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小女孩窯場遇炸窯,會場攪……(1 / 2)

處暑時節,高溫難耐,藍得發灰的晴空裡,沒有一絲雲彩,發白的日頭出現一道光環,形成耀眼的圓虹。黃澄澄的泥土地上,熱浪滾滾,仿佛有一層霧氣升騰。黃朝暉穿著一件短褲衩,站在一處瀕水的土丘上,渾身上下濺滿了泥漿,頭發也叫泥漿點染成花色。整個窯場此刻就他一人在扳磚,磚泥和好後,他讓和泥漿的水牛自由自在地跑去水庫邊睏水,自己一趟趟地抱起泥團在木模裡砸出磚坯,然後將成形的磚坯碼在磚場上讓太陽曬乾。砸磚坯是個苦活,沒多少技術可言,十多斤的泥團高高舉過頭頂,砸到麵前的磚模子裡,然後用鋼絲繃子刮去模子外麵多餘的泥土,就可以了,隻是用力要均勻,模子裡的磚坯四角要棱角分明,不得有缺角。

梓樹鎮鳳鳴穀生產隊知青點窯場就在溫峽水庫邊上,此地實是一處得天獨厚的觀景地,放眼過去,溫峽水庫幾十平方公裡的水域儘收眼底。但見水庫形成的湖麵群山環抱,碧浪萬頃,煙波浩渺,水天一色,一座座翠峰形成的島嶼對映成趣,風情萬鐘,恰似蓬萊仙境。麵對此情此景,黃朝暉熟視無睹,毫無興致,全沒了初見時的興奮激動,隻是埋頭機械地重複著自己的動作。兩個多時辰後,黃朝暉漸感吃力,雙臂酸脹,雙腿發軟,頭腦一陣眩暈,身上大汗淋漓,整個人好像剛從水裡冒出來,他趕緊走到磚窯的背蔭處,坐下來喘息。

磚窯呈馬蹄形,用土垡壘成圓台體,有兩層房屋高,此時已經閉火,磚窯頂端用泥土圍了一座浸水池,應了水,正在慢慢向窯內浸水,好讓裡麵的紅磚著水後出窯時變成青磚。黃朝暉顧不得滿手的黃泥,拖過放在陰涼處的陶水罐和蓋碗,倒了滿滿一碗水,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下去。小憩一會後,他瞧瞧磚場上碼得整整齊齊的磚坯,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自己多日來製作土坯的進度早已超前,趕在這一窯磚出窯前,下一窯所需磚坯隻多不少,看看日頭已經西斜,也到了收工的時刻,他起身朝水庫邊走去。天天洗腦,天天洗澡,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在太陽暴曬下皮膚脫落,也改造得差不多了,黃朝暉扔掉腳上的一雙破球鞋,慢慢走進水裡,自我安慰道。

湖麵空際的蒼穹有如一座巨大無比的透明琉璃罩,暮靄之中,天象突變,球幕似的天空突然幻化出瑰麗璀璨的畫麵,飛渡的雲霞變換著各式各樣的形態,有的像奔馬,有的像獵犬,有的像虎豹。黃朝暉仰臥在寂寥的水麵上,麻木地癡望著在眼前一晃而過的圖景,心中湧起無限惆悵,儘是淒涼落魄的滋味。就在他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到岸邊傳來急促的喊聲,他心下一驚,翻身趴在水麵上劃了幾下,昂起頭來。岸邊站著兩個女知青,其中一位正用手在嘴上做了一個喇叭筒朝他發聲,“黃朝暉,收工了,晚上到大隊部開批鬥大會。”

黃朝暉立起身子,換了一個踩水的泳姿,伸出一隻胳膊僵硬地揮揮手,表示知道了,並不出聲。兩位女知青自是鳳鳴穀知青點的知青,喊話的是知青點的團委書記兼民兵排長,叫做都永紅,站在她身旁一聲不吭抱著一個臉盆的那位叫做藍鵲,這兩位和黃朝暉當下的處境可就有莫大的關係了。等兩位女知青轉身躲到土窯的背麵,黃朝暉下意識地側身看向了幾裡地外古敖河流淌的方向,鳳鳴穀生產隊大隊部就在河邊的山崗上,他用側泳的泳姿徐徐遊到岸邊,視線仍不離遠方的古敖河。

