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寨坐落在異峰突起的九仙山上,山寨四周為險岩峻嶺,奇峰異石橫亙,綿延不絕。極目遠眺,但見重重淡藍色山影有如煙波萬頃,浩瀚無涯,憑空托起高聳雲端的一座神峰妙巒,茫茫然恍如仙境。從客店鎮出發,燕雲一行坐在手扶拖拉機掛箱裡,隻覺山路愈來愈狹窄,愈來愈崎嶇,路麵坑窪不平,滿是裸露的頑石。好幾次,因為坡高路陡,手扶拖拉機冒出濃濃黑煙,發出突突轟鳴,好似牛喘,行進極為緩慢,燕雲不得不帶著眾女子下車步行一段距離,隻將行李留在車上。
不知經過多少次曲折迂回,手扶拖拉機行駛到一處峽穀穀口處,駕車的鄉民便拉下手柄刹車停了下來。駕車的鄉民告訴燕雲,從此處開始向山裡進發,隻能步行了。燕雲讓大家取下行李,塞了一元錢給鄉民,帶著眾女子徒步走向穀口。杜鵑看峽穀地處險阨,周圍山巒交錯,群山環結,山體自然為障,巨石自成隘口,當真是車不能方軌而馬不能並騎,心道無怪乎那鄉民不願再駕車前行。進入峽穀,兩麵陡壁聳峙,儼如一條通天夾弄,深穀清幽靜寂,能感受風生風息,更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激越水聲,顯然是多迭瀑布在轟然作響。
杜鵑抬頭朝岩壁望去,見岩石的顏色不一,想著有了話題,湊近朱鹮身邊提出了疑問。朱鹮說,娘娘寨的地質結構由造山運動和第四冰川紀水蝕溶岩形成,地質地貌分布了震旦紀燈影組的石灰岩和白雲岩,還有紫紅色砂礫岩和灰綠色砂岩,算得上是世界上地質和地貌事件產生的典型事例。這一帶的盆地和山體發育是六億年前起始,經過加裡冬運動使古老地台趨向於穩定,經過海西運動地槽褶皺回返形成巨大山係,經過燕山運動地殼受到強力擠壓,褶皺隆起而成為綿亙的山脈,再經過喜馬拉雅運動形成現代地貌格局。杜鵑與朱鹮在那裡有問有答,對著怪石嶙峋的山崖指指點點,弄得其餘人是一頭霧水,聽得不明所以。
慕容美妙聽她二人嘮嗑更是覺得索然無味,不懶煩地打斷她二人的話題,說道:“你們兩個嘰嘰歪歪地這運動那運動地說得煩不煩,我瞧著就該抓你們兩個人去運動運動,到時候看你們還運動不運動。”
“杜鵑小魔頭這是在考究我呢。”朱鹮陪著笑臉說,眼睛瞧著杜鵑,話裡有話,“我之前到這一帶考察過,隻是沒去過娘娘寨。”
杜鵑吃吃一笑,不去理會朱鹮,故作驚訝非常的樣子,對慕容美妙說:“慕容姐姐妙語禪機,接連三句運動意思卻大不相同,一語道破反者道之動的本來。”她這最末的一句話旁人都沒聽明白是什麼意思,燕雲向她投去一道深沉含蓄的目光,頷首道:“道家的學說你都知道,不愧為寶藏女孩。”
杜鵑心裡得意,嘴裡卻連聲說道:“沒有,沒有。五一農場乾校有位宗教協會的老道長,我聽他說起過,這九仙山早年是道家的聖地,當地農民有個傳說,說是道家先祖元始天尊坐下有十二金仙,其中的廣成子就是在九仙山桃源洞修成正果。這娘娘寨也有個來曆,說的是西漢末年,王匡、王鳳發動綠林起義,娘娘寨有位叫成子高的踴躍響應,率領當地農人在九仙山建大營,操練兵馬,用石塊壘築寨牆。寨牆高一仗五,厚六尺,隻有正南方建有寨門供人車通行,也隻有一條道通往山寨。”慕容美妙見杜鵑說到這裡便打住,問道:“後來呢,你接著說,怎麼不說了。那成子高搭了個寨子,聚眾造反,結果怎麼樣啦?”
