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山中老漢講過去的故事引出……(2 / 2)

慕容美妙並沒有聽自己的母親講過這一節,母親當年是部隊宣傳隊的提琴手,演奏的曲目自然是民歌《小白菜》、根據地歌曲《南泥灣》、《二月裡來》一類,是以對母親拉奏洋曲調也是茫然不解,至於是否真的是拉奏《G弦上的詠歎調》更加無從說起。

黃鸝眼瞅著各人的神色,感覺氣氛霎時沉了下來,想著緩和一下,打趣道:“區老板都沒有說是那首曲子,不然,等下吃完飯杜鵑和叢小鳳演奏一曲,讓區老板聽聽?”

“我們聽不懂,大山裡的人,聽來聽去都是本地的山歌,看宣傳隊演節目都是湊熱鬨。”區老漢慚愧地說,看慕容美妙酒碗裡的酒快見底了,朝慕容美妙豎起拇指,對區愛國說,“你過來陪碗酒,我陪不了啦。”說完起身欠欠身子,讓出座位,“我和你嫲去收拾房間,客人等會好歇息。”燕雲忙站起來欠身回禮,說道:“酒不用再加了,房間也不用讓出來,我們等下拖兩捆稻草進來,就在堂屋裡打地鋪。”

燕雲明白區老漢說收拾房間的意思,山民待客非常熱情,往往將自家的床鋪讓出來給客人,自己睡地上。區老漢將燕雲按回凳子上,指著慕容美妙,臉上皺紋聳起,頗不高興地說:“她天仙一樣嬌滴滴的人,怎麼可以睡在稻草上,等下她就睡我兒媳婦的房間。你們餘下的人就到我和我幾個小鬼的房間裡擠一下。”

燕雲知道拗不過區老漢,想到他一家人的待客之道,趕忙趁機將話搶在頭裡說定,從口袋裡摸出麵額貳元一張的鈔票遞給區老漢,斬釘截鐵地說:“這錢你收下,不要推辭。”區老漢推開燕雲的手,待要拒絕,慕容美妙起身搶過鈔票,嬌聲喝道,“手掌打開,伸過來。”飲過酒的慕容美妙現出乖張的秉性,話語裡自有一股子驕橫跋扈的霸道,區老漢不敢違拗,接過鈔票,嘴裡喃喃道,“哪裡要的了這麼許多”。

香蘭怕人瞧見,躲到煤油燈的陰影裡,手死死地捂住嘴偷偷地笑,她隻見過自己的公公擺出一家之主的威嚴,還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公公在大姑娘麵前如此低聲下氣,像個犯了錯被訓斥的小孩。等慕容美妙喝完酒,香蘭掩飾住笑容,忙去給撤了酒碗,盛上飯,又添了一碗湯放好。慕容美妙吃飯很仔細,細嚼慢咽,人前吃到人後,燕雲坐在一邊陪著,其餘的人見燕雲沒有下席,也都坐在桌子旁候著。等慕容美妙吃完,香蘭和區愛國收拾好碗筷,看慕容美妙香汗淋漓,香蘭對區愛國耳語了幾句,區愛國笑著出了門。慕容美妙覺得區愛國笑得古怪,問香蘭,“你跟他說了什麼?”

香蘭雙手交叉地放在身前,麵帶羞澀說:“你坐一刻,我叫他去搬木盆啦。我婆婆這會正在廚房燒熱水,等會你到我房裡,我婆婆幫你洗洗身上的汗水。”她的話說得不明不白的,慕容美妙看看燕雲,再看看其他人,不知所以。朱鹮見香蘭的舉止局促不安,想著她一家人盛情招待,說道:“已經很麻煩你們啦,你趕緊去吃飯,等下有什麼事我們自己來好了。”

“不是的,剛才我在廚房端菜的時候,婆婆說了,要特意幫忙清洗,水裡麵還要加專門的方子。”香蘭急忙說道,看大家還是聽不明白,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還扯到了慕容美妙的母親,結果她愈想說清楚,反倒愈說不清楚,一張臉脹得通紅。杜鵑腦子裡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經聽乾校的老畫家提到過的華清池古畫作,問道:“你是說摘些花擱在熱水裡?”香蘭的臉上綻出了笑容,眼瞅著慕容美妙說:“是的,是的,我已經喊金桂領著弟弟妹妹到附近去采野花了,一刻功夫就可以了。”

杜鵑捂住嘴啃哧笑個不停,慕容美妙氣惱地罵了一句“我遲早代表月亮消滅你”,問到底是什麼意思。杜鵑喘了好大一口氣,解釋道:“她是說花浴,過去公主貴妃洗浴都是用花瓣浸泡,千想萬想,就是沒想到這一層,他們一個普通農戶也懂這個,所以是奇了怪了。”

