幾口飯,你再摸黑下山?”

水書淼抬起手摸摸滿臉的胡茬,那隻手的手背上有一個子彈穿透的傷疤,秦天放不經意地看了那傷疤一眼,那是十多年前山區剿匪時留下的印記,當年他們是公安部隊的戰友,後來又一起安排到省公安廳做偵查員。看水書淼的意思有好大些猶豫,秦天放起身去土灶的灶口裡扒出了兩個土豆,用嘴吹吹灶灰,遞給了過去。水書淼接過土豆揣進口袋裡,趕著喝完竹杯裡的茶水,“老東西,我回頭再來。我知道你還收著半壺散裝糧食酒,千萬留著,彆一個人灌完了”,說著眼光投向草棚竹床底下旮旯空擱著的一個方形塑料壺,嚅動枯敝的嘴唇,說道,“隻怕還有二斤多罷?”

秦天放一把將水書淼拽出屋外,挖苦道,“彆的事你都可以忘,唯獨酒的事你走到哪裡都記得。放心吧,我保證給你留著,打今天起我戒酒,等你回來再開戒。”

水書淼給他推著朝外走,腦袋卻不時地扭向屋內,走到院門處,水書淼拍拍秦天放的肩頭神情莊重地說:“老秦,我這次來倒真想再查查當年皇甫二人遺留的線索,也好徹底搞清你的問題。”

秦天放抓起水書淼受過傷的手緊緊握住,雲淡風輕地說:“我這邊你不用操心,倒是那個小女孩杜鵑你需要多關心些,還有,上麵既然要求你順帶關心一下慕容美妙,你不妨順便查一下她的底。你說她和縣裡的人已經接觸過了,我感覺她好像知道一些什麼。你自己也小心一點,我還等著你留著老命來和我鬥酒。”

水書淼抽出被握住的手,笑著答應了一聲要得。聽秦天放提到慕容美妙,水書淼心裡打了個結,推想秦天放是不是已經知道或者猜到些什麼。他從安陸州城關出發時,縣專案組就有過特彆交代,要求他在追查線索的同時暗中護衛慕容美妙的周全,至於慕容美妙的底細他不用查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一路犯嘀咕一路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秦天放看著老戰友遠去的身影,忽然想起杜鵑分手時和自己說的話,不覺暗自好笑,思忖著小女孩經過超乎她幼小年齡所能承受之重的磨練,竟能模仿出成人般的高深莫測。

大家偕行下山的時候,慕容美妙走到杜鵑身邊問道,“你剛才跟秦老頭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麼?”燕雲走在最前麵,回頭插口道,“她說,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所有燦爛,原來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

杜鵑知道自己先前與秦天放小聲說話已被燕雲聽到,倒也不覺得意外,想他是練過武功的人,自是耳聰目明,倒是對他用名言來解說自己方才借用的名詩句頗感佩服,緊跟著接口道,“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燕雲哥哥,連這你都知道,不愧為文武全才。”

慕容美妙聽不懂他二人話裡的寓意,但聽杜鵑誇讚燕雲便覺高興,“你才知道呀,他就是那種等著人仰慕的偶像。”她嘴裡說仰慕,樣子卻十分傲嬌。

黃鸝和叢小鳳被擠到了最後麵,聽到慕容美妙和杜鵑鬥嘴,兩人不禁相顧莞爾。

下得山來,已是黃昏時分,西行的夕陽穿過迷蒙的薄霧,打群峰的縫隙間透射出幾縷陰沉沉的光線,高山下的環境氛圍立時變得雲譎波詭。一行人原路返回,臨近山穀墳地的時候,暮色蒼茫中,依稀間有幾個身影在墳頭間遊蕩。燕雲放慢腳步,遊目四顧,臉色變幻莫測,心裡暗暗盤算著對策。慕容美妙有些害怕,依偎著燕雲的臂膀,睜大了眼睛看著前麵,嘴裡嘟噥著:“還真是陰魂不散,這次一定不放過那三個牛鬼蛇神。”

燕雲皺皺眉頭,眉心處的肌膚綻出一個鷹形,沉著臉說道:“隻怕來的不止三個,你手中的傘遞給我。”

果然,道中間橫著兩人,兩側分彆站著兩人,另有三人在稍遠處朝這邊處於觀望狀態,卻是先前打過照麵的黃利來仨。叢小鳳打了個寒噤,貓到黃鸝身後,心砰砰亂跳,顫著聲音問:“他們是什麼人,怎麼好像知青。”杜鵑見靈貓一直繞著自己的腳邊轉悠,像是在四下裡搜尋什麼,便招呼靈貓縱身跳到肩頭,又調頭去看著黃鸝,用眼神向她問詢。

黃鸝麵如寒霜,打鼻孔裡哼了聲,說:“這跟前的四個是鋼廠知青點的知青,和我們知青點的人打過架,盤子還被他們打傷過。”

杜鵑聽說後眉頭微蹙,目光清冽,嘴角掛出一絲冷笑,問道:“這四位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匪號?”