杜鵑瞪大眼睛,小嘴張得大大的,臉上做作出驚詫的樣子,哎呀一聲,“那老道長沒有說了,且聽下回分解吧。”
慕容美妙聳動冰肌秀骨的香肩,哼了一聲,“你就跩吧,等會上山了,找到那個叫牛超來的牛道士,還怕他不告訴我們。”
一行人在峽穀裡逶迤穿行,一路談笑風生,觀望沿途的旖旎景色,走過一片綠浪滾滾的楠竹林,又走過連片的古樹群落,再沿著一條山石鋪就的石階攀緣而上,終於來到娘娘寨山門前。
山寨倚山踞嶺,聳立在雲纏霧繞的峰巔,很有幾分氣勢。看著淹沒在雜草叢中的殘垣破壁,所有人都深深歎息一聲。走進石寨,可以看到,寨內有大小石板屋千餘間,圍城的石寨周長有二十多裡地,寨牆由塊石、條石、片石大小間壓、縫隙填塞碎石土渣砌成。寨牆上留有哨口、箭窗、滾木擂石發座、烽火台的殘跡,內牆半腰有四尺寬的巡道,麵臨山道的寨牆另設有鑄鐵土炮,炮身已毀。
朱鹮找了個烽火台的遺存站定,從地質背包裡取出一個風水羅盤來,測量一陣子後,問杜鵑道:“你看出這裡麵的門道沒有?”
杜鵑掏出布裙口袋裡的手絹,擦擦汗水,說:“朱鹮大姐你想說這個石寨是按九宮八卦布局吧,好像可以占測到九個等分和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有些故弄玄虛,搞得挺神秘的。”
黃鸝四下張望了會,說:“找不到和小日本乾仗的痕跡。聽老農說,以前有人在這裡找到過沒有爆炸的炮彈,想敲開來做物件,結果被炸死了。”
看朱鹮站在那兒有模有樣地測風水,全然一付妙悟道法的架勢,慕容美妙躲到燕雲站立的陰影裡麵,接過燕雲遞給她的軍用水壺,抿了口水,嬌慵無力地說道:“整這些二四五六有用麼,糊弄鬼呀,一顆炮彈打過來,還不是什麼門都無門。咱們趕緊走,去那個娘娘廟躲一躲蔭。”燕雲笑著搖搖頭,正待告訴慕容美妙,朱鹮其實是想尋找那條通往山下的隱秘通道,卻被靈貓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
原本趴著打瞌睡的靈貓,嗖地從杜鵑背著的地質包上躥了下來,徑直撲向不遠處的一堵垮塌的石牆,奇怪的是靈貓隻是站在亂石堆上死死地盯著什麼,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發出警告的吼叫。少頃,打石牆後麵伸出了一顆蓬頭垢麵的腦袋,一雙烏黑的眸子清明透亮,在暗處熠熠生輝,正往這邊瞧著,眼神卻是怯生生的。
杜鵑舔舔嘴唇,吹聲口哨召回靈貓,喊道,“喂,牆後麵的姑子,你出來吧。”看對方沒有反應,杜鵑又喊道,“沒事的,靈貓不會傷到你的。”
石牆後的腦袋依然在原處不動,那雙黢黑錚亮的大眼睛依舊朝這邊膽怯地張望著。黃鸝提高聲調,跟著喊了幾聲“過來”,還是沒有動靜。叢小鳳忽然一下想到了什麼,朝石牆後的女子接連打出了幾個手勢,那女子回了一個手勢,慢慢從石牆後麵走了出來,臉上大有戒懼神色。看那女子時,隻見她披著蓬鬆濃密的長發,發梢上沾著草屑泥土,瘦削的臉上臟兮兮的,混著汗水和油漬,個頭小小的發育不良的樣子,體態卻是成熟的女性,看上去已有二十出頭的年紀。她身上的衣褲破亂不堪,上衣顯然短了一大截,露出了褲腰上紮著的一根稻草繩。女子一步挨一步挪到叢小鳳跟前,眼睛卻是偷偷地瞄著慕容美妙,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
慕容美妙遠遠地站著,奇怪地問叢小鳳:“你剛才跟她比劃了什麼,她是不會說話嗎。”
叢小鳳比劃著手勢,應道:“她是聾啞人,我用的是手語。我會的不多,不過,好像這個姑子會的也不多。你等下,我問問她叫什麼。”
那女子看著叢小鳳的手勢,睜著眼睛想了會,邊比劃著邊蹲在地上找了個石子寫下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叢小鳳瞅著地麵,仔細辨認了一下,說:“她說她叫林中仙子,好像是娘娘廟裡的牛道士給她起的名字。”
嗤地一聲,慕容美妙剛喝了口水,噴了出去,“她叫林中仙子,她這個鬼樣子像仙子?”