溫峽水庫的來水源自古敖河的水流,古敖河由大山裡的山泉彙聚而成,水麵寬窄不一,水流回環曲折,多穿行於巍峨聳立的山峰之間,流淌至亂石淺灘時,寬闊處水流趨緩,水麵清澈見底,茵茵綠草在水中漫舞,間或可見銀色的鰷魚在水中穿行。流經陡崖峭壁時,河麵狹窄,激流奔湧,水嘯滾滾,唯見水禽騰挪於飛濺的浪花之上,起伏盤桓,淩波周旋。順流而下,及至水庫庫區,流水平緩,河麵白霧彌漫,宛如輕紗籠罩,輕盈曼妙,河水也變得越加清瑩溫潤。到得庫區,河邊的水岸曲折,垂柳婆娑,蔭翳蔽日,有如長長的畫廊。就在黃朝暉往這邊河岸眺望的時候,河邊的馬路上也有四位女子在朝他那個方向放眼張目,稀罕的是四對眼睛中還多了一對靈貓的貓眼。

“怎麼樣,我說的不錯吧,早就聽我哥哥說過,這裡的風景好看,在這裡下放,那是瞎貓子碰到死老鼠,運氣來了。”說話的是黃鸝,一臉得意的神情,眼睛瞅著身邊的杜鵑。杜鵑指指立在肩頭的靈貓,笑道:“咱們的貓眼睛可不瞎,運氣一向好得很。這裡的風景的確很好,不僅美,還有詩和遠方,可惜我和小鳳的小提琴都扔到梓樹鎮招待所了,不然我們可以借這良辰美景合奏一曲神曲,你聽了一定會大叫哎呀媽媽。小鳳,你說是不是?”

“我想我們趕緊趕路吧,天好像都快暗了。剛才我們跑到河灘邊泡澡,可耽誤了不少時間。”叢小鳳說,腳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杜鵑嘴角上揚,露出嬌俏的微笑,戲謔地說;“不用走那麼快,又不是趕法場。老話說得好,磨刀不誤砍柴工,你不覺得自己現在神高氣爽麼。要是朱鹮姐姐在,她也會強烈要求泡澡的。你是不知道,按照朱鹮姐姐的地質概念,方才那處溫泉出露於河床邊緣,是斷層上升泉,我估計水溫是人體最舒適的度數,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然浴池,虧你還在這裡念條。”

“杜鵑小妹妹,你可不可以不說這些黑話,真討厭,害人家又想起昨天晚上的茅草屋。咦,你們說,昨天晚上燕雲哥哥一個人在外麵轉了一晚上,是不是害怕會有□□的牛打鬼來找我們的麻煩?”叢小鳳想到頭天夜間在鬼氣森森的茅草屋內過夜,眼下仍是心有餘悸。

“我倒是想求你的心理陰影麵積,就你晦氣,放著眼前的大美風光不看,卻去想那些黑森林裡的魑魅魍魎。”杜鵑說道,語氣裡頗有責怪的意思,卻拉著黃鸝去瞧眼前變幻無常的風景:“是不是快到了,你瞧瞧這邊,好美。”

河道的轉折處,四人的視野陡然間開闊起來,好大一片庫區水景,隻見奇峰逶迤疊嶂,湖濱青山列陣,水中島嶼形態各異,懸崖次第相見,山以水為境,水以山為屏。極目遠眺,夏日黃昏,霧靄嫋嫋,須彌光線放射出道道金輝,水麵波光粼粼,山風悠悠襲來,凝目水麵,閃爍光頓起無數金芒,如癡如夢如幻,人仿佛置身畫中,又好似置身詩裡。杜鵑逸興橫飛,耳畔流水隱約湧現天籟摩挲之音,正待吟詠兩句古詩詞“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大大炫耀一番,卻在不經意間瞄到了一直走在頭裡的林中仙子,又想到四個人先前貓在水裡不敢出來,等著洗好的衣服在鵝卵石上曬乾,不由得喉嚨裡咯咯幾聲,拊掌大笑起來。