慕容美妙眼珠子滴溜溜打個轉,翻個白眼,嗔道:“好奇怪麼,我們白天在水潭裡泡的時候,水裡不也有樹葉子花呀朵的。”

“咦,那不一樣。”杜鵑翹起蘭花指,指著香蘭,調皮地打出京劇的戲腔,拉長語音說:“不信你問她。你沒聽她剛才講麼,這是有方子的,而且這方子還是你媽媽帶來的。”

香蘭咧著嘴笑了笑,想了會,說:“婆婆說,還有一個方子,是拿花用糖醃了吃。可惜現在不是季節,毒死牛已經沒有了。”

叢小鳳嚇了一跳,驚叫道:“毒死牛,有毒的花麼?”

黃鸝不懂花的吃法,毒死牛是怎麼回事還是知道的,說道:“牛吃了會中毒,人吃一點沒事。哦,就是映山紅,也叫杜鵑花,所以杜鵑也有毒。”

叢小鳳知道黃鸝利用雙關語借題發揮,在趁機攻擊杜鵑,見杜鵑瞪著眼睛準備反唇相譏,忙接口道:“可是慕容的媽媽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方子呢?”

“聽婆婆說,好像是娘娘廟的牛道士給的,大軍仙姑去過他那裡做調查,他眼睛裡放光,就獻出了方子,說是唐朝的時候有位胖貴妃留下來的秘方,傳了好多代人。慕容媽媽還抄了好多份,拿來送人。”幾位女子嘰嘰咯咯地插話,弄得香蘭的腦子有些淩亂,又害怕不小心說錯了話無意間傷到了誰,是以說話的時候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杜鵑看著慕容美妙,眼睛裡都是疑問,那意思是下午在娘娘廟的時候,怎麼沒有聽慕容美妙提到這事。慕容美妙搖搖頭,示意她也不知道當年自己的母親在水磨坪的時候還有這一節。猛然想到隨手擱在長條凳上的母親的筆記本,拿起來翻看一下,裡麵果然有民間花浴、花食方子的記錄。

聽到香蘭提及道士牛超來,叢小鳳像是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朝身邊看了看,問屋子裡的人:“咦,林中仙子呢,你們誰看見她沒有?”

方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慕容美妙這邊,誰也沒留意林中仙子的動靜,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便信口猜測了幾句。叢小鳳想是不是剛才談話的時候,自己用手語告訴了談論的內容,林中仙子悶聲不響地跑出去摘花了。叢小鳳擔心外麵黑燈瞎火的不安全,待要拿著手電出門找人時,林中仙子手捧著一把野花跑了進來。

“喲,哪裡找的岩香菊。”杜鵑指著林中仙子捧著的花,努努嘴,讓慕容美妙瞧那花。慕容美妙見那花葉為羽狀,色澤淡綠,嫩芽下麵有膨鬆的柔毛,莖枝的頂端是傘房花序,黃色的舌狀花顯得很是可愛,問杜鵑道:“這花很好麼?”

朦朧的煤油燈光裡,慕容美妙天然清豔的麵頰上,晶瑩明亮的汗珠如溶溶月華墜落,整個麵孔仿佛籠罩在月影清輝裡,端的是美妙不可方物。杜鵑深深地吸口氣,語氣酸酸地說道:“這花配你還差點,不過在這荒郊野外也隻能將就了。真的,野菊花有清熱解毒,治療癰腫,美容美顏的功效,芬芳宜人的氣味還可以驅逐蚊蠅,等會你就在熱水裡多泡一會吧。唔,不過,得找一個大大的木盆才好。”

“有的,有的,有一個專門的大木桶,一直留著,因為是大軍仙姑用過的,我家婆婆用布蓋好了放在房裡,從來沒有人動過。”香蘭忙道,張開雙臂比劃著木桶的大小,滿臉都寫著殷勤。

慕容美妙眼裡閃出點點清輝,驚異非常地張開了雙唇,“啊”了一聲。

杜鵑朝林中仙子打了個手勢,讓她將手裡的花交給香蘭,對叢小鳳說:“我們出去走走怎麼樣,順便消消食,再趁著月色,麵對鬼影重重的大山拉拉小提琴,做一回暗夜繆斯。”

叢小鳳笑著答應了,拿起小提琴琴盒,跟著杜鵑出了門,嘴裡嘟噥了一句“那麼美麗的女神,你居然說人家是暗夜女鬼”,就聽杜鵑在不遠處分辨道,“她們的老娘是蓋亞,是黑暗和混沌的化身,怎麼就不是鬼了,隻不過是漂亮鬼,是和慕容姐姐一般的鬼。”