杜鵑擔心林中仙子看出了什麼,給了她一個斯文溫柔的微笑,又去放下地質背包,在裡麵翻出了一顆陀螺糖遞給她,而後對慕容美妙說:“林中仙子是一種鳥的俗稱,也叫綬帶,屬於蜂鳥的一種,我們這邊隻看到過白綬帶。”
黃鸝瞧著叢小鳳不停地和林中仙子打著手語,羨慕地說:“我認識你那麼長的時間,都不知道你還會手語呢。”
叢小鳳靦腆地笑笑,說:“我有個表姨,是個聾子,十聾九啞,不會說話,我小時候去他們家,學了些手語。就是不知道這林中仙子的手語是誰教的,大山裡頭,總不會有聾啞學校和手語老師吧。”
慕容美妙說,“你再叫她在地上劃幾個字,不就曉得啦。”話語充斥濃濃的不耐與倦怠。
朱鹮收拾好風水羅盤走過來,說:“隻怕她會寫的字滿不了一籮筐。”叢小鳳點點頭,愛憐地看看林中仙子,說:“正是。我告訴她我們要去娘娘廟,她願意帶我們去。”
林中仙子朝著所有人憨憨地一笑,又去瞄了眼跟在杜鵑腳邊的靈貓,領頭走出了石寨已經頹廢的寨門。
跟著林中仙子在山道上轉悠了半個多時辰,一行人來到了一處深穀,穀口錯落有致地立著四棵古銀杏,每棵粗六尺,需二人合抱才能圍住,樹的華冠形同巨傘,高大巍峨。林中仙子對叢小鳳比劃了個手勢,告訴她古樹的樹齡達千年。叢小鳳大感驚愕,伸伸舌頭,站在大樹前虔誠地拜了一拜。繞過古銀杏,可以聽到淙淙流水聲,循著水聲走過去,是一座水潭。但見水潭呈墨綠色,深幽莫測,潭邊鬆柏密匝,亂石狼藉,透著股子陰森氣息,令人心驚目弦,毛骨立寒。
幾位女子佇立在潭邊,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默默不語。燕雲伸手去試試水,說道:“這裡的水太深太驚人,不要下去洗,你們可以找個淺些的地方清洗一下手和臉。”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聽噗通一聲,林中仙子已經跳到了水裡麵。燕雲冷不防吃了一驚,正待躍入水中撈人,卻見林中仙子笑嘻嘻地從水裡探出嘴和鼻孔來。
潭水清亮,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林中仙子劃水的動作,雖然姿勢笨拙,形如狗爬,卻遊得自在。顯而易見,林中仙子會錯了大家的意思,以為人人都想下水戲耍一番。叢小鳳趕緊招手,讓林中仙子上岸來。等林中仙子濕漉漉地從水裡爬出來,燕雲讓叢小鳳幫她擦乾身子,想辦法換件乾淨衣服,自己則沿著水潭邊的小道走得遠遠的,慕容美妙也跟了過去。
杜鵑對叢小鳳說,林中仙子既然已經濕身,乾脆就幫她好好洗淨身上的汙垢,好好梳理一下她的頭發。杜鵑拿出背包裡的毛巾和一小塊肥皂,讓叢小鳳用手語指導林中仙子配合伸臂轉身,黃鸝與朱鹮也在一邊動手幫忙澆水擦拭。隨著從頭到腳的細心清洗打理,林中仙子的本來麵目慢慢顯現出來,等到她乾乾淨淨地坐在潭邊的圓石上,羞答答地看著澄澈如明鏡似的水麵,眉宇間隱隱地帶有幾分憂鬱,在淳樸和渴望中顯露出自然純真的美來,杜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安徒生童話裡的小美人魚。杜鵑心想,或許是這裡山清水秀的滋潤,自然生就出林中仙子這樣的美女來。黃鸝與朱鹮滿臉訝異,叢小鳳居然是一付花癡的呆樣,眼珠子在林中仙子身上滴溜溜地打轉,說不出話來。
杜鵑平複一下心情,看看林中仙子瘦小的身軀,思忖一會,從背包裡找出了自己換洗的內衣和僅剩的白色土布長裙給她換上,又翻出了一雙圓口白布鞋。叢小鳳從行李背包裡找出了一支白色的發箍,去套到林中仙子的頭上。梳洗打扮完畢,四位女子便帶著林中仙子去與燕雲他們會合,心裡都在想,等下慕容美妙看到煥然一新的林中仙子會是什麼表情。
看到燕雲和慕容美妙時,兩人正站在山道邊的一處凸凹怪異的石崖前,石崖上鐫刻著黑鬆坡三個大字,字的左近一溜過去,還歪歪斜斜地刻著一些神秘詭異的符號,有些符號有被鋼釺破壞過的痕跡,以致形體殘缺。慕容美妙雙手死死地抓住燕雲的一隻手臂,心神不定地瞧著摩崖石刻,因為緊張慌亂,對走到身邊的人如同視而不見,即令杜鵑有意將林中仙子推到她的跟前。
朱鹮走上前來,看看石崖上的字,信口念道:“黑鬆坡,鬼又多,畫道符,神過鬼不過。”
聽見有人念叨鬼,慕容美妙打了個寒顫,惱怒地說:“什麼鬼,什麼符,你沒瞧見人家害怕嗎?”