林中仙子對身後的情形渾然不覺,雄赳赳地邁著方步,肩上扛著一根打河邊石灘上撿來的竹竿,上麵掛著四條汗巾,隨風飄動,像四麵小旗幟。叢小鳳忍住笑,順著林中仙子竹竿上懸掛的汗巾看過去,忽然看到一麵三角形的小紅旗飄舞在汗巾的縫隙間,小紅旗插在一座高高的土堆上,土堆冒著淡淡的白煙。

叢小鳳指著不遠處,問黃鸝:“那塊有座土窯,我們是不是到了?”

“不知道咧,我們過去瞄一瞄。”黃鸝用手掌搭了個涼棚,望了一眼。

杜鵑放下肩上的靈貓,四個女子加快了腳下的步子,不多會就來到了土窯跟前。

土窯的背麵放著一個麻條編的箢箕,裡麵有幾個土豆,林中仙子見了喜出望外,將掛著汗巾的竹竿扔給了叢小鳳,提起箢箕爬上了窯頂。杜鵑和黃鸝相視一眼,知道她要做什麼,會心地一笑,也跟著爬了上去。叢小鳳取下毛巾,扔掉竹竿,最後一個爬上來。

窯頂圍了一座小水池,正在往窯內滲水。黃鸝幫著林中仙子在土裡埋好土豆,瞧瞧水池裡的水,對杜鵑說道:“你懂不懂燒窯?你看看這水池裡的窟眼,是不是太大太多了,水往下滲快了,會出問題的。”

杜鵑傲慢地揚起了小小的圓圓的下頜,大言不慚地說道:“這是磚窯,你看見那邊場地上碼的土磚坯沒有。這燒窯嘛,有四道火,怎麼樣,要不要我給你講解講解這四道火的名堂?”

“去你的吧,說得像真的一樣,你燒過窯麼。”黃鸝不知杜鵑口中的四道火是什麼意思,心裡服氣,嘴裡卻不服軟,猛然間一下子想到了什麼,說道:“咦,蠻怪物的,這裡怎麼沒有人,也不知是不是我哥哥知青點的磚窯。”

正說著,土窯下方的窯口處忽然有了動靜,杜鵑趕緊朝黃鸝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趴下身子朝窯下方看。窯口處走出來兩個年輕的女子,一眼看去就知是知青,其中一位手裡端著一個臉盆,裡麵是清洗過的衣服。杜鵑看看近在咫尺的水庫的水麵,猜想這兩位女知青是在水庫裡洗過澡,剛剛在窯口的過道裡換好了乾淨衣服。

兩位女知青,一位穿著一件豆綠色的短袖襯衣,一位穿的是一件花格子長袖襯衣,就聽那位穿短袖襯衣的女知青打著官腔說:“藍鵲,你要站穩立場,希望你晚上開批鬥會的時候爭取上台發言,不要小資情調。”穿長袖襯衣的女知青應了一聲,語氣裡似乎含著委屈,過了一會才聽她分辯道:“都永紅,說實話,黃朝暉是不是唱了反動歌曲《懷念江漢》我也不清楚,我是聽彆人說的,他其實是個蠻正經的人。”