黃鸝心中恚怒,嘲諷道:“叫什麼名字不知道,隻知道綽號。站在路當中的長得方頭方腦的那位叫九九,是他們的頭,其餘三個是走狗。那個長相凶悍有一身肉坨的叫二貨。站在旁邊的兩個,左邊個子矮矮的額頭鼓起來的叫棺材腦殼,右邊那個上下長得一般粗的叫白板。他們四個合起來還有一個外號,叫做什麼廢鐵組合。”

看燕雲停下腳步,和對方怒目相視,慕容美妙回過頭壓低嗓門問黃鸝:“他們是什麼來頭,為什麼和你們打架?”黃鸝眼睛看著周邊的環境,忿忿說道:“倒是有些來頭,聽說他們的爹原先都是江漢市鋼係造反派的頭頭,是什麼司令部的大大小小的司令。至於為什麼跟我們知青點打架,你馬上就知道了。”

中午的時候黃利來知道燕雲強勢,自己和狗肉朋友秋絲瓜、紅苕尖都不敢阻止他帶著一乾女子去見看山老人,也不敢探問燕雲等人和看山老人談了些什麼,想到距離江漢師範學院知青點不遠的鋼廠知青點有幾位狠角色,便去喊了四位過來。兩個月前,秦天放下山去黃集鎮趕集,恰巧碰見黃鸝和她的知青點的人在鎮上小飯館聚餐。平日裡知青裡雖然有人和秦天放打過幾次照麵,卻誰也不敢和他搭訕,潘建設也是一時興起,硬拉著秦天放坐到餐桌上一起喝酒吃飯。秦天放常年孤苦伶仃慣了,難得有機會熱鬨一次,便答應了。他們這邊熱鬨非常,黃利來本就是滿街閒逛的混混,自然就撞見了。事後,黃利來跑去鋼廠知青點告知了這件事,還混了一盒丹江牌香煙作為跑腿費。鋼廠知青點四位尋釁滋事的主帶人來到師範學院知青點,要求和秦天放有過接觸的人交代問題,潘建設等人自是不服,兩邊知青點的人先是激烈爭吵,然後就是大打出手。帶隊乾部和駐點農民製止不住,幸虧黃鸝見勢不妙,提前跑去鎮上喊來了黃大福和萬能,這才勉強平息了事端。四位鬨事的主謀就是現下橫在道上的四人,因為有派係出身和資源可以拚爹,不怕招工回城會有什麼阻滯,是以下到知青點後有恃無恐,就沒好好乾過一天農活,偷雞摸狗的事倒是做了不少。當地鄉民也是有求於他們,憑他們的家庭在鋼廠裡的關係地位,回城返鄉時,不僅可以帶回一些生產隊平日裡難以弄到的鐵釘、鐵絲、電燈泡、五金工具相送,而且按照時下的招工政策,招收知青回城時可以搭配少量知青點所在地方的農民進城入職,有時還可以開開後門多招幾個鄉民入城,當地人對四人的所作所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九九看到燕雲氣定神閒地站在那兒,如淵停嶽峙,心裡便打了個突,覺得眼前的英俊青年神光瑩然,寶相莊嚴,相形之下,自己四位不免自慚形穢。他乾咳一聲,故作姿態,打了個誰也看不明白的手勢,朝著空中吼了聲:“黃利來,你過來。”

遠遠站著的黃利來應了聲,畏縮半天這才慢吞吞地踱步走過來。九九向來認為黃利來是個諂佞之徒,見麵從沒有好言語,看黃利來那狡獪懦怯的模樣,不由怒火中燒,喝道:“你去,叫那兩位叫什麼的女孩過來問話,快去。”

黃利來斜瞟一眼燕雲,立馬變得惶悚不安,陪著笑臉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也沒什麼大事,幾位小哥就是想請黃鸝和叢小鳳過來這邊問問,看看和看山老頭都說了些什麼。要不然,要不然,彆的人這就過去,她二位留下來就可以。”

燕雲傲然昂立,神情蕭索,眉宇間隱含煞氣,現出森森之意,他撥弄著手中的黑傘,並不說話。黃利來感覺自己的後背發涼,他看看九九,九九正拿眼去看自己帶來的三人。僵持一會,九九反手去自己的背後摸索一陣,抽出插在背後的一柄明晃晃的刺刀,對燕雲說:“兄弟,不要叫哥幾個為難,我們隻想問清楚你們同看山老頭乾了些什麼,交代清楚了這就放你們過去。你要是硬扛的話,就莫怪哥幾個動八。”

慕容美妙閃到燕雲身後,心神惴惴,嬌喘微細,側身輕聲問杜鵑:“那個人說動八是什麼意思?”

