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荒郊一鬥地痞,二鬥野豬,……(1 / 2)

驕陽似火,微微起伏的稻浪間,一位五官端正的年輕女子頂著烈日踽踽獨行,形如伶仃飄落的一葉孤舟。女子叫柳鶯,剛剛從仙人靴山下的那間榨房過來。這是她自認有生以來頂頂衰的一天,本來諸事都很順,突然就觸黴頭,開始是路囧,後來是飯囧,跟著又是車囧,實在是令她哭也不是,罵也不是。一周前,她從縣城出發,縣委的百裡楚湘書記還專門安排一輛進山拉樹木的貨車送她到客店鎮。在客店鎮招待所,她碰見了省地質局下派到山區搞勘察的一位小青年,那小青年要去娘娘寨,柳鶯和他正好同路。在娘娘寨辦完各自的事,兩人又相約一起到了水磨坪,還專門走訪了匡德福和宗修德。接下來,湊巧的是兩個人要去的地方相同,都是溫峽庫區,又可同行。在去往溫峽的山道上,兩人撞見了迎麵駛來的一輛大貨車,車上有人喊同行的小青年,原來是他的同事。那同事說,溫峽水庫那邊勘察的事已經完成,不必過去,讓他同車返回縣城,然後一道回省城。其實小青年之前告訴過柳鶯,他還有一位女同事,也在這邊搞勘察。柳鶯在心裡罵道,兩個混小子,扔下自己的女同事不管了,自顧自地跑回家去,衰人。可沒想到,真正衰的人是她自己,和地質隊的人分道揚鑣後,柳鶯向過路的山民打聽到可以走小路抄近道,便依著山民的指引走了小路,結果岔了道,在山穀裡冤枉轉了大半天。到飯點的時候,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就差去拽路邊的野草啃。依她的話說,幸好蒼天有眼,讓她終於碰到了三位在野外放鴨子的農民,其中有一位是城市下放青年,自我介紹叫做皇甫怡和,他們招呼她到鴨棚吃了些東西,又指了條路給她。

柳鶯彳亍稻田間的田埂上,幾經轉折,總算踏上了大路。她提著一個大旅行袋,人早已是汗流浹背,氣喘籲籲,便在路邊找了棵樹庇蔭,坐下休息。她擦汗的毛巾係在脖子後麵的長發上,也懶得去扯下來,隻想歇口氣,養養神,十分懊惱地想著,要是有輛過路的車就好了。柳鶯下放到安陸州已經一年有餘,到生產隊和工地采訪有過多次,鄉間的泥巴路走了不知道多少回,但孤身一人深入大山還是頭一遭,大有找不到北的感覺。看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她想找個路人問問路,確認一下自己行走的方向,大路上空蕩蕩的,哪裡有半個人影。她坐在那兒尋思著,這個時候,社員們都在田間做活,想尋人多半是找個毛線,自己還是找個一九六二年的饅頭啃一下,靠得住一些。她靠著樹乾打盹,睡眼惺忪地不經意地看著遠處,驀地發現有一行人正在稻田間朝這邊穿梭疾行,看架勢似是衝著自己而來。柳鶯本能地警惕起來,心底冒出了莫名的緊張感和駭異感,她不確定自己該采取什麼行動應對。正沒道理處,忽然山路轉彎處冒出了一輛二十匹拖拉機,柳鶯趕忙跳到了路中央,一麵揮手,一麵拚命地喊“停車”。

拖拉機在她身前停下,沒有熄火,排氣管裡冒著滾滾黑煙,拖拉機後麵的掛箱上滿滿裝載著餅肥。柳鶯心裡嘀咕了一句“幸虧不是輛糞車”,趕緊爬上車坐在了驅動輪擋泥板的鋼架上。開拖拉機的是個中年男子,光著膀子,穿著件紅背心,背心上印著大隊紅旗手幾個藍色大字。遠遠地聽見稻田裡有一幫人在嘶聲竭力地喊叫,聽不清叫喊的是什麼。中年男子看了柳鶯兩眼,指著稻田裡朝大路趕過來的那行人問道,“那些人是不是在喊你?”

