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天黑的時候,一行人循著盤旋在天空高處的嫋嫋炊煙,來到了樹林裡的那戶人家門前。用不著靈貓覓道,林中仙子顯然對這一帶很熟悉,找到農戶的所在是輕車熟路。那一簇小片樹木團團圍住的人家形成了一個大大的院落,有一個小型稻場,一個水塘,主屋旁邊還有土磚和茅草搭就的牛欄、豬圈,戶門前鋪著破損的石磨圓盤,旁邊是木板拚就的雞窩。農戶的住房很大,占地麵積少說也有畝把地,青石地基,土磚牆體,屋頂鋪著青黛色的布瓦。冒著炊煙的廚房在主屋的另一側,靠牆處整整齊齊地堆著砍好的劈柴。聽到動靜,戶門裡麵竄出一隻半人高的大黑狗,徑直撲向了林中仙子。叢小鳳那一聲尖叫還沒有發出來,卻見林中仙子抱住狗脖子,樣子十分親昵,黑狗伸出狗舌頭想要舔她的臉蛋,林中仙子晃動著腦袋左右躲閃。
“有客人呀。”話音落地,門口出現一位年輕婦女,穿著一身鄉村土布衣服,手裡抱著個小男孩,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眼睛不敢直視來人。林中仙子嘎嘎笑笑,摟著黑狗,繞過年輕婦女,連人帶狗旋風般卷進了門。
朱鹮迎上去對年輕婦人點點頭,客氣地說:“老板,給你家添麻煩啦,我們是過路的,想在你家借住一晚。”年輕婦女連聲應諾,側身讓進。
這時候,門內又走出來一位青年男子,憨頭憨腦的樣子,像是年輕婦人的當家的。他逗逗婦人手裡的小孩,搓搓手說:“不麻煩,都進屋來吧。”
儘管此時天已擦黑,人人的臉上都似罩著一層黑紗,當青年男子的眼光落在慕容美妙身上時,還是驚得張大了嘴巴,喉嚨裡發出了一連串的咕咕聲。年輕婦女看自己的丈夫神情奇怪,也去瞧一眼慕容美妙,頓時眼前閃出一片眩光,她手裡抱著的小孩揚起一雙小手,就要往慕容美妙身上撲過去,年輕婦女一驚,差點沒讓手裡抱著的小孩滑脫。杜鵑走在最後,唉聲歎氣地搖搖頭,從口袋裡摸出一顆陀螺糖塞到小孩的手裡。
進門就是一間較為寬敞的堂屋,靠牆處擺著張大案板,上麵擱著簸箕、針線籃等雜件,屋主人是位頭發胡須花白的古稀老人,讓大家將行李物件堆放到案板上。朱鹮進門打了個問訊,知道老人姓區,看那老人神清氣爽的,身子骨很是健朗,幫大家拿行李的時候,手指節的骨骼粗大有力。堂屋中間擱著八仙桌,桌子旁圍著六個年齡大小不一的少年兒童,有男有女,區老漢說都是自己的兒女,最大的已經成婚,最小的比老大的兒子隻大了五歲。看到來了外人,桌子邊的兒女都退到一邊,排成一列站著,瞪著眼睛不說話。
杜鵑去桌上瞧瞧,立時童心大起,那上麵赫然放著一個湯碗大小的野蜂蜂巢,網格裡白嫩透明的幼蟲尚在蠕動。杜鵑用手指小心拈起一條幼蟲,高興地叫道,“慕容姐姐,趕快過來吞了,這可是美容的極品。”慕容美妙見了幾欲作嘔,來不及咒罵,便衝出了房門。大黑狗看到了立在杜鵑肩頭凶相畢露的靈貓,企圖縱跳撲上去撕咬。林中仙子一隻手死死地摁住大黑狗,另一隻手一把將杜鵑手裡的幼蟲搶過,張嘴就咽了下去。杜鵑見其餘人的臉上都是嫌惡的神色,自己吞了幾條幼蟲,又給靈貓喂了兩條,將蜂巢遞還給了一個年歲看上去稍大些的男孩手裡。
區老漢看到杜鵑和林中仙子搶蟲吃,滿是褶皺的臉上笑出了漁網似的紋路,他讓兒女趕緊順桌凳,請客人入座,斟茶倒水。等客人都坐定,怕室內光線太暗,區老漢特意點上兩盞煤油燈,讓幾個小孩拿著蜂巢帶上大黑狗去天井裡玩,自個坐在主位作陪,又喊來一個年齡約莫十五、六歲的女孩介紹說,這是自己的二女兒叫金桂,大女兒已經出嫁了,他讓金桂去請躲到外麵去的慕容美妙回房來就坐。