杜鵑黑曜的眼仁裡浮現出輕蔑的蘊意,小小眉目間寒氣隱隱,似乎不為眼前的形格勢禁所動,“那是街頭混混的黑話,意思是三八大蓋步槍上的□□,他手上拿的刀就是,估計是搶槍亂軍時候私藏沒有上繳的。嘿嘿,膽子倒是不小。”

慕容美妙悠然變色,櫻唇戰抖,低聲道:“他們會動刀子麼,那怎麼辦,燕雲隻有一個人,要不要叫你的靈貓撲上去?”

杜鵑眉目含笑,右手輕輕彈出,逗逗在肩頭晃動的靈貓,說:“燕雲哥哥這次托大啦,要是讓秦老爺子下山送我們一程,麻煩就小多啦。”忽然聽到身後叢小鳳嚶嚶啜泣,杜鵑忙扶住她依依如柳的纖瘦的身子,低語寬慰:“你不用害怕,凡事都有我們。”

黃鸝瞅著眼前的情勢,思緒飛快流轉,刹那間像是想到了什麼,對杜鵑說了句“我試試看”,話音未落,人已經貓身向前。那動作宛如禦風漂浮,踏雪滑行,輕靈沉猛,飛揚跳脫。她在人群中左衝右突,旋轉跳躍,滑行騰挪,繞行一圈後又回到了杜鵑身旁,這一下變起倉促,眾人隻來得及感覺眼前人影晃動,卻不及看清容貌,更遑論肢體動作。杜鵑橋舌不下,驚異非常,定定神說道:“看不出來,你還是條錦鯉咧,還有這本事。你練過輕功嗎,我瞧著似乎又不太像。你步伐接續步伐像在滑行,眼看要撞到人時又能閃避跳轉,這是什麼咚咚嗆?”

黃鸝麵溢春花,含蓄地笑道:“我本打算跑出去到秧田那裡喊人,又擔心時間來不及,害怕動起手來燕雲大哥吃虧。我剛才試了一下,萬一真打起來,我可以跑過去乾擾他們,幫幫燕雲大哥。”看杜鵑還是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理理方才奔行弄亂了的頭發,說,“我高中時就是國家級長跑運動健將,我出生在東北,小時候學過滑冰。你說的沒錯,我方才的步伐有點像溜冰的接續步,跳躍嘛,確實借用了勾手跳,後外點冰跳,阿克塞爾跳技巧,就是些花架子。”

杜鵑豎起拇指,咋舌稱讚,“酷,了不起。可惜的是姐姐你柔靈有餘,沉厚不足,否則真可以當作武術來用咧。”黃鸝忸怩作態,雙手作揖,靦腆地說:“過獎,過獎,還不知行不行呢。”

杜鵑秋波一轉,笑顏如花,說道:“行,我看行,有什麼不行的。我瞧著隻有咱們的靈貓與你堪有一比,待會你兩並肩子上得了。”杜鵑話剛說完,慕容美妙和叢小鳳也笑了起來。

看到幾位姿形俏麗,娉婷婀娜的女子在自己麵前言笑晏晏,全然一付有恃無恐的樣子,加之被黃鸝突如其來的一番戲弄,自己竟然呆如木雞,隻能眼睜睜地瞧著,毫無回手之力,九九平日裡橫行霸道慣了,咽不下心裡的惡氣,拉長了臉,嘶吼道:“哥幾個,動手。黃利來,你滾開。”說著,將黃利來一腳踹到道邊墳堆上,持刀就要上前廝打。見九九那四人都亮出了匕首,燕雲雙眉緊鎖,鳳眼生威,抖開手中的黑傘,就要迎上去。陡地,一個粗豪蒼老的聲音在眾人身邊響起,“彆忙,彆忙,有話好說,尋釁鬥毆的事可做不得。”

不知什麼時候,人群中多了一位其貌不揚,縮頭聳肩的老漢,他身形敏捷,動作奇快,沒有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九九那四位手中的匕首已被他一一沒收到自己的軍用挎包裡。九九大驚失色,瞪著老漢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漢拍拍軍用挎包,嗬嗬大笑,聲如洪鐘,“非法私藏軍用刀具,怎麼樣,跟我到公社特派員辦公室走一趟吧。”

看著老漢威風凜凜的樣子,黃利來嚇得漱漱發抖,怪叫一聲“閃人”,便連滾帶爬地打頭跑開去。秋絲瓜和紅苕尖原本就離得遠,見勢不妙,早已不見了蹤影。九九和餘下的三人先是倒退兩步,跟著轉身散開,接著一路狂奔逃遁。