柳鶯抱著旅行包,瞧也不瞧,說道,“不認識,不知道是些什麼人,你趕快開車吧。”

中年男子又看了柳鶯兩眼,鬆開離合,踩上油門,將拖拉機開動起來。拖拉機行駛緩慢,在山道上繞著山峰徐徐爬行。柳鶯見中年男子看自己的眼神頗為疑慮,從口袋裡摸出工作證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說自己是省報下放到安陸州的常駐記者,現在要到溫峽水庫的工地采訪,搭個便車。中年男子的臉色緩和下來,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謙恭,連聲道沒有問題,說自己雖然不去那裡,但可以捎帶一程。出於記者的職業習慣,柳鶯顧不得拖拉機的顛簸和柴油機發出的轟鳴噪聲,和中年男子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起來。

中年男子是生產大隊的拖拉機手和柴油機機修師,叫錢富財,家就住在黃集鎮附近的野豬嶺。黃集鎮的野豬嶺柳鶯使去過的,此刻聽錢富財說自己家住那裡,便好奇地問錢富財,“這野豬嶺當真有野豬麼”。錢富財很肯定地回答說有,而且他和山民還在山裡用獵槍獵殺過一頭上百斤的大豬。兩人說話間,拖拉機繞著一座小山丘行駛到一個之字形轉彎處,錢富財忙打著方向盤減緩了車速,就在這時候,一塊鵝蛋大小的石頭從天而降,砸到了拖拉機車頭前,接著又有兩塊石頭砸向了兩人的頭頂。錢富財猝不及防,晃動身子躲閃,手臂跟著一起動作,方向盤隨著急劇扭轉,方向輪在路麵連續搖擺小段距離後,隻聽柳鶯一聲驚呼,拖拉機衝向了路基下的一座水塘。

柳鶯被拖拉機甩到了水塘的圩岸上,抱著旅行包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錢富財渾身濕透,站在淤泥裡,瞅著陷入泥塘的車身,怒火衝天,雙拳緊握,吼叫到:“是哪個苦驢子扔石頭,滾出來。”

從山坡上走下來一群人,柳鶯數了數,有六人,其中四人的長相奇怪,兩人是城鎮乾部的模樣,打頭的一位溜肩上頂著一個四四方方的腦袋,臉上有幾道可怖的血紅的抓痕。錢富財看對方人數眾多,雖然發指眥裂,卻也不敢馬上就發作,隻是站在那兒怒目而視。那六人並不做聲,站在水塘邊冷冰冰地瞅著陷在水塘裡的拖拉機。柳鶯驚魂始定,看看兩位乾部模樣的中年人,一個是典型的晾衣架身材,精瘦精瘦,的確良長袖襯衣穿在身上,就像布袋搭在竹棍上,襯衣口袋裡插著兩隻鋼筆,留著分頭,另一位身材好些,痩歸痩,但痩得有道理,穿著一件短袖爹爹衫,手裡捏著一把折扇,留著寸頭,神情凶悍,額頭上隱隱顯著暴戾煞氣。柳鶯從口袋裡摸出工作證,朝向留分頭的人說道:“我是省報的記者,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扔石頭?”

“剛才我們喊你站住,你怎麼不站住,你跑什麼?”分頭男子沒有理會柳鶯的話,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柳鶯周身,陰惻惻地問。柳鶯被他的蠻橫無理氣得身子抖了一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愣神間,六人中伸出一顆棺材形狀的腦殼來,嘎嘎乾笑幾聲後說:“收起你的破本本,我們知道你是誰,一個下放改造的記者,抖什麼雄。”

棺材腦殼一路說,一路使勁吞了吞口水,又乾咳了幾聲,似乎是口水嗆到了氣管裡,聲調扭曲得像殺雞,“你先前和地質隊的人同路,打聽到什麼,老實交代。你還去過榨房,找過姓匡的和姓宗的,也要向我們交代。”說到這裡,棺材腦殼指指分頭男子,神氣五六地接著道:“看見沒有,這位領導是我們江漢鋼廠專案組兼招工辦的賈正道主任。”說到專案組三個字,他故意拖了一個長長的尾音,像是唱戲。接著,他又指指寸頭男子,拉高聲調嚷道,“這位是縣知青辦的施必佑施大正主任,聽清楚了,不是副主任。”

柳鶯聽了不怒反笑,心裡罵道,我呸,什麼破主任,草班子也管到我頭上來了。她眉頭輕輕揚起,掛了張笑臉,用嘲弄地口氣問:“你們想怎麼樣呢?”