慕容美妙回房在燕雲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依然感覺作嘔,氣呼呼地瞪了坐在對麵的杜鵑一眼,說了一句“從今以後你不許和我說話,也不許對著我哈氣”,杜鵑假裝沒聽見,去逗抱在懷裡的靈貓。燕雲在客位就坐,黃鸝本想挨著燕雲就坐,想了想,還是留出了一個位子。
金桂喊來慕容美妙後,沒有離開,站在堂屋通向天井的側門門口,靜靜地盯著慕容美妙瞧了好一會。杜鵑感覺金桂瞧慕容美妙的眼神有異,正待同她說些什麼,金桂卻扭頭離開了。區老漢不停地給坐在桌子上的人讓茶,弄得燕雲有些不自在,他朝朱鹮使了個眼色,朱鹮會意地點點頭,指著林中仙子問區老漢:“區老板,她和你家很熟吧?”
“常來的,常來的,”區老漢不經意地看看林中仙子,說,“你們怎麼曉得她的,是半路碰上的嗎,她這姑子心腸好,可惜了,就是不會說話,不然,也該許人家啦。你們城裡人見多識廣,認得的人多,要不幫她找個婆家?”
林中仙子意識到是在說自己,看著叢小鳳,指指區老漢,又指指自己。叢小鳳打出幾個手勢,告訴她是在談嫁人的事,林中仙子臉一沉,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卻用眼角去瞄燕雲。區老漢見了麵露喜色,笑道:“你們會用手說話?早先這裡有位邵老師就會用手說話,後來回城去了,就沒人和啞巴講話了。”
朱鹮擺擺手,指著叢小鳳道:“我們都不會,就她會。”
林中仙子見區老漢同朱鹮還在談論,以為是要將自己即刻許給什麼人,急得一頭鑽到了桌子下麵。就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意外吃驚時,林中仙子的腦袋卻在燕雲身邊冒了出來,她貓腰從桌子下麵鑽過去,雙手緊緊地抓住了燕雲的一條胳膊,一張臉憋得通紅。看到這種情狀,所有人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慕容美妙翕動雙唇,停頓一刻,嬌怒嗔怪地說了一句“哪壺不開提哪壺”。
區老漢不明就裡,好大些尷尬,朱鹮也有些發窘,正在大家不知再說些什麼時,金桂手裡抱著一個老舊的木匣子走了進來。區老漢拍拍腦門,猛然想起了什麼,指著慕容美妙對金桂說,“拿給她看看”。慕容美妙一頭霧水,眼中星光一閃,“什麼呀,就讓我瞧。”
金桂在桌子上麵放好木匣,拉開屜板,從裡麵取出一個封麵用印花紙包裹的筆記本遞給了慕容美妙。慕容美妙翻開一瞧,筆記本裡夾著一張發黃的兩寸的照片,那是一張半身人像。燕雲湊過去看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平日裡靜默端凝如坐像的他,此刻也情不自禁地掄圓了眼睛。
“像你吧,我看同你就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區老漢咂嘴說,不住地用手摸自己下巴上亂七八糟的胡茬。
林中仙子的手搭在燕雲手臂上,踮起足尖,伸長脖子看看照片,不由分說就將照片搶到自己手上,指著慕容美妙呀啊發聲,又拿著照片挨個兒給坐在桌邊的人看。杜鵑看了一眼照片,心中打了個突,對慕容美妙道:“你快看看筆記本,是怎麼一回事。”
慕容美妙翻看一會筆記本,臉上神色驚疑不定,顫著聲音對燕雲說:“這是我媽媽的筆記本,扉頁上的貝麗麗是她的簽名。我聽她提起過,她曾經隨部隊工作隊到過安陸州縣,當時她隻有十六歲,是江漢藝校的學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看到她當年遺留的物件。”
林中仙子拿著照片轉了一圈後,將照片遞到了燕雲手裡,眼裡都是豔羨的神情。燕雲接過照片又看了看,將照片放回到慕容美妙手裡的筆記本夾頁中,問區老漢:“這裡頭有什麼故事嗎?”