慕容美妙聽到了,本想追出去好好罵幾句,見燕雲笑著直搖頭,咬咬牙,終究還是忍住了。

和多數山裡的農戶人家一樣,區老漢家的旁邊也有一座水堰,杜鵑拉著叢小鳳站到水堰中間的木跳上,調好琴弦試試音準後,正要運弓拉琴,忽然想到了什麼,取出口袋裡的手絹蒙在了臉上。見叢小鳳大惑不解地瞧著自己,讓她也取出手絹蒙在臉上。杜鵑一本正經地告訴叢小鳳,以後拉琴的時候不管身邊有沒有人都蒙麵,養成習慣。兩人俏立水畔,在涼颼颼的晚風輕拂下,看著水中倒映的明月星空,合奏起《G弦上的詠歎調》。靜夜山穀間,琴聲響起時,仿佛群山共鳴,夜空和聲,使得琴聲悠揚及遠,盤旋回蕩,經久不息,重重夜幕好似被琴音震撼而顫動不已。一曲終了,杜鵑低頭瞥見水堰邊一棵翠柳獨立坡岸,清風低拂,冷月照影,有如窈窕淑女,又見池水如畫,一輪滿月斜掛柳梢,月華澄碧,間或可聞蛙鳴蟬噪,仿佛少女細語喁喁,心中深感適意暢懷,想著與叢小鳳再合奏一首《夢幻曲》,正要開口間,卻隱隱聽到遠處傳來的口笛聲。

那口笛聲全沒有笛子的高亢尖銳,倒似長簫,清理婉轉,忽高忽低,忽輕忽響,很像吹笛的人在田間阡陌徜徉,漸漸地那笛聲變得低沉,但音節依舊清晰,幾個盤旋之後,又變得清脆短促,回旋起伏,吹奏出秋風夜雨的悲涼情境,呈現出萬木蕭條的肅殺氣象,候鳥飛離,葉殘花落,跟著笛聲又再低沉下去,幾不可辨,恰如雪花飄落,冰花綻開,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終於聲息音寂。

笛聲停歇良久,杜鵑與叢小鳳方才如夢初醒,兩人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又相顧無言。就聽得身旁一個聲音說道,“真是高手在民間啦”,不知什麼時候,朱鹮抱著月琴走到了木跳上。

隔著不遠,香蘭站在岸邊,跟了一句,“吹笛子的就是匡大爺,他晚上閒下來就喜歡吹一下,都說他吹得好聽。”香蘭說完抬手指指遠處,示意笛聲傳過來的所在。隻見黑暗中,群峰之間,一座大山衝天而起,氣勢雄峻,森然高聳,令人不由自主的興起高山仰止的感覺。

“你們跟著香蘭回去吧,就剩你們沒有洗臉洗腳啦,我在這裡彈會琴。”朱鹮朝杜鵑和叢小鳳說,看看四周的景致,喟歎道:“真是風景如畫的好地方。你們趕緊去吧,累了一天,其他人都休息了。”停頓一會,又接著說了一句,“剛才燕雲同我和慕容商量了一下,明天打算去榨房,找匡大爺和宗修德聊聊。”

杜鵑與叢小鳳跟著香蘭離開後,朱鹮坐在木跳上彈琴,一直彈到深夜淩晨,以至於杜鵑在睡夢中都仿佛聽到錚錚琴聲。那琴聲輕柔,曲意綿綿,音調濃膩,既似掛記時的歎息,又似思念中的吟詠。

翌日醒來,直到告彆區老漢一家人,跟著林中仙子去榨房的路上,杜鵑的耳朵裡依舊還在回蕩著朱鹮的琴聲。

水磨坪的榨房坐落在一座小山包上,是一幢青磚灰瓦的孤獨的平房建築,隔著老遠就可以嗅到空氣中飄灑的油香。房屋的背後是一座高山,當地人叫做仙人靴,民間傳說上古時期有位仙人被貶謫凡間,臨凡的時候不小心踏到了山峰上,將大山踩成了靴子的形狀。頭天夜裡,香蘭指著高山讓杜鵑看過,但隻看見山體黑乎乎的影像,白天裡再看,則是全然不同的景象。此時晨霧還沒完全散去,山峰上彌漫的蒸騰水汽幽靈似的飄蕩著,讓整個山巒的氣象顯得十分詭奇怪異。