“簡單,跟我們走一趟,問題說清楚了,就放你走人。”棺材腦殼晃動著自己形狀奇怪的腦袋,神情賊忒嘻嘻,說話的語氣流裡流氣。看他盯著自己的眼神下作,柳鶯心底暗暗竄出股子邪火,心道“本姐姐現在殺人的心都有了”,麵子上卻不動聲色,說道:“跟你們走,也行。不過,你們先幫忙把拖拉機從泥塘裡推出來。這位大哥是因為你們扔石頭,才把拖拉機開到水塘裡麵,你們必須幫忙。”

棺材腦殼聽了,打了個哈哈,用油滑的腔調說:“他栽進水塘是因為他讓你坐了他的車,他要是不讓你搭車,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他的事,他自己倒灣子裡喊人來辦,你靠得住還是跟我們走吧。”不等話說完,棺材腦殼跨步上前,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扯柳鶯的衣衫,那雙手背上赫赫印著幾道尚未痊愈的深深的爪痕,看上去讓人感覺恐懼。看到一雙雞爪子似的瘦骨嶙峋的手抓過來,柳鶯並不退後,反倒挺身上前,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對方的左臂,一個貓腰,用左手抄起對方的腿部,將對方半個身軀扛上肩迅速起身,其餘的人隻覺得眼前一團灰影晃過,就聽噗通一聲水響,棺材腦殼已經從柳鶯肩頭飛出去,重重地摔進了水塘裡。池塘裡的水隻有半人深淺,看著棺材腦殼落水狗似的掙紮著爬到岸邊,錢富財憋了滿肚子的惡氣釋放了出來,自顧自地在一邊哈哈大笑。棺材腦殼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出言粗俗無賴,朝站在岸上的同夥喊道:“九九,二貨,白板,都這樣了你們還平倒,這婆娘潑得很,動手唦。”

棺材腦殼喊叫的三人相互遞了個眼色,朝柳鶯圍了過來。柳鶯心裡盤算著若是被三人困在核心,定然無法施展手腳,況且不知對方到底能不能抗打,屆時自己必定被動。看到拖拉機的掛箱定在水塘的斜坡上,估計不會下滑,她不等三人間包圍的空隙收攏,搶先一步到掛箱前,單手搭在掛箱擋板上,腳下使力,整個人倒立縱起,在空中做了一個螺旋轉體,穩穩地站在了餅肥堆上。九九三人見她動作矯健,身輕如燕,都是一愣。賈正道早已拉著施必佑跑到開處,見柳鶯居高臨下地站在拖拉機上麵,眼裡便散發出妖異的目光,陰陽怪氣地對施必佑說:“看不出來,柳鶯大記者還有兩刷子咧,要是他們四個從不同的方向爬上車,你說會怎麼樣?”

柳鶯聞言暗自心驚,情知如此勢必陷入跋前疐後,進退失據的境地,心裡大罵賈正道陰險歹毒。棺材腦殼找了個方位,又去地上尋了根枯樹枝,一麵用樹枝挑柳鶯的腳下,一麵領頭往車上爬。趁著柳鶯躲閃棺材腦殼手裡的樹枝,九九三人各自找了個方位,快速爬上了掛箱,三人手裡都抓了塊餅肥,作勢就要砸過去。

站在拖拉機車頭旁的錢富財見情勢危急,禁不住喊了聲“柳鶯記者姑子當心”。

柳鶯朝錢富財笑了笑,看九九四人扒車的動作幾乎同步,心裡有了對策。掛箱上空間狹窄,柳鶯不敢多做糾纏,一腳踩住棺材腦殼掠過來的樹枝,一腳踹向白板的腰部,雙手成拳,分彆打向九九和二貨。這兩下甚是峻急,倏去倏來,直如鬼魅,九九四人唯恐閃避不及,顧不得攻擊,身子都是向後仰倒。這正是柳鶯要的時機,她那拳打腳踢動作看似勢大力沉,其實都是虛晃一槍,要的就是九九四人立足不穩,失去重心的瞬間。她俯身將手臂探出,抓住踩在腳下的樹枝,輕巧地引得剛扒上車的棺材腦殼重心失控,向後仰倒,順勢將樹枝奪到手中,就勢掃向四人麵部,勢挾勁風,喝了聲“都下去吧”。跟著九九四人掉落車下,柳鶯將手裡的樹枝遠遠地扔出,隨即屈膝蹲腿做了一個空翻,劃出一道弧線後,穩穩地飄到了地麵。柳鶯目光睥睨,瞅著九九四人摔落的狼狽相,嘴邊浮出淡淡的冰冷的笑。錢富財在一邊使勁鼓起掌來,嘴裡兀自不住地稱道“柳鶯記者中神”。