“有故事,我父經常給我們講,要我們不要忘了大軍仙姑。”接話的是門口遇見的青年男子,他端著兩個菜碗走進房來,在他身後的是那位年輕婦人,手裡也端著兩個大大的粗瓷碗,還有一位老嫗手裡抱著小孩跟著進門。區老漢指著進門的人一一作了介紹,分彆是他的大兒子、兒媳、小孫子和老伴。區老漢的大兒子叫區愛國,兒媳是個外地人,幾年前家鄉遭災,逃荒來到水磨坪,沒有上過學,叫什麼名字她自己也不知道,就知道小名叫香蘭,看區老漢家在這一帶算殷實的,就在區家安了家。區老漢的老伴年紀也有六十出頭,看到慕容美妙也是又驚又喜,笑的時候法令紋、魚尾紋、抬頭紋爬得滿臉都是,她一麵張羅兒子兒媳端菜端飯,收掉茶碗,擺放筷子、湯勺,一麵嘮嘮叨叨地說自己在廚房燒水做飯,怠慢了客人,也不等話說完,又去到廚房忙去了。區老漢看看慕容美妙,特意叮囑老伴道,“等下盛飯用新碗,湯勺和筷子也重新換過”,他老伴在門外遠遠地答應了。
看到飯菜端出來,林中仙子見木匣子還擱在桌子上,伸手想要去幫著順開,卻發現匣子裡麵還有一張折疊的發黃的紙張,便好奇地拿了出來。慕容美妙想著會不會和自己母親有關係,要過來展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地契,上麵寫的是九仙山南麵地界的一處山林,約有六十畝,屬區家地產。慕容美妙一下變了臉,將地契遞給區老漢,嚴肅地說道:“區老板,你怎麼還收著這個東西,這可是變天賬。”
對慕容美妙的嚴詞厲色區老漢似乎並不在意,寬厚地笑著說:“不礙事,山林早就歸林場了,地契可不能交公,那可是你媽媽給我家留下的念想。”黃鸝瞧瞧區老漢的神色,急不可耐地問道:“難道這裡頭也有故事?”
區老漢應聲道“故事可多著呢”,眼睛看著慕容美妙,淳樸質實的臉上忽然多了些難為情,指著慕容美妙手裡的筆記本說:“這個本子你收好,相片可不可以就放在我們家,我們會好好保管的。”
慕容美妙有些猶豫,看看燕雲,燕雲頜首示意應允,慕容美妙收好筆記本,將照片放到了木匣子裡麵。區老漢讓金桂收好地契和相片,抱著木匣子回裡間房屋。林中仙子也回自己的座位坐好,端起飯碗開始吃飯,眼睛卻骨溜溜地瞧著大家。區老漢和燕雲麵前隻有空碗,並沒有盛飯,燕雲感覺事情不妙。果然,區老漢看看桌子上的菜碗,見隻有黃瓜、茄子、豆角、野灰菜一色青菜,讓老伴趕緊再去整一碗炒雞蛋來,說是要與燕雲喝幾口酒。燕雲推辭幾句,見老漢興致正高,不好拂逆,隻好作罷。區愛國抱來一個酒罐子,在空碗裡斟上酒,就退到了一邊。
朱鹮拿起筷子,剛要吃飯,見區愛國和香蘭隔著桌子遠遠地站著,放下筷子問區老漢道:“他們怎麼不過來一起吃,叫你家的人一起來呀。”
“我父陪你們就行了,我們等下去廚房吃,你不要管我們,慢慢吃,等下還有雞蛋和菜湯。”區愛國憨厚地笑著說,眼睛瞅著慕容美妙,指著放在案板上的小提琴說:“你媽媽就是大軍仙姑,我父說她也會割弦子,她當年還救過我嫲的命。”
慕容美妙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嫲?”