朱鹮陪了個笑臉,抱歉地說:“這是當地人說的順口溜,當然是迷信啦。”
杜鵑看此處岩深穀虛,山嶂蔽日,陰風低號,四周樹葉沙沙作響,叢林中斑駁光線閃動,宛如幽靈作祟,頗不似道家探幽尋真之境,倒像道士做法的禁地。聽到慕容美妙與朱鹮的對話,杜鵑辨認一會道符,神情凝重地對朱鹮說:“看來有人不願意閒雜人等上山,隻怕等下我們想要進廟不會那麼順當。”
燕雲目光清冷,桀驁地瞪著石崖上的符咒,問道,“何以見得?”
朱鹮隨後跟了一句“同問”。
杜鵑輕撫一下下頜,指著畫符說:“很明顯呀,這畫符分彆是兩個時期銘刻上去的,相隔少說也有一百年。早前畫的是雲篆,都是祛病消災的平安符、太歲開運符、五鬼招財符、姻緣符和文昌符,用的是篆體字,是幾個字重疊成符,模仿蟲書鳥跡,文勢曲折,有雲霧繚繞的氣象。這後來弄上去的道符是宋楷和隸書,圖形缺乏變化征兆,古板呆滯,赤裸裸地表現恐怖,畫的要麼是催命符,要麼是咒凶犯歲的符籙。我估計這些凶符多半是想畫出來克外鄉人的,附近的山民倒是不妨。”
黃鸝見慕容美妙聽了杜鵑的話後立時臉色發白,忙對杜鵑說:“那也簡單,你等下給我們每個人畫一道逢凶化吉符,不就拉齊了。”
杜鵑不以為然地笑笑,揶揄道,“這種鬼畫符的東西你也信,何況這符也不是隨便就可以畫的。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畫符的時候,需要做到中有神氣穴,內有坎離情,你當是小朋友辦家家。你要是心裡怕怕,我幫你念咒得了。”說著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個單盤腿姿勢,左手捏個法指,口裡振振有詞念道:“天為我屋,地為我床,五嶽山川,為我橋梁,玄鬥元精,為我衣裳。藏身七元,流火他鄉,渡我太乙,過我白元,災不能乾,兵不能傷,當令我身,變成黃鸝。”最後四個字明眼人都聽得出來是給篡改了,黃鸝佯嗔詐怒,抬手去杜鵑圓圓的腦袋上輕輕拍了一掌。她兩人這一嬉鬨,慕容美妙的緊張情緒頓時緩和下來許多。
杜鵑指指前路,說:“剛才我不是念了麼,山川都是橋梁,我們趕緊趕路吧。”
前行的路頗為坎坷,一行人跟在林中仙子身後,先是向東過溪,在絕壁陡峭的崖底蹣跚而行,來到一座如屏的石山後,又踏上一條百來步長短的天然棧道,再穿過山腰處懸崖峭壁上橫嵌著的一條天然石廊,這才來到娘娘廟。那是一座不大的平房建築,坐北朝南,視野倒是開闊,從選址看,靠山臨水,符合前朱雀後玄武,左青龍右白虎的風水觀,大抵是期望“山環水抱必有氣,水曲九回必有情”。建築物很平常,如果不是林中仙子用手指了指門楣上隱約可辨的娘娘廟三個字,大家都不會相信麵前的石頭建築是座廟。看上去,和山區鄉民居住的石屋並無二致,沒有場院,沒有香鼎,沒有神像,房頂上鋪的是用石頭片做成的片瓦,因年代久遠,生出了雜草。房門前趴著一條中華田園犬,毛發呈黃色,看見有人來,有氣無力地吠了聲,看見靈貓正凶惡地瞪貓眼,便將狗頭搭在前爪上不做聲了。
聽見動靜,屋內響起了幾下篤篤的敲擊聲,一根用樹枝杈製作的拐杖伸出了房門,人還沒現身,說話聲卻先傳了出來:“有廟無僧風掃地。”
聽到這毫無來由的話,黃鸝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想表明來意,杜鵑將她攔了下來,隨口應道:“香滅燭儘月點燈。”