聽見黃朝暉三個字,黃鸝身子抖了一下,杜鵑趕忙伸出自己的小手按在她的肩頭上。兩個女知青本來說話的聲音很輕,這時,都永紅的調門突然高了起來,變得聲色俱厲:“黃朝暉當過事務長,你做過炊事員,你們常常待在一起,感情不同一般人是不是?不錯,他是幫你出過頭,也救過你的小命,但那都是小恩小惠,在大是大非麵前,你要站穩立場。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我告訴你,他那人表麵正兒八經,其實工於心計,對上山下鄉心懷不滿,他看過的許多書,說過的很多話,都是大毒草,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邪魔外道。你到這時候了還為他強辯,小心我開完他的批鬥會,就開你的追悼會。”藍鵲似乎被都永紅的氣勢所震懾,唯唯諾諾地連說了幾個“是”,眼睛卻看向彆處,顯見是心裡不服。

兩人說著話,轉到了土窯的背麵,都永紅瞧著地上,驚聲叫道:“哎,我們放在這裡的箢箕呢,怎麼不見了?”

兩人的對話,黃鸝隻聽的五內如焚,臉上赫然變色,嘴唇戰抖不已,按捺不住心火,待要惡語相加,杜鵑趕緊擺擺手,使了一個眼色。

“你們在找土豆吧,在這兒,上來吧。”杜鵑站在窯頂,朝下麵招招手。都永紅和藍鵲冷不丁嚇了一跳,抬頭看是四位女子,放下心來。都永紅方才居高臨下地嚴詞詰責他人,這會兒顯得很有些不自在,定定神後拉下臉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跑到這裡來乾什麼?”

杜鵑等她二人爬上土窯,回答道:“我們是從幸福衝知青點那邊過來的,這位是知青點的團委書記,到這邊來找人。”杜鵑指指黃鸝,笑盈盈地接著又道,“剛才聽你們說,晚上要大隊開批鬥大會,肯定所有的人都要參加,可不可以帶我們過去找人。”

都永紅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正要嚴詞拒絕,藍鵲熱心快腸地搶著說:“可以,可以,就是不知道你們要找誰。”

“我們要找的人你們肯定認識。喲,土豆可能烤熟了,趕緊吃。”杜鵑找來一根小木棍,扒開泥土,取出埋在裡麵的土豆,拍了拍,一人遞送了一個。土豆很燙,大家都不再說話,一麵朝土豆嗬氣,一麵掀開表皮小心啃咬。靈貓一直在土窯周圍尋獵,這時突然竄上窯頂,衝著水池發出了森冷慘厲的怪叫,那聲音竟如森林鴞的夜啼。杜鵑驚得汗毛立豎,扔掉土豆,一手拉著黃鸝,一手拉著叢小鳳,大喊一聲“快跳”,從窯頂跳了下去。

林中仙子、都永紅、藍鵲三人被杜鵑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張皇失措,本來還呆在原地發愣,靈貓一陣迅捷凶猛的驅趕,將她三人都逼下了土窯。不等一群人站穩腳跟,就聽一聲悶響,看窯頂時,一團火光暴起,泥土碎屑雨點似的四散飛濺開來。都永紅厲聲尖叫,閃身躲到藍鵲的身後,縮成一團,雙手抱著腦袋瑟瑟發抖。叢小鳳嚇得麵無人色,雙手抱著杜鵑的胳膊,喉嚨戰抖著問:“發生什麼事了?”

“炸窯了。”杜鵑望著漫天飛舞的泥土塊,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笑意,淡然說道:“不過還好,這窯已經冷卻一段時間了,不然裡麵燒紅的轉頭炸出來,可不得了,窯內的溫度可有一千多呢。”

黃鸝驚魂未定,拍拍頭發上濺落的泥沙,埋怨道:“我剛才就說那浸水池的窟眼不對頭,你說沒有問題。幸虧有靈貓,超級有感應,不然我們都得撒尤拉拉。”

“看不出來呢,你還會說日本鬼子的話。”炸窯的事件並不常見,杜鵑感覺事情有些蹊蹺,心裡思索著事發的可能原因,隨口說道:“水浸得快慢按說窯場的大師傅會控製的,可能是一時疏忽了罷。”