杜鵑一直在觀場,心裡還惦記著相片和地契裡的故事,插口道:“嫲就是媽媽的意思,這是俗話。區老板,為什麼你們叫她媽媽大軍仙姑?”
區老漢沉吟一下,端起酒碗去給燕雲敬酒,燕雲正要起身回禮,酒碗卻給慕容美妙端了過去。慕容美妙移動自己的飯碗推到燕雲麵前,端起酒碗望著區老漢說,“他喝酒不行,既然是我媽媽的事,酒就敬給我好了。”說完嘟起玲瓏豐滿的嘴唇,一口氣吸完了碗裡的酒,撂下酒碗說了句“你也喝了”。
區老漢見狀,暗自吃了一驚,隨即朗聲笑了起來,連聲道“好”,跟著乾了自己碗裡的酒。區愛國趕緊抱著酒罐子給區老漢斟滿酒,看看慕容美妙的酒碗,不敢上前倒酒,愣愣神,將酒罐子遞給了香蘭。慕容美妙臉上飛起了兩片如醉如癡的紅雲,鼻尖上也滲出了點點水晶般的顆粒,英氣勃發地對香蘭笑道:“沒事,你添酒吧。”
黃鸝見那一碗酒少說也有二兩,他二人都是一口喝下,擔心酒會醉人,忙道:“都慢點,喝水也沒有這麼快呢。區老板,你不是說有故事麼,趕快給我們講講。”
香蘭從來不喝酒,斟酒沒有下數,老老實實地給慕容美妙斟了滿滿一碗酒。
燕雲有些擔心,察看一下慕容美妙的神色,小聲問:“你喝太快了,要不要緊,不然這酒還是我來喝吧。”
杜鵑在一邊察言觀色,看到油燈燈光映照下,喝酒後的慕容美妙鼻息微促,雙頰暈紅,兩片迷人的紅唇略見上翹,愈發顯得清麗無倫,笑道:“她沒事,倒是區老板有事啦。”
區老漢酒喝急了,頭暈暈乎乎的,扭頭看了慕容美妙一眼,見她滑如凝脂的臉腮上掛滿汗珠,嘴裡嘀咕了一句“好厲害的小姑子”,對區愛國說,“我緩口氣,你來講吧。”
“一定要講麼,還是算了吧。”慕容美妙好像很不情願區老漢父子談論她母親的往事,臉上的表情怪怪的。
“要講的。”區愛國看了區老漢一眼,謙恭地說,開始追溯往事。
區老漢的祖上並不是本地人,因為躲避戰亂拖兒帶女舉家逃到了水磨坪,見這裡地處山區,僻靜安寧,民風淳樸,就在此安家定居。到了區老漢父親一代,經過幾十年的辛勞積攢,家底已經厚實,便想著置地買田。恰好這時候水磨坪有戶人家想要出讓自己祖上留下的一片山林,也就是九仙山南麵地界的一處六十畝山林。林地的地主叫宗貴順,是個遊手好閒的地痞,人品很差,鄉鄰看不起他,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油抹布,意思是這個人不講道理,不講規矩,很難纏,像油浸的抹布,淋不濕,擰不乾,是以鄰裡鄉親都儘量不和他來往。宗貴順早就敗光了家底,又在鄰村與人賭錢時失手打傷了人,急著用錢擺平事端。區老漢的父親本不想和宗貴順做交易,但宗貴順的開價十分低廉,又死乞白賴地找了好幾家人擔保,區老漢的父親便同意了。