隨著一聲冷笑,一位斷了一條腿的老者從門內拐了出來。林中仙子趕忙跑過去,站在了老人身邊,手指著杜鵑這邊,嘴裡咿呀做聲。老人一身山民的裝束,白發蒼蒼,臉上凸凹不平,皺紋有如蛛網,說話的嗓音低沉,神情蕭索,似是含有無限傷心。杜鵑心想,這位定是牛超來道士啦。慕容美妙瞧著杜鵑,似有話要說,隻聽牛超來又念道:“到處雲山到處佛。”
杜鵑拱拱手,作揖道:“當訪土地當訪靈。”
牛超來見作答的是個小女孩,不覺一怔,枯槁的臉上晃過一絲驚訝神色,語氣稍稍溫和了些,續道:“望望世態搖搖手。”
杜鵑欠欠身子,謙恭地回道:“看看人心點點頭。”
牛超來臉上的皺紋抽動了幾下,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是過路的外地人,那就進屋來坐一會罷。”說完,他自己先折回到了房內。
慕容美妙心裡忐忑不安,過去扶住杜鵑的肩膀,悄聲問:“你們兩個剛才在對詩還是在對對聯?”
杜鵑搖搖頭,怪裡怪氣地說:“是也都不是,我們是在鬥機鋒呢。好比我說江山美如畫,你就要回答九州火樣紅,所以,我們說的實際上又像是道上的切口。”
慕容美妙嚇了一跳,誤會成黑話,忙道:“你少來,又在鬼裡鬼氣地騙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杜鵑見其餘的人已經先行進屋,對慕容美妙歎口氣道:“牛老道開始說的意思是廟裡什麼都沒有,讓我們趕緊走人。我說呢,我們沒有私心雜念,隻是來聊表心意。老道說,廟很多,為什麼一定要到這裡來。我說呢,到什麼地方就該拜什麼佛。老道說,來的人很多,多半居心不良。我說呢,等下我們談談,你就知道啦。”
慕容美妙探出手指,輕輕按按杜鵑的小鼻子,感佩道:“特麼深奧的東西你也懂,果然是個鬼。”
杜鵑推開她,捏捏自己的鼻子,像是要重新擺正位子,說道:“趕緊進屋吧,仙女姐姐。我倒是有個怪物的點,那老道見了你的天姿國色,怎麼沒有當場暈倒,真是奇了怪了。”不等慕容美妙動手敲打,杜鵑笑著閃身跑進了石屋。
靈貓沒有跟進石屋,聽到鳥叫聲,自顧自地跑到石屋附近的林子裡獵食去了。
進了戶門是堂屋,正中靠牆擱著一張供桌,上麵沒有供品,散亂地堆放著雜件,牆上有個四四方方掛畫的印跡,沒有神像。室內很擁擠,燕雲和叢小鳳坐在長條凳上,黃鸝與朱鹮分彆坐在竹靠椅上,牛超來坐著的是一張破舊不堪的太師椅,林中仙子正在用粗瓷碗倒水送到落座的人手上。看見慕容美妙走進來,林中仙子放下手中的碗,跑到裡屋去端了張圓形板凳給她。杜鵑進屋已沒有了坐具,她放下行李,見旮旯處有一堆泥土燒製的破損的小巧的香爐、香鼎、神獸物件,便去拖了尊陶製夔牛塑形過來當了凳子。牛超來很不高興地看了杜鵑一眼,嘴巴動了動,沒吱聲。杜鵑發現有尊破損的香爐上紋刻的山景頗為獨特,旁邊還刻有詩句,注意力便集中到香爐銘刻的詩畫上。
朱鹮進屋後就向牛超來介紹情況,打聽自己地質勘探小組的成員是否來過這裡。牛超來想想後說,的確是有一位青年人來過,背著同樣的地質包,但是已經離開去了溫峽水庫那邊,走的時候還很匆忙,很趕的樣子。朱鹮心裡氣苦,罵了句“薄情無義的反動分子”,料想同伴定是圖表現,搶著完成勘察任務好回去交差,爭個表揚,而將自己甩到了一邊。牛超來漫不經心地同朱鹮說話,視線卻在杜鵑和林中仙子身上,看她二人的服裝一模一樣,指著林中仙子問杜鵑:“她身上的衣服是你給的吧,她自己身上的舊衣服呢?你都給扔了?”