燕雲收攏黑傘,想要同老漢打聲招呼,老漢笑眯眯地揮了揮手,“這件事我還得前去處理一下,你們也趕緊回知青點吧,天將黑啦”,說完,看了立在杜鵑肩頭眼露凶光的靈貓一眼,頭也不回地疾行而去。慕容美妙沒去瞧漸漸遠離的老漢,卻用一雙明眸看著燕雲,眼裡波光瀲灩,溫軟如玉。見燕雲的臉上冷然蘊藉著微笑,便將皓白勝雪的小巧玲瓏的下頜靠在燕雲肩頭,用細柔如絲的聲音問道,“這老頭是誰,你看見沒有,他右手的掌心上有個槍眼,”說話時,氣如幽蘭,吹的燕雲脖子癢癢的,“他用的是什麼方法,怎麼眨個眼睛,那些地痞手上的刀就到了他的挎包裡,變魔術麼。”

杜鵑靠過來,瞧著慕容美妙在燕雲麵前嬌豔欲滴的模樣心裡覺得彆扭,扮了個怪相說道:“什麼魔術,那是少林十三抓,姐姐,和燕雲哥哥的功夫倒是一路。”

慕容美妙下頜揚起,一臉不屑,說:“就你能,你到說說,怎麼的十三抓法,明明隻有四抓,抓了那四個鬼的刀子。”

杜鵑鬆鬆傲然挺立的小鼻子,將靈貓抱在懷裡,拿起一隻貓爪比劃,“這叫劈抓,那老漢第一下就是這麼抓掉了那個九九的刀子。這叫撲抓,老漢第二下抓掉了二貨的刀子。對付後麵兩個鬼,情形不同,老漢用了摟抓和蓋抓,自然也是手到擒來”,說著,親親靈貓的爪子,逗笑道:“就是不知我的靈貓看懂沒有,也許可以學幾招,嘻嘻。”

慕容美妙見杜鵑舌燦生蓮,頗為不信,問燕雲:“是這樣嗎?”燕雲表麵不動聲色,暗地裡卻惶惑不安,他猜想不出眼前的這個小鬼究竟還有多少令人倏然心驚的能耐和見地。

黃鸝牽著叢小鳳的手也攏身過來,兩人麵有憂色,叢小鳳更是泫然欲泣。燕雲神色冷冽,漠然睨視依舊在微微顫抖的叢小鳳,感覺女孩身上有一種她不自知的攝人心扉的鮮妍容華,這令他頗感思慮沉重。聯想到出手相助自己的老漢,燕雲覺得那老漢神鬼莫測,絕非等閒之輩,突然出現也絕非偶然,當是和自己身邊的一乾女子密切相關,必定也是衝著琴譜背後的秘密來的。黃鸝看到燕雲的神情變幻不定,目光沉寂渙散,眼裡仿佛隱藏著教人捉摸不透的念頭,心底油然生出一絲涼意來,輕言細語道:“燕雲大哥,事情是不是特麻煩?”

慕容美妙蜂腰扭動,轉過身來,笑道:“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有燕雲和我在,看誰敢找你的麻煩。你要是心裡怕怕,擔心那幾個牛打鬼上門找茬,就跟著我們出去轉一圈好啦。”

杜鵑站在一邊,眼瞅著慕容美妙,臉上似笑非笑,心道,“你的心可真大,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接,這下你可中計啦。”黃鸝看杜鵑臉色有異,忙朝她遞了個眼色,連聲道:“好呀,好呀。你們打算到哪裡去,要去幾天?”

慕容美妙一臉訝異的表情,丹唇微翹,笑露出一列細細的鮮麗的皓齒,“你還真打算跟著我們呀,我們要去溫峽水庫呢。”

黃鸝雙手拍掌,興高采烈地說:“那太好了,我哥哥也在那裡,他叫黃朝暉。我回去打聲招呼,請幾天假肯定沒有問題。”

燕雲沉思一會,淡淡說道:“那老漢臨走時說要去處理一下今天的事,我猜想不出他的意思。看來今天的事日後少不了會有糾纏,你們暫時回避一下也好,我回頭和你一起去請假,叢小鳳剛轉過來,同知青點的人都不熟悉,自然由你帶著,你一並告假好了。”

這時,太陽西沉,群山之巔壘起黑漆漆的雲峰,寒冰一般清冷的彎月已然升起。燕雲揮揮手,招呼眾女子往知青點走去。黃鸝欣喜非常,因為高興,人也變得亮麗起來。她揚起海棠春眠般的臉龐,牽著叢小鳳蒼白荏弱的手,扭動芙蓉初綻似的身子,嘴裡輕聲哼著歌曲,緊緊跟在了燕雲和慕容美妙身後。

杜鵑抱著靈貓落在最後麵,仔細聽了聽,知道黃鸝嘴裡哼的是《九九豔陽天》,朝黃鸝的背影擠眉弄眼做了個小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