宗貴順死後,他兒子聽老人們傳言九仙山藏有財寶,想著自家出賣的那片山林下麵指不定埋著什麼稀罕之物,就反悔了。有一天找上了門,說區老漢的父親坑蒙拐騙,騙走了他家的祖產,以前的契約不算,要求退還買入的山林。宗貴順的兒子叫宗修德,跟他爹比,那就應了一句話,沒有最壞,隻有更壞,在當地也是出了名的地棍。當時,區老漢的父親已經年邁,被宗修德一番蠻不講理的胡攪蠻纏氣得差點當場吐血,結果病倒臥床不起。哪知宗修德不依不饒,不僅依舊上門尋釁滋事,還帶了幾個鄰村的牛打鬼拿著衝擔、鐵鍬、鋤頭來威逼,區老漢怒火衝天,當場就起了衝突。
宗修德開始動手就拿著衝擔,區老漢不敢赤手空拳相對,去到自家牛欄旁拿起了一把摻牛糞的鐵鍬。兩個人各持家夥什,乒乒乓乓地乾起來,幾個牛打鬼拿著家夥追打區老漢的家人,將區老漢家的鍋碗瓢盆打得稀巴爛。宗修德來的人多,區老漢敵不過,被打倒在地,身上中了幾下鐵鍬和鋤頭柄。區老漢的老伴害怕鬨出人命,搶到人群當中攔阻,結果被宗修德手裡的衝擔殺中,傷了腿部的動脈。
那時候當地的土改剛剛開始,為指導山村土改和征糧工作,貝麗麗帶著工作小分隊來到水磨坪,正好碰見,及時製止了械鬥,現場處理了區老漢和他老伴的傷口,又將區老漢的老伴送到附近駐紮的部隊衛生站搶救,才不至於失血致死。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以後,貝麗麗讓村裡的民兵抓住宗修德,關了幾天,由村支委會主持,在村裡公開裁決宗修德與區老漢兩家的土地糾紛,給區老漢重新立了地契。在那段時間,貝麗麗還幾次上門探望區老漢臥病在床的父親,帶部隊的醫生上門診治病情。區老漢一家人對貝麗麗自是感激涕零,當她仙姑一樣的人物,逢人就說貝麗麗有如天仙臨凡,恰好在那一個生死攸關的時刻搭救了他一家。
杜鵑聽到區老漢與宗修德的糾紛牽涉到九仙山藏寶的傳說,心裡一緊,麵上卻是一付純真可愛的神情,說道:“那個叫什麼宗修德的是鬼扯羊腿,肯定是他妄想自家的林地下麵會挖出什麼金娃娃來,便編個理由上門找歪,想要奪回自家的林子。”
區老漢一家人正是這樣想的,聽到杜鵑這麼一個小女孩也順著自己的話說,區愛國連連稱是,“就是,就是”,指著慕容美妙說,“她媽媽,就是大軍仙姑,還專門為這個去調查過,哪有什麼財寶。還有那個藏金洞,很多人滿山偏野地找,拿著鋤頭、洋鎬都處一通亂挖,哪裡有,根本沒得米。”
聽到區愛國如此讚美自己的母親,慕容美妙一時間竟忘記了吃飯,她撂下碗筷,用白嫩的手指支撐著臉頰,星眸閃動,眉目含笑,正在悠然神往時,杜鵑忽然將話題引到寶藏上麵來,立時打斷了她的遐思憧憬,沒好氣色地搶白道:“沒得米,當地人沒有米吃麼?我們現在不是正在吃米麼?”