賈正道抱著胳膊悠閒地站在一邊觀戰,見九九四人從車上掉下來,摔得灰頭土腦的,故意提高調門對施必佑說:“依我看她一個刷筆杆子的女人,量她手上也沒二兩力,就算被她打兩下也隻當是在撓癢,理她那些花架子做什麼,隻管衝上去將她按住,你說是不是。”

施必佑假笑兩聲,應了聲“就是”。聽到賈正道的攛掇教唆,九九口中嘖嘖數聲,領著餘下三人死樣活氣地捋袖握拳,朝柳鶯圍過來。

柳鶯心知雙拳難敵四手,快速掃視了兩眼周圍,想著找尋有利地形繼續周旋,卻見一隻樣貌古怪的貓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腳邊。九九四人剛剛立住身形,正待出手,像是見了鬼一樣,怪叫一聲,倉皇向後連退了兩步。

賈正道眉頭皺成了兩個符號,問身邊的施必佑,“這是什麼貓,很可怕嗎?”施必佑還沒來得及回答,靈貓忽地伏低前爪,弓起貓腰,齜牙咧嘴,發出淒厲尖銳的吼叫,細細的尖牙暴露在外,白森森的十分瘮人。柳鶯大感驚奇,這時刻居然會有一隻怪貓跳出來作勢唬人,不知是貓有靈性,還是自己命裡招貓緣。看對方呆呆地站在原地,緊張得隻有進氣,沒有出氣,驚慌不已的樣子,柳鶯不覺好笑,這幾位一分鐘前還在自己麵前張牙舞爪,淫威輕狂,這會兒竟然被這麼個小動物嚇得丟魂失魄,動彈不得。她蹲下身子,歪著頭去細瞧怪貓發怒的樣子,抬手想要撫摸怪貓的腦袋。

“彆碰它”,柳鶯身邊忽地出現一個小女孩,疾言厲色地阻止她撫摸的舉動。柳鶯嚇了一大跳,身邊冷不丁冒出個人來,令她驟然失神,有些不知所措,覺得身邊的小女孩像是從地下鑽出來似的。她問了一句“你是誰”,感覺自己的聲音很陌生,不像是從自己喉嚨裡發出來的,倒像是從山那邊飄過來的。

“你既然看見靈貓,自然就應該知道我是杜鵑啦。”女孩一臉諱莫如深,波瀾不興的樣,稚聲說道。

“啊,不好意思。原來這叫靈貓,我是頭一次看到呢。原來你叫杜鵑,我也是頭一次聽到呢。”柳鶯回過神來,看杜鵑大模大樣地站在那兒,麵對九九四人全沒當回事兒,不免有些奇怪,有心要挑逗小女孩,打趣地說道。

杜鵑伸出手指在自己臉上擠了一下,做了付調皮的鬼臉,俏皮地說:“我可知道你叫柳鶯,是個記者,還是個動作敏捷,身手不凡的記者。”柳鶯臉上微微一紅,伸手在杜鵑額頭輕輕彈了一下,有些忸怩地說:“哪有,我小時候喜歡雜技,喜歡運動,和你一樣調皮,喜歡上房揭瓦,嘻嘻。”

“是嗎,我可不敢跟姐姐你相提並論,古有李逵殺四虎,今有柳鶯打四狗,還是四隻落水狗。不對,說錯了,是一隻落水狗加三隻土狗。”杜鵑裝模作樣地繃起臉,一板一眼地說,眼裡卻是狡黠的笑。

錢富財看到一個小不點兒女孩大大咧咧地站在那裡品頭論足,原本感到稀奇,這會兒聽她肆無忌憚地冷嘲熱諷,忍不住爆笑起來。

九九四人心中狂怒,眼裡噴火,直恨得牙根癢癢,一人尋了塊石頭,心裡都念叨著今日的事絕不能善罷甘休,絕不能放過怪貓、小女孩和令自己丟人現眼的女記者。

人怕拚命,狗急跳牆,柳鶯觀察九九四人的神色,不免暗自心悸,腦子開始飛快地旋轉,思忖著如何了結眼前的困局。由於極度緊張,柳鶯定在那兒一動不動,形同雕塑。不經意間,柳鶯瞟了一眼杜鵑,見小女孩麵無懼色,滿不在乎地在那兒衝九九四人指指點點,驚訝地問:“你和他們打過交道,是嗎?”杜鵑沒有回答柳鶯的問話,看柳鶯神色間頗有些鬱結,想著要安慰安慰,便泰然篤定地笑道:“瞧姐姐你以一敵四依舊能做到時時無心,刻刻不動,我是真心佩服。姐姐你實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禪定修為,境界如斯。”