看到土窯不再有滾燙的泥土碎屑濺出,似乎穩定下來,都永紅戰巍巍地站起來,恨恨地說道:“肯定是黃朝暉搗的鬼,這窯場平時就他在這兒扳磚,隻有他有機會搞破壞。”說完,似是還不解心頭之恨,接著又加重語氣說道:“今天晚上的批鬥會,可得加上他這一條罪狀。”

“不會吧,窯場還有大師傅,天天都要來查看窯上的情況,他就算要破壞,也不太方便吧。”藍鵲膽怯地說,看著怒容滿麵的都永紅,聲音越來越小。都永紅狠狠瞪了藍鵲一眼,在她肩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嗬斥道:“還不快端起臉盆走,趕緊回去報告,找人來。”也不等自己的話說完,拉著藍鵲便走,對杜鵑等人竟是不問不顧。

“大隊部在那邊山坡高頭,你們沿著水邊走,很好找。”

藍鵲臨走時往這頭喊了一聲。

叢小鳳看黃鸝臉色煞白,肩膀發顫,人幾乎癱軟倒地,過去扶了她一把,關切地說:“莫生氣,莫著急,等下我們告訴燕雲和慕容,叫他們幫你。”

林中仙子自打炸窯後就在地上尋找方才烤好的土豆,看到了就撿起來用汗巾兜住,見黃鸝臉色嚇人,忙抓起一個烤熟的土豆塞到黃鸝手裡。

“真是大煞風景,在這種地方碰見這麼一個女的。”杜鵑憤懣地說,叢小鳳和黃鸝都知道她指的是誰,就聽杜鵑接著又道:“等下我們看到黃鸝的哥哥了,大家沉住氣,先弄清楚情況再說。黃鸝,你放心,有我們在,保證把整你哥哥的人扁成平行四邊形。走吧,我們先過去。”

在朝鳳鳴穀生產大隊部走的時候,杜鵑問黃鸝為什麼沒有同自己的哥哥下放在一個知青點。黃鸝說,自己是隨母親的單位下放,哥哥是隨父親的單位下放,之所以父母不讓他們兄妹兩下放在一起,是想著遇到有單位招工時,兄妹兩個不會出現競爭同一個招工指標的情況。黃鸝的母親是江漢師範學院印刷廠的排字工,是以黃鸝下放到幸福衝知青點,黃鸝的父親是重型機床廠的車工,是以黃朝暉下放到了溫峽庫區。

走到大隊部的時候隻是傍晚時分,大隊部的稻場上空無一人,泥土壘成的戲台子上豎著兩根木杆,上頭掛著兩個大燈泡,也沒有點亮。杜鵑摸摸裙子上的口袋,裡麵有三角錢,她走進大隊部隔壁的供銷店,賣了一包黃鸝稱之為灰麵疙瘩的本地產餅乾,四個人坐在土台邊吃了起來。林中仙子嚼著餅乾,覺得口乾,獨自跑到開處兜了一圈,竟然用裙子兜了四個香瓜回來,還是洗乾淨了的。叢小鳳高興地捧起一個瓜要用牙去咬,林中仙子嘻嘻笑起來,拿過瓜來用拳頭砸開,結果瓜瓤和瓜汁糊了叢小鳳滿臉,四位女子都笑起來,黃鸝一時間竟忘了一路走來的煩惱。

她們四位坐著啃香瓜的時候,燕雲和慕容美妙、朱鹮、柳鶯正好坐在梓樹鎮招待所的夥房裡邊吃西瓜邊等酒席。出麵招待的是百裡鴻雁,奚學軍以宴請地方的名義邀請了梓樹鎮的書記、主任、副主任參加,結果來了一大幫子人坐在一邊作陪。夥房很大,中央擺著張大圓桌,可以擠下二十來人,百裡鴻雁和燕雲等人占了一邊,梓樹鎮地方上的客人占了另一邊,桌子旁邊擱著一隻木板箱子,裡麵裝了十瓶當地自釀的高度數糧食酒。