一條板車土路由山腳直通山包上的榨房,道路較為平坦,杜鵑一行人順著山穀間的車道轉到山道上,走不多會就到了山頂處榨房的門口。出門迎接的是位中年男子,個子不高,五短身材,長得卻很壯實,上身穿著件土布背心,兩條胳膊上肌肉疙瘩凸起,油光光的,下身是條大褲衩,腳上穿著一雙破布鞋,看到林中仙子領著一群背著行李、拎著大包小包的人到來,感到很詫異,指指來人,意思是問林中仙子“什麼情況”。

杜鵑心想,這中年人便是宗修德了。林中仙子用鼻子使勁吸吸氣,也不理睬,徑直跑向了房裡。朱鹮上前自我介紹說自己是省地質隊隊員,想要打聽當地的一些情況。聽到說是省裡下來的人,宗修德彎下腰來施禮,請來人進屋,麵上卻毫無表情。黃鸝湊到杜鵑耳邊,悄悄說了句“這家夥是個典型的麵癱”。

榨房外麵瞧著很大,室內卻很擁擠,到處堆著物件,油桶、油壇、油壺、麻袋包什麼的,一尊大大的木製榨油機占據了半個房間,另有碾盤和灶台擠在角落,靠房間的窗戶處擺放著一張四方小木桌,有幾個木靠椅圍著,桌椅上麵油膩膩的,看著就不敢落座。

榨油機旁蹲著一位老漢,正在清理鐵製菜餅上殘留的菜籽渣滓,看到來人都站著,笑著起身對宗修德說:“你去找幾件乾淨圍裙、抹腰來,給人家墊在椅子上坐,門口還有幾個木頭墩子,也搬進來當凳子,讓人家把行李擱在那邊的麻袋上。”老人形貌落拓,衣衫破舊,說話聲音不大,中氣卻足,有一股雄渾厚實的氣勢,看人時,目光炯炯有神,卻很和善。宗修德則不同,一見麵就叫人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氣,極不舒坦。眼瞅著宗修德悶聲悶氣地忙出忙進,又是鋪椅子,又是搬木墩,又是找水壺、水碗,慕容美妙貼著杜鵑的耳邊悄聲道:“這老頭應該就是匡德福吧,那另外一個活像死了沒有埋的人,就是宗修德罷?”

“你是地質隊的人,他們應該是知青吧?”等來人坐定,匡德福對朱鹮說,看了一眼林中仙子和杜鵑,“啞巴姑子我知道,她來玩過好多次,還偷油炸紅薯片吃。這位小姑子看著很小,像是城裡來的,不會是集中的小孩吧?”

杜鵑笑了笑,嘴裡是苦澀的味道,說:“老爺子你眼光倒是犀利,猜得倒是準,不過我不算集中,我是乾校的小孩。”

慕容美妙滿腹疑竇,問道:“什麼集中?”

匡德福怔了怔,看看慕容美妙,又將視線移到彆處,下意識地降低了調門說:“我聽人說,就是父母下放了,都不在身邊,小孩就安排人找個地方集中起來幫忙照管吃飯、睡覺、讀書。我這裡是榨房,來來往往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些。”看到杜鵑腳邊趴著一隻正在打瞌睡的靈貓,特意去盯了一陣子,腦子裡似乎在想些什麼。杜鵑看看匡德福,做了個魔性的笑臉。

“那您知不知道地質隊的事呢?”杜鵑順著匡德福的話就勢問道,臉上是天真無邪的模樣。

匡德福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煙葉卷,放在鼻子上前聞了會,眯著眼睛說:“前些天還來過一位地質隊的小青年,說是在水磨坪搞勘察,應該是你的同事吧。”朱鹮點點頭,剛想要說明所以,卻見匡德福猛然間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啊喲叫了一聲,說:“和你的同事一起來的還有一位,也是省裡的,是個記者,給我看了她的記者證,好像叫柳鶯。小姑子很年輕,模樣也很好看,像井水裡拎出來的白菜,好靈性的。”

慕容美妙聽他這麼形容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嘴角的笑渦淺淺隱匿,嗆了一句,“有拿白菜說女孩子的麼,還真有你的。”匡德福用手拍拍自己的腦門,嘿嘿笑著正想找個什麼文雅一點的語詞解釋兩句,卻被杜鵑攔住了話頭,就聽杜鵑搶著說道:“聽說解放前也有搞地質勘探的人到這裡來過,您知道不?”

匡德福使勁嗅著煙葉,沉默一會,像是在搜索腦海中的記憶存儲,才又說:“解放前有過,好像解放初也有來過,唉,老了,記不大清楚了。修德,你醒得這事不?”