區愛國的腦袋一時沒轉過彎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該如何作答。杜鵑用眼角的餘光去瞟了慕容美妙一眼,笑道:“沒有米的意思不是沒有米,是說那藏金洞的說法是沒有影兒的事。回頭你看看你媽媽的筆記本,看看她當年了解一些什麼情況,就明白啦。”
“本子上麵沒有記藏金洞的事,就沒有人見過藏金洞,大軍仙姑怎麼記?”區愛國搖著腦袋,手也是一陣亂擺,急迫地說,“我們村裡的人知道什麼都會告訴仙姑的,絕對不會隱瞞,除開宗修德那家人。”
杜鵑會心地笑笑,眸中波光搖漾,不動聲色地問:“宗修德後來怎麼樣啦?”
區愛國偷偷掃一眼慕容美妙,不敢和她正眼相對,厚實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香蘭去廚房端了一大碗炒雞蛋來,讓區愛國順開桌子上的菜碗,恭恭敬敬地擺放到慕容美妙麵前,接口道:“仙姑媽媽天仙一樣的人,心卻軟,村裡人都說她像觀世音菩薩。也是宗家祖墳冒青煙,八百年前修來的福報,得到仙姑那樣的人照拂。她老人家看宗修德家敗光了,村裡人都嫌棄他,沒了生活,就安排他去了榨房,還好幾次上門教育他,要他好好乾活,不要做那個流什麼無什麼。”
杜鵑咯咯笑出聲來,看看茫然不解的慕容美妙,用手指著燕雲,意思是要她去問他。燕雲眼裡精光迸射,皂白分明的眸子正瞧著杜鵑,淡淡說道:“是要宗修德不要做□□。那宗修德按成分其實是個破落地主,敗光了家產,就自封為貧下中農。”
香蘭沒有多少文化,燕雲的話她也聽不明白,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黃鸝有些想不明白,看看區愛國,又看看燕雲,說道:“安排宗修德去榨房,油水那麼厚的地方,豈不是好死他了。”
杜鵑忍住笑,眼睛看著上方,說:“放心,好不死他的,那榨房裡一定有個狠人管著他。”
“是的。附近村子裡好多人都到我們水磨坪的榨房榨油,一年到頭要出兩三千斤油,還有小磨香油,沒有人管著還行。榨房的大師傅叫匡德福,是當年的老遊擊隊員,現在六十多歲了,有他在,沒人敢胡來。”區老漢的酒勁緩過來了,嘴裡說著話,手裡卻端起酒碗朝慕容美妙讓酒。
慕容美妙臉頰上泛出矜傲的笑意,對麵前滿滿的酒碗不屑一顧,語氣裡帶有幾分輕視意味,問區老漢,“你想要怎麼喝法,再乾一碗麼?”一屋子人聽她這麼說心中都打了個戰,區老漢也是一呆,忙道:“慢點喝行不行,喝一大口好了。”說完張開嘴,喝了一口,拿著酒碗讓慕容美妙瞧瞧酒下的程度。
慕容美妙揚揚手,也不端酒碗,就著碗沿將酒吸去了半碗。見她如此喝法,屋子裡的人大眼對小眼,都說不出話來。再看慕容美妙時,隻見她頭頂緩緩升起一團白色的氤氳,臉上的汗珠如同珍珠滾落,豔麗高傲的杏眼猶如兩泓清泉,水光凜凜,腮邊的笑渦冶豔至極,仿佛盛滿盈盈酒意。燕雲從沒有見過慕容美妙這般形容,猛然看到差點發癡,也顧不得講究避嫌,用自己的筷子夾起大塊炒雞蛋送到她的嘴裡,嘴裡說道“趕緊吃口菜壓一下”。
朱鹮幽幽籲口氣,不禁喟然歎道:“我們地質隊也有女隊員能拚酒,可沒有你這般從容不迫,泰然自若,真豪氣,真女漢子。”
“什麼女漢子,說得那麼難聽,人家慕容姐姐是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好不好。”杜鵑話音未落,慕容美妙抄起桌子上的筷子朝她扔過去,杜鵑貓腰低頭去躲閃,不想嘴唇正好碰到懷裡抱著的靈貓的嘴,靈貓怪叫一聲,用一隻貓爪去抵住杜鵑的臉,弄得杜鵑頗為狼狽。滿屋子的人都笑起來,那飛出去的筷子,卻被眼疾手快的區愛國接到手上,複又送到慕容美妙跟前。