柳鶯聽她一席話,氣過了頭,竟然氣得笑了起來,罵道:“還真有你的,都這當口了,你還耍嘴皮子,不嚼舌頭你會死呀。”

“錯。這當口不抓緊嚼舌頭,等會就沒機會了。不信,你瞧瞧你身後。”杜鵑斜視一眼柳鶯,板起麵孔說,臉上卻掩飾不住調笑的樣。

柳鶯本想擠兌一句“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去瞧身後”,無意中發現錢富財張大了嘴,正傻傻地看向自己身後,仿佛她身後出現了什麼神妙無比的事物似的。柳鶯心裡一緊,不知身後出現了什麼古怪,忙跟著回頭去瞧,霎時怔住了。在她身後悄無聲息地站著四位俊男靚女,其中兩位,一位帥呆了,一位美絕了,是她有生以來所僅見,一時間,她竟忘記了自己當下的處境,就聽杜鵑在身邊訕訕笑著說,“怎麼樣,嚇傻了吧,需要我給你介紹介紹麼。這位是英武朗俊的燕雲,這兩位美眉,一位是朱鹮,一位是黃鸝。還有這一位,你可得站穩了,很多人見到她不是掉進水坑裡,就是腦殼撞到了電線杆子上,她就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的慕容美妙。”

慕容美妙舉著黑傘遮陽,朝杜鵑恨恨地罵了句“作死的小鬼”,探下身子單手抱起匍匐在地的靈貓,扭著身子朝九九那邊走過去。柳鶯剛要喊聲“小心”,卻見九九四人紛紛倉皇躲避,手裡的石頭也都扔到了地上。

慕容美妙一直走到賈正道和施必佑跟前才停下來,就見她壓低嗓門聲色俱厲地訓斥著什麼,話卻聽不大清楚。賈正道低著頭,腰彎得像大蝦,不敢和慕容美妙目光相對。施必佑如同中了邪一般,瞳孔散大,木訥地豎在那兒像根木樁。

沒多會,慕容美妙抱著靈貓返身往回走,朝錢富財招招手,讓他靠近些。看到靈貓趴在慕容美妙懷裡低吼了兩聲,錢富財不敢走近,遠遠地站著。慕容美妙伸出手指,分彆點了九九四人一指,平淡地說:“這位老鄉,合主任講好了,他們幫你卸車,把拖拉機弄上來,再幫你裝車把車送到大路上去。你放心,那兩位主任的話,他們不敢不聽。”

錢富財雙手揚起,使勁擺了幾下,說道:“不用他們,正盞快收工了,我等會去那邊灣子裡喊人來整。不遠,走幾裡地就到了。”

“隨便你啦。”慕容美妙晃晃手裡的傘,不再去理會,神情冰冷淡漠地走到柳鶯麵前,問道:“聽那個賈正道說你要去溫峽水庫?”

柳鶯聽慕容美妙說話的口氣,像是對自己的什麼事情都知道似的,脫口反問道:“你知道我?”

慕容美妙放下靈貓,漠然說了句“跟我們一起走吧”,打柳鶯身邊走了過去。杜鵑攤開雙手,很滑稽地左右晃晃腦袋,又對柳鶯眨了眨眼睛,學著慕容美妙的語氣說:“拿上你的行李,跟我們一起走吧,我們也要去溫峽水庫。”

柳鶯向錢富財揮手打了聲招呼,跟在杜鵑身後走回到大路上,看見路邊的一棵楊樹下堆著一堆行李,有兩位女子站在行李旁,正往這邊招手,其中一位還在那兒赧然呆笑。柳鶯提著旅行包,看看兩位女子,問杜鵑,“她們也是你們一起的麼?”