宗修德忙完手裡的事,兀自坐在門檻上瞧著外麵發呆,聽到匡德福問自己,回過頭來,兩眼空洞,冷漠地說:“你老人家忘了當年發生的事了,就算一刻記不起來,看見她也該想起來了罷?”說完,麵無表情地看了看慕容美妙,眼洞裡卻泛出極不明顯的卑下的陰陰的笑。

匡德福放下手裡的煙葉卷,雙手在自己腿上狠狠拍了一下,大聲笑起來,笑聲雄渾,氣息沛然,“是了,這原是不該忘的事。你們來得巧,剛好昨日我們忙完了榨房裡的事,今個兒沒什麼活,就陪你們說會話,等下再讓修德找些昨日撿漏的油炸點東西你們吃。”

杜鵑看著慕容美妙,怪怪地一笑,過去叢小鳳那裡說了幾句悄悄話。叢小鳳朝林中仙子比劃幾下手勢,又蹲在地上做了一個蛙跳,林中仙子格格笑著跑出去了。

在來榨房的路上黃鸝一直都沒怎麼說話,滿腹心思的樣子,進了榨房後,自顧自地坐在一邊悶聲不響地出神。叢小鳳幾次試著沒話找話逗她,黃鸝隻是隨口應付,神情索然,就如晚間沒有睡好覺,打不起精神。這會兒看見林中仙子往門外跑,稍加遲疑,也跟著跑出門去。林中仙子不能言語,她不會手語,正好可以捋捋思緒,安靜地回想一下昨夜發生的事是到底個什麼狀況。那是在下半夜,黃鸝睡意正濃,卻被嘴唇處突來的瘙癢弄醒,她感覺得到那是細細的毛乎乎的胡須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跟著是一個小爪子拂在了嘴角,還伴隨著吱吱的輕微的叫聲。黃鸝噗地吐口粗氣,抬手掠去,就聽地上咚地一聲輕響,是老鼠摔倒了床下。靈貓叫慕容美妙抱到了自己單獨的房間,這裡的老鼠不怕人,趁人熟睡時,便偷偷地爬到床頭?人的嘴唇,吃人晚間留在嘴邊的剩渣。

黃鸝抹抹嘴,想是自己晚上沒好好洗口,正打算繼續睡覺時,又聽見一陣窸窣的動靜。朦朧中,借著房間亮瓦透過的月光,她看見一個身影摸進了房門,看身形是個女子,她原以為是區老漢家的人進房來拿什麼東西,轉念一想又覺的不對,哪有半夜三更跑到客人房間找東西的,睜大眼細看一會,依稀覺得那身形是慕容美妙。

夜裡,慕容美妙是單獨一人睡在區愛國夫妻的房裡,黃鸝等女子擠在金桂幾個兄弟姐妹的房裡,燕雲謝絕了區老漢的安排,堅持一個人在堂屋打地鋪。起初黃鸝以為慕容美妙是在夢遊,是以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看了一會後,覺得不像,慕容美妙躡手躡腳地走到房間角落處,打開擱在長條板凳上的小提琴琴盒,拿出一遝紙張用身子擋住手電光仔細地查閱。黃鸝心下一驚,已知慕容美妙翻看的是杜鵑琴盒裡的琴譜,之前已經聽秦天放提到過杜鵑的母親保留琴譜一事。黃鸝想不明白的是,慕容美妙為什麼要偷看杜鵑琴盒裡的琴譜,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找杜鵑討要,根本犯不著冒被人察覺的風險。到了白天,一路上她都在悄悄觀察慕容美妙,競看不出任何端倪,慕容美妙一切如常,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黃鸝心裡隱隱感到不安,可又不明白自己惶惑的是什麼,隻得自己安慰自己,或許慕容美妙真的是有夢遊的症狀吧,特彆是在她喝了許多酒以後,容易迷失本性,失去意誌控製力。

林中仙子出門後,看見屋簷下吊著一個竹簍子,就去取了下來拎在手上。黃鸝跟著林中仙子一路跑到山腳下的山衝,本以為她要去水田裡捉青蛙或是田雞什麼的,卻發現她隻是循著田埂邊的溝渠打轉。等到林中仙子貓腰在溝渠裡鼓搗淤泥,黃鸝看明白了,她是在捉泥鰍,摸水裡的小魚。黃鸝蹲下身子,伸手也去泥裡水裡摸索,有幾次碰到了滑膩膩的東西,卻都沒有抓住。林中仙子笑著對黃鸝比劃了幾個動作,示意黃鸝照著自己做,隻見她時不時地捧起一大團淤泥快速扔進竹簍裡,然後將竹簍子在水裡涮涮,清除掉泥沙,拃長的泥鰍和小魚就在竹簍底部現了出來。黃鸝如法炮製,雖不至於手忙腳亂,卻隻撈起一大坨淤泥,鎮水後,什麼也沒有,隻得作罷,去幫著提簍子。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黃鸝瞧瞧簍子裡的收獲,足足一大海碗,算著返回去的路上還得走上一刻,便拉著林中仙子起身往回趕。