“那不然呢。”杜鵑眉頭蹙起,臉色難看,說:“那根本不能算是衣服,完全是幾塊破布片子,回頭我們再留幾件衣服給她,隻是不一定合身。”
牛超來瞧杜鵑的神色,似有譴責自己的意思,本就沒有好氣色的臉上又多了幾分寒意,他拍拍林中仙子的肩背說道:“她是個棄嬰,二十年前,我在這廟門口撿到她。山裡人封建,都想要男孩,有的人生了女孩就盼著下一胎是男孩,接著生,女孩生多了,就扔了。我早年殘廢,不能娶親,家中沒有女人。隻能將她送到山下水磨坪村子裡,找人幫忙照顧。這姑子命相不好,三歲上,突然高燒不退,山裡看病不易,找了個郎中胡亂開藥,結果病好了,耳朵卻失聰。前些年,我這廟裡還有些香火,後來不斷有人上山來抄家,打砸神像,搜繳什麼文物,現如今廟裡空空如也,我也是一貧如洗。這姑子隻好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可大家都窮,她又能有個什麼好?”
“好可憐。我看她好像會一點手語,是您教她的麼?”叢小鳳問,伸手將林中仙子拉到自己身旁,臉腮上兀自掛著幾滴淚珠。
牛超來盯著叢小鳳看了幾眼,像是明白了些什麼,說:“我不會打手勢,是水磨坪的一位下放改造的老師教她的。”
叢小鳳聽說了,似乎有些興奮,問道:“那個老師還在不在,叫什麼名字,您知道麼?”
牛超來的滿臉皺紋深陷,淡漠地說:“那老師是個婦人,叫邵裕華,聽說早年在教會做過義工,會打一點手勢。現下你想找她是找不見的,她已經被專案組帶回城裡了,聽說是和什麼特務密碼有關係。也活該她造孽,誰讓她不甘清靜,上課的時候給學生講什麼反敵特故事,什麼破解密碼,自然免不了多話又多事。”
聽他提到邵裕華的名字,慕容美妙張了張嘴,叢小鳳愣了一下,搶過了話頭,問:“邵老師也知道娘娘寨藏金洞的事麼?”
牛超來冷笑兩聲,麵色陰暗,惡狠狠地說道,“她不是本地人,知道什麼藏金洞,哪裡又有什麼藏金洞,不過是一幫狂悖無知之徒的妄念罷了。”說著,又怪笑幾聲,看著朱鹮說道,“不單是現在,解放前就有一位搞地質的人跑來打聽什麼黃金的事情,想不到你們這些有知識懂科學的人,也這麼無聊無知,貪婪卑微。”
朱鹮驟然變色,想著牛超來這話裡大有文章,不好就此頂撞,強抑怒氣問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我倒沒有聽說,如果遇見了我一定會好好教訓他一頓。”
牛超來雙目直瞪,呼呼喘著粗氣,森然道:“人心鬼蜮,甚麼狡猾伎倆都有。那家夥是個年輕人,還拿著根據地政府的介紹信,說是考察這裡的地形岩洞,找什麼五礦。我讓他到山裡頭走走,他口裡答應,就是不去遠處,隻圍著山寨瞎轉悠,以為我老頭子殘廢了跟不住他,好哄騙。哼哼,我老頭子心裡明白得很,他想知道這裡的秘密,也沒有那麼容易。臨了,走的時候,他想要我這廟裡頭的掛畫,我也沒給他。”牛超來指指牆壁上四處掛畫的印跡,說:“這裡原有四幅畫像,畫的是雲霄、碧霄、瓊霄三位娘娘和楊貴妃娘娘,可惜我沒有守住,前幾年縣城的小青年和鎮上的小混混跑到山上來□□,都給扯毀了。”朱鹮看牛超來麵色不善,不好再多問。
杜鵑打量著徒有四壁的房間,不經意間,視線再次停留到旮旯處毀損的泥陶物件上,突然腦子裡麵靈光一閃,恍然大悟,說道:“老爺子說的是,以訛傳訛,不是妄念,就是貪念。我想,當年日本人進犯娘娘寨也許不是為了什麼黃金,而是另有他圖。”
牛超來的臉色一陣古怪,青白轉換,眼裡現出怨毒的目光,盯著杜鵑問道:“你一個小姑子,知道什麼?”