到上菜的時候,奚學軍讓夥房的廚工撤下吃剩的西瓜,清理乾淨桌麵,擺放好碗筷,站起來說:“今天是百裡首長私人出錢請大家喝酒,主要是感謝大家支持招兵工作,保證任務圓滿完成,同時順帶也給燕雲場長一行接風洗塵。我在這裡代表首長謝謝大家,給大家上酒。”說完,去木箱裡將十瓶酒儘數拿出來擱到桌麵上,打算一瓶瓶地遞出去。坐在奚學軍身邊的燕雲說了句“我來吧”,也不起身,拿住酒瓶的瓶身,讓瓶底貼著桌麵,手臂略微發力,酒瓶便呈扇形路線直立著分彆滑向了桌子上不同的席位。他的力度剛好,又用了暗勁,酒瓶滑行到桌邊便穩穩地定在了那兒。這一手巧勁加了回旋力度,使將出來,頓時贏得了席間的滿堂喝彩。

百裡鴻雁眉目含笑,腮上好似抹了一層晨曦日出的霞光,望著燕雲對奚學軍說道:“找個機會你好好跟他學學,他從小在軍區大院跟警衛戰士學武,弄了一身五花八門的功夫,這不,這會兒來顯擺了。”話沒說完,她自個兒先笑了起來。

“燕場長露了這身功夫,等會誰敢跟他敬酒啊。百裡首長,你這是事先找好了保駕的咧。”說話的是梓樹鎮的書記計家富,上席時百裡鴻雁對來人讓大家彼此一一做了介紹。百裡鴻雁晶瑩透亮的瞳仁中秋波綻露,流轉欲出,靜默端凝的麵色浮現出颯爽的豪氣,笑道:“是嗎,今天我請你喝酒,你不是也拖了這麼多個酒瓶子過來作陪麼。”不等她話音落地,滿桌子早已是笑聲一片。

百裡鴻雁深知地縣鄉村喝酒的習慣,定會安排一幫能喝的人作陪,沒有八兩一斤的酒量,是上不了桌子的,即使是女性陪同。計家富謙虛了幾句客套話,又說了一番感謝的話,繼而又借著讚美百裡鴻雁親自深入山區開展工作,將其父百裡楚湘大大的稱頌一番,同桌的地方的頭頭腦腦也跟著附和,一時間諛詞如潮,阿諛奉承聲不絕於耳,聽得百裡鴻雁蹙眉不語。

計家福見百裡鴻雁臉色不佳,忙拿起一個酒瓶,瓶蓋是衝壓型馬口鐵皇冠蓋,他用牙齒咬開酒瓶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站起身來謙恭地說:“百裡首長,我借花獻佛,借您家的酒先敬您一碗。”說話時,他的眼睛不敢直視百裡鴻雁,一直看著台麵。

百裡鴻雁麵朝房門坐在上首席位中央,自帶英氣豪態,雍容華麗的美中另有一副端嚴之致的神韻,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坐在百裡鴻雁身邊的奚學軍拿起一瓶酒,用筷子尾端夾住瓶口蓋邊緣處,用拇指做支點,將瓶蓋撬開,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酒,站起身端起酒碗說:“首長等會還有話說,酒我來喝吧。”

“慢來”,坐在一邊的柳鶯看奚學軍的架勢是要一口氣喝完碗裡的酒,忙出麵擋酒,“你等下說不定還要開車,喝一口意思一下就好了。”奚學軍見百裡鴻雁對自己點頭,示意不要多喝,便喝了小口就放下酒碗,做了個手勢請計家富坐下。

計家富端著酒碗陪了個難堪的笑臉,並不坐下來,朝著燕雲說道:“燕場長,這碗酒我再敬你,為你接風,咱們乾了,要得不?這碗裡的酒不乾完,我可坐不下來。”燕雲知道今天自己一定脫不了身,已經給自己斟了淺淺一碗酒,見計家富轉向自己,便要起身回應。