杜鵑笑著做了介紹。聽說那位呆笑的女子是個聾啞人,柳鶯好生奇怪,忙問是怎麼回事。杜鵑粗略講了幾句林中仙子的事,一行人便在楊樹下彙合了。林中仙子拉住柳鶯的手不肯放,嘴裡咿咿呀呀地急迫地叫著,一張臉憋的通紅。叢小鳳盯著柳鶯,眼裡滿是仰慕欽佩的目光。

這時,太陽已經西移到兩座山峰之間,空氣變得涼爽宜人。

慕容美妙沒有細說和賈正道、施必佑兩人都說了些什麼,隻是告訴燕雲說施必佑方才介紹了一條去溫峽水庫的近道,沿著眼下的大路往北再走出二三裡地,就有一個機耕道岔路口,循著機耕道可以走到一個叫石板崖的鄉鎮,就離溫峽水庫不遠了。燕雲招呼大家整理好行李,趁著天色趕緊上路。

柳鶯瞧燕雲領著一幫大姑娘,提著大包小包出遠門,感覺很是不可思議,而此刻自己居然也莫名其妙地夾在其中。她跟在一行人後麵挪動著腳步,不緊不慢地走著,心裡揣摩著慕容美妙的來路,顯而易見慕容美妙知道她的底細,無論在腦海裡搜尋多少次,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和這位隻要見過一麵就終生不會忘掉的美女有什麼交集。賈正道和施必佑二人為何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低聲下氣,唯唯諾諾,九九那四個鬼也是神魂顛倒,惶恐失態,斷不會僅僅是因為慕容美妙驚豔絕倫的美而被她給團滅了。柳鶯正在那兒東想西想,林中仙子靠了過來,手裡還提著兩個小提琴琴盒,望著她,嘴巴不停地抖動著。看叢小鳳跟在旁邊,柳鶯問道:“她會拉小提琴嗎,怎麼有兩把琴?”

“不是她的,這琴是我和杜鵑的,她幫忙拿著。”叢小鳳說,對林中仙子比劃了幾下手勢,林中仙子高興地點點頭。從柳鶯看林中仙子滿是疑竇的眼神,叢小鳳猜到柳鶯心裡在想什麼,便告訴她說林中仙子是水磨坪的孤兒,本來是要把她留在榨房的,可是林中仙子死活不依,非要跟著燕雲。大家拿她沒有辦法,她是個殘疾人,既不敢強迫她聽勸,也不敢用哄騙的方式讓她留在某個地方,隻好帶著她一起上路。燕雲打算這邊完事以後,想辦法將林中仙子帶回江漢市,送她去一所聾啞學校學習。柳鶯聽說了,心下明亮了許多,知道燕雲和慕容美妙來頭不小。忽地,柳鶯覺得自己的心尖顫了一下,猛然間下意識地意識到了什麼,聯係慕容姓氏,她想到了一個人,立馬將那個人和慕容美妙聯係起來,禁不住脊梁骨處陣陣發寒。

“在說什麼呢”,杜鵑擠到柳鶯身邊,叢小鳳拉著林中仙子讓到一邊,笑著往前緊趕了幾步。

瞧著柳鶯的臉色不佳,以為她還在為剛才發生的事故擔心,杜鵑拍拍她的肩膀寬慰道,“沒事的,聽慕容姐姐說,那個什麼賈正道先頭在省裡頭幫過幾天忙,是慕容姐姐的老點子手下,兩百年前就知道慕容姐姐的身份,收拾他和那幾個爛炒菜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你放心,回頭要慕容姐姐幫你出口氣,整死那幫人。”

看到杜鵑馱著一個大大的地質背包,柳鶯覺著好奇,用手去托了一下,沉甸甸的,心裡又是愛憐,又是氣惱,數落道:“你一個小小孩,從那裡學得這般油嘴滑舌的,什麼老點子,又什麼爛炒菜?”

黃鸝見柳鶯和杜鵑二人與大家拉開了一段距離,前頭燕雲和慕容美妙已經下了大路,拐進了一條機耕道,擔心二人錯過,便在路邊等候,正好聽見柳鶯的話,接口道:“老點子就是老頭,爹爹的意思,爛炒菜就是地痞,混混的意思,我們知青點的人也經常說這種二五點子話。”

柳鶯歎口氣,無奈地搖搖頭。冷眼看見朱鹮和杜鵑背著同樣的地質背包,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便朝朱鹮緊趕幾步走了過去。朱鹮正跟在提著大包小包的燕雲和徒手撐著黑傘的慕容美妙身後,看柳鶯攏身,想她定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便放慢了腳步。柳鶯問明朱鹮的身份後,告訴她自己在路上碰見了兩位地質隊員,已經返回縣城準備轉道去省裡了,而且走得很急,好像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趕回去向頭頭腦腦彙報。朱鹮聽完柳鶯的話後腳下的步子有些猶豫,柳鶯問朱鹮,是不是想要去追趕自己的隊員,同他們一道回省城。柳鶯說話的聲音很大,自然被燕雲和慕容美妙聽到了,慕容美妙聽到她這麼問朱鹮,回頭瞄了一眼,卻沒有吱聲。朱鹮對柳鶯說,自己不一定要和同伴一道回去,這一趟出行勘察自己另有收獲,或許還會有新的發現,打算再呆一段時間。