來到榨房時,宗修德正跍在門口摘菜,林中仙子高高興興地端起竹簍子給宗修德瞧,拉著他在門口條石上批魚。黃鸝打聲招呼,便往門裡走,卻不想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黃鸝抬眼一瞧,原來是叢小鳳。原來叢小鳳看林中仙子和黃鸝出去了老半天,擔心她們遇到什麼事情,想著出來看看情況,順便找個僻靜處當茅房。撞到黃鸝,正好讓她陪自己走一段,叢小鳳拉著黃鸝便向開處走去。

兩人找到山包背麵,看到有一條小道通向半山坡一處突兀而起的怪石堆,便走了下去。叢小鳳一早就覺得黃鸝有些不在狀態,這會趁著沒人,問她是不是身體有什麼不適。黃鸝不便將頭天夜間看到的事說出來,扯開話題問叢小鳳,在匡德福和宗修德那兒打聽到什麼沒有。叢小鳳立刻變了臉色,驚惶地四下張望一陣,方才小聲講起,好像周圍匍匐著什麼恐怖的事物。

提到地質隊,匡德福回憶說日本人和國民黨都到這片地區搞過地質勘查,解放後,到這一帶來的地質人員就很多了,至於勘探到什麼,就不是很清楚,隻知道後來在幾十公裡外的老虎山發現了磷礦和鎂礦石。有一件事情,匡德福倒是記憶深刻,那是剛解放第二年的夏天的一個清晨,匡德福接到根據地政府的命令,讓他帶領自己的遊擊小分隊隨同安陸州公安部隊去抓捕殘餘的國民黨特務和土匪。公安部隊有一個連,匡德福的遊擊小分隊有三十多人,開始的時候是在娘娘寨交火。特務和土匪組織也有百來號人,領頭的是保密局安陸州縣特務組長皇甫衛禮,號稱是什麼鄂西北山區反攻複興縱隊總司令,負隅頑抗一陣子後,皇甫衛禮的隊伍很快就潰敗,四散逃竄。匡德福跟隨公安部隊一路追蹤,在山民的幫助下,了解到皇甫衛禮帶著一夥殘匪逃跑的動向,最後在黃集鎮的粑粑樹下打了一個漂亮的伏擊戰,全殲了殘匪。

令當時公安部隊指揮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甫衛禮為什麼要背向山區,往黃集鎮這邊逃竄,隻可惜皇甫衛禮已被當場擊斃,其他活捉的匪徒並不知情。本來還有一個土匪的小頭目知道一些情況,戰鬥臨近結束時,公安部隊和遊擊隊發起衝鋒,那小頭目伺機趁亂逃出了包圍圈。匡德福年輕時身強力壯,威猛過人,他單槍匹馬追過去,一把抓住小頭目的手腕,不知怎地,竟活生生地將那小頭目捏死了。也就因為這一抓,匡德福成了當地的傳奇人物,被說成神一樣的存在。當時,從皇甫衛禮的身上搜出了幾張地質測繪草圖,縣軍管處和公安局專門安排工程專家來幫忙鑒定,也沒聽說有什麼勘察價值。匡德福提到,從事鑒定的專家叫慕容克儉,正是慕容美妙的父親,慕容美妙的母親也就是那時候和她父親相識。匡德福說,通過審問被俘的土匪,公安人員倒是了解到一樁事,在客店鎮雜貨鋪製造血案,殺害老吳頭和麻大媽夫婦的人不是皇甫衛禮一夥。

圍剿皇甫衛禮和土匪的戰鬥雖然激烈,可也並沒有什麼值得叫人心驚肉跳的場麵,聽完叢小鳳的講述,黃鸝頗為不滿,數落叢小鳳是驚弓之鳥,聽到一點事就風聲鶴唳,弄得自己白白緊張了半天。叢小鳳連連說了幾個不是,兩隻手亂搖,再度觀察一下四周的動靜,對黃鸝說,解放初期,榨房背後那座叫仙人靴的山上發生過一件十分詭異的事情,和地質考察有關,和慕容美妙的媽媽有關,還和慕容美妙的父親有關,隻不過事情是匡德福要宗修德講出來的,因為他更清楚。

匡德福本是榨房的夥計,客店山區剿匪結束後,地方政府完成了土改,榨房分到了匡德福手裡,至於集體化以後榨房又交給了公社,那是後話。匡德福接手榨房的營生後,尋思著要找個幫手,恰巧慕容美妙的母親貝麗麗就領著宗修德上了門,說是一個要補鍋,一個找鍋補,兩好合一好,正好。宗修德的德性匡德福自然十分了解,本不願意接收這麼一個鄉間痞子,可在貝麗麗麵前哪裡好意思說個不字,便答應了。貝麗麗自然少不了講一番大道理,讓宗修德老老實實地接受勞動改造,要求匡德福幫助他改過自新,做一個自食其力的正常人。