百裡鴻雁已經看出計家富的窘迫,心道這酒不喝後麵的事可不方便敞開來談了,隻是自己這邊除開燕雲和奚學軍外都是女性,恐怕不好應付,略微思忖後婉轉地說道:“計書記,跟你講實話,燕場長從來都不勝酒力,這樣吧,這碗酒你們乾了,以後大家就隨意好了,也不要那麼多講究。”

“好酒量,兩位領導為我們做了表率。”燕雲和計家富乾完坐下來,坐在計家富傍邊席位的一位中年男子端著酒碗站起來唱了個喏,百裡鴻雁抬眼一瞧,是鳳鳴穀生產隊的大隊書記鞏建利。他個頭很大,長得也很敦實,說話的聲音粗魯,像是在吵架,就聽他勸酒道:“各位都是大城市來的領導,我們是小地方的小乾部,我不敢一個個地敬酒,也不敢失了禮性。老話說得好,入鄉隨俗,請各位領導同我一起乾了這碗酒,咱們感情深,一口悶。”

柳鶯看了身邊的朱鹮一眼,發現朱鹮也正拿眼看著自己,兩人會意地笑笑,知道酒席上的車輪戰拉開了序幕。朱鹮沒有去端酒碗,用筷子去桌上蒸籠格子裡夾了塊粉蒸肉擱到自己麵前的菜碗裡,用充滿力度的磁性聲音說道:“鞏書記,你這話就不對了,應該是感情深,慢慢吞。你說錯了話,先自罰三碗好了。”聽到朱鹮這話,桌子上的人笑了起來。鞏建利被挫了話鋒,不好反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不敢多瞧一眼坐在對邊的一乾女子,忙扭頭去朝坐在下手的生產隊婦女主任古春花使眼色。

古春花長得粗眉大眼的,胖乎乎的,黑黝黝的膚色一眼看去就是那種很壯實的女性。不敢怠慢,古春花端起酒碗,大大咧咧地說:“各位領導,我先敬在座的女領導一碗,我乾了,領導隨意。我們鄉下人有個說法,感情淺,舔一舔。”她這一席話搶了先機,擺明了是上屋抽梯,也是變相地將朱鹮的說法頂了回去。

朱鹮心想鬥酒自己這方是絕對的劣勢,如果鬥嘴上再輸,今天可就一敗塗地了。她抬眼看著台麵上當地的來客,心裡念叨著可惜杜鵑跟著黃鸝去了鳳鳴穀,如若不然情形當會不同,那小魔頭詭計多端,尖牙利齒,喝酒自然是不可能的,攪局絕對是一把好手。眼瞧著古春花張開嘴,一碗酒便要一口吞下去,朱鹮還沒反應過來,柳鶯急忙勸阻道:“不忙,鞏書記,古主任,你們先坐下來。老話說得好,身子一抬,喝了重來。咱們還是先說清楚,這酒要怎麼喝法。”柳鶯給鞏建利和古春花一個台階,也是給自己這邊一個梯子,心裡想的是穩住對方的這一波鬨酒,不料對方並不買賬,就聽鞏建利大聲說道:“喝了重來嗎,沒事。春花,咱們連著敬領導兩碗好了。”

百裡鴻雁瞧酒席上唇槍舌劍鬥的正凶,看了計家富一眼,溫文爾雅地一笑,說:“計書記,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先吃菜,墊墊底,酒也不要喝急了,免得傷身體。”不等計家福答話,鞏建利搶著說道:“聽領導的指示,先吃菜。春花,咱們兩個就端著酒碗,站著拈菜吃,這酒不敬完,咱們就不坐。”

奚學軍皺皺眉頭,心裡頗為不快,哪有這樣擠兌首長的,想著要搶白幾句,看看百裡鴻雁又忍住了。燕雲和計家富乾了一淺碗酒後,頭腦有些暈暈乎乎的,慕容美妙坐在他身邊不停地給他夾菜吃,還特意夾了兩塊肥肥的粉蒸肉。吃了幾大口菜後,燕雲暗中運了運胸腹腔中的氣息,感覺舒暢了些,說道:“這樣吧,我來陪二位再喝一碗,二位就坐下來吃菜,行不?”