走上機耕道後,杜鵑見靈貓在道邊踅來踅去,吹口哨讓它躥到背包上來,它也不理,忙朝走在頭裡的慕容美妙喊道:“慕容姐姐,我們會不會岔錯了道?”

機耕道徑直穿過山衝裡的稻田,通向了一座霧靄蒙蒙的山林,山林背後隱約可見異峰突起的光溜溜的岩石板壁。慕容美妙有些躊躇,指著山岩問燕雲道,“應該不會錯吧,我想那賈正道也不敢忽悠我,不然的話,他該知道我會剝了他的皮做豆皮。”

燕雲沉吟半晌,看看圍攏的一乾女子,又看看天色,臉上的神情少了些往日的清雅卓然,多了些優柔寡斷,說道:“山裡的機耕道不會多,我們不會走錯路,隻是不知道前麵的情況,大家看呢?”

燕雲掃視每位女子一眼,最後將視線停留在朱鹮身上,眼裡滿是期待。朱鹮查看了一會前方的地形地貌,又遠眺機耕道的走勢,用商量的語氣對柳鶯說:“我感覺這路是不會錯的,既然是機耕道,總有路相通。你覺得呢?”

“以我當記者的經驗來說,我覺得,”柳鶯讚同朱鹮的看法,話剛說了一半,卻被慕容美妙打斷了,就聽慕容美妙悻悻地說:“我要我覺得,不要你覺得。就是這條路啦,趕緊的,我們走吧。”

柳鶯被慕容美妙無端的搶白弄得有些尷尬,隻得陪了個笑臉。等所有人跟著燕雲繼續朝前行,杜鵑拉著柳鶯的手,輕聲說,“你進錯隊伍啦。”柳鶯瞧瞧慕容美妙矜持傲慢的背影,不解地問:“什麼進錯隊伍了?”

“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咱們這是一群糖醋娘子軍,嘿嘿。”杜鵑擠擠眉毛,鬼樣地笑笑。

柳鶯要笑還沒笑出來,嗆了口口水,彎下腰一陣咳嗽。杜鵑見狀趕忙去拍打柳鶯的背部,嘴裡卻閒不住地搗舌頭,“啊喲,柳姐姐,您老人家鳳體保重,千萬留一口氣,我知道你還有很多話要問我們。是不是?”

柳鶯不敢去搭理她,自顧自地喘了好一陣才平複下來,霍然看到靈貓前腿直立,坐在一邊乜斜自己的囧樣,貓尾巴還在悠閒地在地上掃來掃去,啐道:“小鬼,你的貓咪都讓你帶壞了,和你一般可惡。不過,我還真有事想問你。咱們邊走邊說吧。”想到九九那幫人與賈正道和施必佑的關係,他們何以會突然出現在自己周圍,燕雲一行人又是什麼情況,諸多疑問都需要解惑,便開口和杜鵑聊了起來。

杜鵑不認識賈正道和施必佑,是以沒有說很多,隻是告知九九那夥人的底細,並說他們先前在客店鎮被公社特派員儲和平關起來過,之所以現在能大搖大擺地在外麵胡作非為,猜想是因為賈正道與施必佑開了後門,走了關係,被放出來了。當問到燕雲和慕容美妙等人的情況時,杜鵑粗略地說了自己與大家相識的經過,不等柳鶯細問具體,杜鵑反倒鬼機靈地將話題引到柳鶯身上。柳鶯肚子裡暗笑小女孩在自己這個走南闖北的記者麵前掉花槍,麵子上卻沒有說破,隻是告訴她自己下到山區來,要調研一些情況,同時也是受百裡楚湘書記所托,要處理一些特彆的事情。聽到百裡楚湘的名號,杜鵑眼睛一亮,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句,“看來你馬上也會變成迷妹呢”。