在貝麗麗麵前,宗修德全沒了往日雞鳴狗盜,潑皮耍賴的陋習,要多乖有多乖,叫他站著他就不敢坐著。鄉民都知道在榨房乾活是美差,羨慕都來不及,再則,宗修德也知道匡德福的厲害,對匡德福的話自是從不忤逆,當他是自己的爺一般。

這榨房平日裡人來人往,人多嘴雜,一日,宗修德聽來榨油的山民說,當年日本人搞勘測的人員曾經扛著儀器到榨房背後的大山裡做過測量,說不定是在找黃金。想著或許能在貝麗麗麵前圖個好印象,讓貝麗麗看見自己能有一個稍微好一點的臉色,哪怕是爭得一句半句讚賞的話,宗修德也覺得心滿意足,他趕緊將消息報告給了貝麗麗。

縣軍管處和公安局接到貝麗麗的報告,讓慕容克儉下來了解情況,因為當地關於挖金礦和藏金洞的傳聞很多,上級組織也隻是要求慕容克儉查實消息的可靠性。慕容克儉認為,傳聞雖然可信度低,但無風不起浪,至少日本人曾經在山區進行工程勘察不是空穴來風,何況安陸州縣確實有礦產資源,完全有必要深入勘察。請示上級後,慕容克儉邀請和自己一道參軍的三位縣高級中學同學組成考察小組,他的三位中學同學就在貝麗麗的土改工作小分隊,一位叫佟國芳,一位叫上官明義,還有一位叫廖英傑。另有一位一道參軍的同學,名叫杜語林,是位大學在讀生,到部隊後,不久就被保送到醫學院去了。

慕容克儉和貝麗麗接上頭後,決定將考察小組分成兩隊,他和貝麗麗一隊,貝麗麗擔任小隊長,三位中學同學一隊,佟國芳擔任小隊長。其實慕容克儉這樣安排另有用意,他向上級報告說,可以通過這次勘察活動,考查一下三位同學。早先安陸州縣地下黨組織武裝護送他們五位學生參軍的途中,遭遇到皇甫衛禮帶領的國民黨特務的埋伏,在黃集鎮粑粑樹下的戰鬥中,兩名護送的地下黨犧牲,慕容克儉肩臂中彈負傷。事後經過內部排查,地下黨組織知道是學生中出了問題,除慕容克儉負傷可以證明清白外,其餘四人都有嫌疑。不過,地下黨組織也無法排除與五位學生有關的其他中學生是否也知情,泄密者是否另有其人,雖說在行動之前地下黨組織叮囑過慕容克儉等人要注意保密,但學生畢竟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也沒有地下工作經驗,難保不會出紕漏。

慕容克儉在對敵戰鬥中負過傷,在年輕女子眼裡,那就是英雄式的人物,加上他一表人才,是以頗受貝麗麗青睞。佟國芳小隊先行進山,貝麗麗因為要向村支委會交代土改工作,因故遲幾天行動。貝麗麗這一隊進山那天,宗修德毛遂自薦當向導,慕容克儉同意了,貝麗麗帶了土改工作隊的兩位戰士,一行五人向大山深處進發。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秋季,不知怎地,那年秋季冷得格外地早,十月的天就穿的住棉襖了。

貝麗麗小隊進山當天氣候惡劣,雨霧彌漫,行進在山路上,根本看不見周遭的情形。好容易挨到中午,濃霧有所消退,下午便又是風又是雨,氣溫驟降,人人都在刺骨的冷風中苦苦掙紮,貝麗麗嘴唇發烏,臉色慘白,幾次差點暈倒。慕容克儉當即決定,放棄行進到與佟國芳小隊彙合地點的計劃,原路返回。宗修德和慕容克儉輪換背著貝麗麗,兩位戰士扛著行李和勘察設備,朝下山的路摸索過去。還有兩個多時辰的路程就可以到山下的時候,他們來到一處兩座山棱的中間地帶,驀然發現散落在道邊的一些物品,一本工作記錄本,紙頁已被雨水浸濕,紀錄的文字模糊難辨,另有兩件衣服,一個軍用挎包,一付鬥笠蓑衣。看那物件,很大程度上可以斷定,是佟國芳小隊落下的。貝麗麗當即便感到不安,心裡想著有事發生,正常情況下,隨身攜帶的物件是不會輕易丟棄的。再走出一段距離後,一行人看到了更多的物品,有乾糧袋,打過補丁的襪子,手電筒,茶缸和湯匙等,散落在地上顯得非常淩亂。貝麗麗心中立刻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懷疑是佟國芳小隊遭遇了不測,命令隨行的兩位戰士去附近進行偵查,經過一番搜索,並沒有發現物品的主人。貝麗麗內心焦慮異常,要求放棄下山的決定,沿著佟國芳之前計劃的勘察路線,立即返回山上尋找他們的蹤跡。慕容克儉認為,天色已晚,很快就可以到山下,應該立馬回去組織搜救隊,次日再上山搜尋,更穩妥些。經過慕容克儉好說歹說,貝麗麗也感體力透支,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便同意了。