林中仙子看到牛超來的凶相,打了個寒顫,用手語問叢小鳳發生什麼事。杜鵑神色泰然,水波不興,側目凝視房門外的山色,心平氣和地說:“老爺子,神心以靜,心淨心清,我守其一,以處其和,入無窮之門,遊無極之野,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常,才是正道。小日本的圖謀不論是什麼,不論怎樣強取豪奪,我想也是枉費心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這一席話令牛超來大感意外,不敢就相信如此精奧的義理會從一個小女孩口裡說出來,適才房門口對對子已經使他頗感驚詫了,他點點頭,臉色平和了許多,說道:“自然之道常清,陰陽之道常靜,倒是我執迷不悟啦。”
杜鵑嫣然含笑,溫文爾雅地說:“老爺子過謙了,誤點能成物,迷真許一時。”
牛超來聽聞臉色又是一變,嚅動乾枯的嘴唇,顫聲問道:“我師尊迷真道人道號的出處你怎麼會知道?”
杜鵑一臉晴明豁達,倏忽一笑,說:“有那麼神奇麼,嘻嘻,告訴你吧,我和江漢市長春觀的道長季道信爺爺認識,聽他說過《太平經》和《自然經》。不過我才疏學淺,隻知道一點點常識。”季道信原是江漢宗教協會的副會長,牛超來聽說過這個名字,隻是不知道他現如今已經下放到五一農場乾校。牛超來唔了一聲,刻板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線笑意。看到牛超來的臉色平和下來,杜鵑瞳仁裡波光搖漾,滿滿的嬌笑,細聲細氣地說:“老爺子,聽季道信道長說,這九仙山上有座桃源洞,是廣成子羽化升仙的地方,也是迷真道人修行的處所,不知我們可不可以去膜拜一下。”
牛超來臉上現出詭秘怪異地表情,木然說道:“桃源洞當然有,早已荒廢,日本人上山的時候就毀了山洞,多年來,已經沒有人進去過。你要想看看,也無不妥,隻是奉勸你千萬不要進洞,人會因貪念迷失,也會被好奇心禍害。”
杜鵑站起身來,躬身低首,做出恭謹執禮樣,說道:“了解,了解,內以安心,外以安目而已。”
這時,林中仙子嘎嘎一笑,拉起叢小鳳的手便要往外跑。原來,杜鵑和牛超來的對話,叢小鳳打著手語告訴了林中仙子一些,聽到說要去山洞瞧瞧,林中仙子迫不及待地就要帶路。燕雲讓大家帶上行李,朝牛超來打了聲招呼,“時候不早了,打攪你半天了,我們看看山洞,這就下山去。”牛超來沒有啃聲,隻是麻木不仁地看著一行人收拾行李出門。
走到門外後,杜鵑感到自己後頸處一陣發涼,想著一定是牛超來陰冷森然的目光在死死地盯著自己。
走出老遠後,慕容美妙問杜鵑:“你跟牛道士之乎者也地裹了半天,到底說了些什麼?”
杜鵑一聲清嘯,將靈貓召喚過來,說:“天機不可泄露。”慕容美妙剛要啐一口,朱鹮攔了下來,對杜鵑笑嗔道:“小魔頭,又開始捉弄人啦。你這小鬼腦回路厲害,方才一直在繞著彎子套牛道士的話,看來是有眉目了。”
黃鸝坐在房間裡的時候,一直插不上嘴,倍感冷落,忙接過話來,“是什麼,說說吧。”
杜鵑看看朱鹮,唉聲歎氣道:“看來我是遇到克星了。告訴你們吧,其實也沒什麼,我在想,也許當年日本人進攻山寨根本不是為了什麼黃金,而是為了文物或者財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