杜鵑展顏一笑,掩飾自己的窘迫,佯做什麼事都沒發生,說道:“看來明天我們得去榨房一趟,看看能不能從宗修德那兒打聽到什麼故事,就是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這會兒,香蘭又端著大缽湯從門外進來,不等擱下湯缽,便說道:“他改造好了,現在老實得很,叫什麼脫了皮換肉什麼的。”
叢小鳳自打進屋就在扮演淑女,循規蹈矩地坐著,一直在憋笑,這會兒實在是無法忍受,放聲笑起來,直笑得腰肢搖擺,好一陣,忍住了,才說道:“什麼呀,那叫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香蘭放好湯缽,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說:“是,是,我沒有文化,不會拽詞。你們趕緊喝湯,吃菜。多吃點,鍋裡還有鍋巴,我家婆婆特地用草把子文火慢慢燒出來的。”
慕容美妙笑模笑樣地看看桌子中間的湯缽,見青菜葉子中間漂著小手指大小的小魚,問黃鸝道:“你看看,這缽子裡的小魚,同我們在你們知青點吃的風乾小魚是不是一樣的?”
黃鸝睜大眼睛瞧了瞧,不敢肯定,說,“做熟了,看不出來。”她轉頭去問香蘭,“這是什麼魚?”
區愛國站在旁邊幫區老漢夾了兩筷子菜,隨口回答說:“這是我家的幾個小鬼在山邊的溪水灘捉的,他們是捉來放在盆子裡麵養著好玩,那可糟蹋了,這魚做湯很甜,味道很好的。”
杜鵑夾起一條魚,放在嘴裡抿了會,將魚骨和頭尾喂到靈貓嘴裡,幾分得意地對朱鹮說,“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猜這是什麼魚?”不等朱鹮回答,又去對慕容美妙說:“你趕緊喝湯,這可是真正的山珍海味,美顏極品。哦,不對,沒有海味。”
“你是說這是桃花魚?”朱鹮有些疑惑,看看區老漢,料想他也不知名稱,“桃花魚是淡水水母,可沒有這麼大,也不是這個形狀。”
杜鵑淘氣地眨眨眼,神靈活現地說:“朱鹮姐姐你說的不錯,隻不過這也是桃花魚,與那桃花水母分屬不同的綱目,本名是寬鰭鱲,硬骨魚綱,鯉形目,鯉科。”
慕容美妙喝了兩口湯,也沒覺得美味,朝杜鵑佯嗔道:“小小鬼,你少在那兒顯擺,什麼文科理科的,裝神弄鬼。”
杜鵑收斂起笑容,擺正身子,作古正經地說道:“朱鹮姐姐說的桃花水母可是有典故的,話說那桃花魚形如花蕊,在桃花盛開時現身,如有美女俏立水畔,桃花魚就會遊出來,在水麵翩翩起舞。”
慕容美妙細眉揚起,正要掐杜鵑幾句,冷不丁卻聽區老漢在一邊插嘴道,“有這麼一回子事,我聽村裡的鄉親說過,當年你媽媽站在水中間的石頭上拉小鐵琴,水裡的魚就都出來了,圍著你媽媽打轉。”
區老漢望著慕容美妙,伸手指指案板上的小提琴盒,滿腔敬仰之意,“你媽媽的琴曲很好聽,就是鄉親們都聽不懂,好像說是洋人的曲子。”
“難道是《G弦上的詠歎調》?”叢小鳳驚呼道,區老漢嚇了一跳,手腕一抖,碗裡的酒也灑了出來。杜鵑驚疑地瞧著區老漢,她誇大其詞地吹噓桃花魚,本意是調侃,可沒想到區老漢竟然說真有那麼回事,及到叢小鳳敏感地喊出《G弦上的詠歎調》,杜鵑驚疑的眼神又轉向了慕容美妙。燕雲也有些迷惑,靜靜地看著慕容美妙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