貝麗麗和慕容克儉連夜組織了戰士和山民組成的搜救隊,第二日早上再度向山裡進發,宗修德也隨隊同行。山裡的天氣陰晴不定,搜救隊伍到達仙人靴的側峰的山脊時,天氣忽然轉好,搜救隊員在山路左近的草叢裡發現了一件背包,背包已經打開,裡麵的物件散得到處都是。很快,搜救隊裡的戰士就在不遠處發現了一組球鞋印,山裡的鄉民沒人有條件穿球鞋,隻有可能是佟國芳小隊裡的人留下的。鞋印為同一人留下,鞋印前腳掌深後腳掌淺,從步距分析,搜救的戰士認為鞋印的主人當時正在拚命奔跑。鞋印斷斷續續地很不連貫,轉過一處山崖後就消失了,戰士跟蹤一段距離後,又在山崖旁邊的樹林中再次發現,不過延續一段距離後卻又再度消失。貝麗麗看著詭異的鞋印驚惶不定,爬山的時候不會有人去拚命奔跑,除非是遇到了危險需要逃離。貝麗麗和慕容克儉商議後決定,循著鞋印的方向,擴大搜索範圍。

落日時分,搜救隊伍來到主峰下,走到一處茂密的樹林邊緣,但見林中樹形奇特,竹木陰森幽暗,冉冉霧靄隨寂寂山風飄浮不定,林間似有鴞鳥啼鳴,宛如鬼哭,令人感覺到陰森森的妖氛鬼氣,仿佛草木之中潛伏著莫大隱患。宗修德對貝麗麗說,自己曾經隨本地的藥農來山上采過草藥,通向主峰峰頂的山路崎嶇陡峭,很難攀登,需要休息調整一下,吃點乾糧。

貝麗麗看到樹林邊有一處暴露的巨大山石,讓大家過去坐下休息。剛接近山石,便發現了遺落在石頭邊的工作證,軍用水壺,水葫蘆,小鐵鍋,自來水筆,砍柴刀。石頭周邊有雜亂不堪的腳印,有的是草鞋印,有的是球鞋印,還有布鞋印。最叫人感到吊詭的是,腳印附近還發現有人為堆棧的石碓,石堆上插著六根一尺來長的朽木棒子,木棒上纏著草莖,棒頭一端指向天空。宗修德說,在當地,在地上插著纏繞草的樹枝,表示撞見了鬼魅,祈求上仙下凡解救。聽到宗修德的解釋,貝麗麗忍不住熱淚涔涔,她知道佟國芳小隊定然凶多吉少,在遭遇危險後,利用這種民間原始的方式發出求救信號。

後來,搜救隊伍又在山上進行了幾天的搜救,可是再也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佟國芳小隊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佟國芳小隊有六人,除慕容克儉的三位中學同學外,還有一名山民向導和兩名戰士。佟國芳、上官明義、廖英傑三人參軍後就和貝麗麗一起在部隊宣傳隊從事文藝演出,還擔負著印發宣傳簡報、采訪戰士英雄事跡工作,後來又一起調到土改工作隊,現在他們三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能不令貝麗麗心如刀絞。返回山下後,貝麗麗便病倒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禮拜。這期間,慕容克儉經常是不眠不休地在一旁悉心照顧。

聽著叢小鳳的講述,黃鸝時時感到背心陣陣發涼,脖子根後麵就像有人不住地吹氣一般,她幾次想要讓叢小鳳打住,可又禁不住那故事詭秘怪誕的情節的誘惑,隻得硬著頭皮往下聽,還要裝出一付從容淡定的樣子,免得叢小鳳心慌意亂講不下去。好容易聽到末尾,正想八卦一下慕容美妙的爸媽當年的戀情,卻聽到杜鵑與朱鹮站在山包上喊她倆回去榨房吃飯,說是小魚小泥鰍炸好了,用灰麵裹了的,小磨香油炸的,特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