柳鶯知道小鬼說的定然不是什麼好話,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什麼叫迷妹”。杜鵑看向彆處,笑而不答,岔開話題說,“看來百裡書記交代的事情很保密,不然施必佑怎麼會不知道,還敢半道攔截姐姐你呢”。柳鶯心裡暗暗吃了一驚,知道自己說漏了嘴。

她二人一路走一路說話,已是落在一行人的最末,走在前頭的人這時都停下來,等著她二人走近。看見大家都歇下腳步,杜鵑本打算問一句“什麼情況”,看到前麵出現的兩條岔路時,到口的話就問不出來了。機耕道已經走到儘頭,兩條岔路變成兩條羊腸小道,一條延伸到一片密林深處,另一條也是延伸到一片密林深處,雖是兩片不同的樹林,卻是一般的詭秘。此時附近的山脊已呈現出晦澀的霧狀,涼風也撲麵而來,夾帶著很重的濕氣,可以想見頭幾日山裡下過大雨,空氣中依然彌漫著山林裡掀起的腐朽的草木味。

大山裡有小氣候,風雲變化莫測,隔一座高山也許就會有不同的天氣。杜鵑聳動鼻頭,吸了口冷氣,感覺有些異樣,想要說出自己的疑慮,卻見朱鹮正低著頭,仔細地查看著兩條小道的路麵。朱鹮悶聲不響地端詳了好一會,想要找到路人新近留下的痕跡,或是耕牛走過的蹄印,沒曾想竟然什麼也沒看出來。幾位女子禁不住唧唧喳喳地議論起來,說了半天,也沒人說出一個究竟。杜鵑站在岔路當口,嘻嘻哈哈地一會兒說張三的說法有道理,一會兒又表示同意李四的想法,像是什麼事兒也沒有似的。慕容美妙氣不打一處來,收起手裡的黑傘,去敲打杜鵑的小腦袋。

杜鵑閃身躲過,綿軟嗔怪道:“慕容姐姐,這次可得怨你啦。誰叫你楊樹不上上柳樹,大馬路走得好好的,你偏要聽信那個賈正道假正經的話,領大家走什麼近道,這下好了,進退兩難。”

慕容美妙眼圈一紅,跺跺腳,眼瞧著就要大耍小姐脾氣。黃鸝見勢不妙,趕緊轉移話題,說:“你的靈貓呢,能不能叫靈貓選條路?”

杜鵑攤開兩隻手,裝作愁眉苦臉地說:“靈貓打從一開始就不願意走這條路,方才我和柳鶯姐姐說話,靈貓就跑不見啦。再說這兩條道都是鬼裡鬼氣的,貓咪也沒得選,要不咱們拋硬幣吧。”說完,從裙口袋裡摸出一分錢硬幣,嘴裡振振有詞地念道,“分子朝左,徽往右”,揚手將硬幣拋向空中。

柳鶯眼明手快,一把將硬幣搶過來,嗔道:“聽你剛才說話的意思,貓咪不見了,是怨我啦。”

林中仙子滿臉不高興,拽住柳鶯的手臂,要去掰她的手指瞧錢幣的麵向。叢小鳳趕忙抱住林中仙子的後腰,要將她扯開,黃鸝也上前勸阻,幾位女子頓時擠作了一團。杜鵑幸災樂禍地笑個不停,悄悄擠到燕雲身邊,指著右手的小道說:“燕雲哥哥,我們走這邊吧。”

朱鹮有些疑惑,再度看看兩條小道,說:“兩條路都是穿林子的路,而且看上去都是往山裡深處走的路,你怎麼肯定走這條?”

杜鵑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詭笑,冷冷說道:“左邊這條道陰氣太重,感覺很久都沒有人走過了。右邊這條道我嗅到了一點柴火氣味,應該最近有人走過,我們可以賭一把,大不了到時候我們再另辟蹊徑。”

“你倒是膽大包天,什麼也不在乎。”燕雲苦笑一下,伸手去理了理杜鵑被風吹淩亂的一縷長發,眼睛看向了右邊的小道。杜鵑挺挺腰板,振作起精神說:“要麼在山上,要麼在去山上的路上,有什麼好在乎的。何況,這也不叫膽大包天,應該說藝高人膽大,這樣貌似更貼切些,燕雲哥哥。”

杜鵑打頭,燕雲招呼幾位糾纏在一起的女子隨後,他自己跟在最後,拐向右邊的小道。路上,一群女子還在喋喋不休的爭吵,借靈貓失蹤的事在那裡相互怨懟,好像靈貓真的不見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