“燕場長說行,那就是行,不行也行。這樣吧,咱們的古主任也站起來了,不好端著酒碗坐下去,就請朱領導與柳記者也來陪一大口好了。”鞏建利說了句,語調寒滲,臉上卻堆滿笑的紋路。

“既然鞏書記點將,我們也不好不應。這酒嘛我看就這樣喝,燕雲方才已經乾了一碗,他不算,我和柳鶯一起,你同古主任一道,咱們乾了這碗就算完,下餘的酒就慢慢喝。計書記,你覺得怎麼樣?”朱鹮對燕雲做了一個不要動的手勢,拉著柳鶯站起來端著酒碗說,繞過鞏建利將話頭拋給了計家富。鞏建利看計家富忙不迭地點頭稱是,便道:“中神,就是這麼個喝法。”

“搭白,算數?”朱鹮想著釘子回腳,不叫鞏建利又出花招,緊跟著追了一句。鞏建利用拳頭捶捶胸部當作應承,端起酒碗送到嘴邊。四人咕嘟咕嘟幾口,眨眼間將一碗酒咽下去,這才一起坐下去菜盆裡夾菜壓酒。

奚學軍鬆口氣,看見雞湯盆裡煮的是全雞,緊趕著給百裡鴻雁夾了塊雞腿,正要招呼大家多吃菜,坐在靠門口處的一位長得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就聽他彆著一付戲腔姨娘氣地說道:“各位大城市來的領導好,領導們來到我們這窮鄉僻壤都辛苦了,為了表達我們普通社員對領導的深深的由衷的誠摯的發自肺腑的謝意,我這裡代表群眾先敬百裡首長一碗。”說話的是鳳鳴穀生產隊大隊會計邰承光,頭發剃成一顆洋蔥的形狀,看人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細縫,平日裡說話就喜歡咬文嚼字。奚學軍自從同他打照麵就沒有好感,這會兒看他站出來單挑,不知為何心裡升起股子無名火,端起酒碗就要站起來。朱鹮剛剛乾了一碗酒,喉嚨裡像是卡了塊熱碳,辣得她不停地用手掌扇風,看到奚學軍有動作,便去瞧了柳鶯一眼。柳鶯比她更難受,一碗酒剛下去,直覺得腹中翻江倒海折騰得厲害,是以將將坐下來,就抄起湯盆裡的湯勺給自己舀了滿碗雞湯,在那裡狼吞虎咽,也顧不得講究什麼儀表形象。

朱鹮示意奚學軍不要起身,長籲口氣後對邰承光說:“站著敬,坐著喝。邰會計,方才和鞏書記說了,下餘的酒咱們慢慢來,你坐下來喝一口得了。”

“要得,要得。”邰承光順從地坐下來喝了口酒,不敢去瞧百裡鴻雁是否回應了自己的敬酒,不過他的身子沾到板凳邊緣就又抬了起來,“我再敬燕場長一個,為燕場長洗塵。”

柳鶯急忙急將地喝完一碗湯,感覺舒坦些,隨口應了句,“你隨意喝一口好了,用不著都敬。”

“那可不行喲,有你們這樣標致出眾的年青姑子在,我得挨個兒好生地敬一碗酒。”邰承光的舌頭好似抹了油,嘴裡說出來的話讓人聽了不是個味,“我換個敬法,下位如下跪,我走到誰跟前咱們就一口乾完,要得不?”他的眼睛斜斜地看向了燕雲身邊的女子,使勁吞吞口水,卻不敢叫自己的視線有些許停留,說話間,他端著酒碗離席走到了燕雲身邊。

“慢來。”朱鹮見邰承光的眼神遊移不定,四處亂晃,臉上是一付賊忒兮兮的模樣,不由心中生惱,冷言冷語道:“柳記者剛才說了,身子一抬,喝了重來,你現在已經下位了,那就不是重來那麼簡單了,你自己說這酒該怎麼喝。”

“我先喝一碗,各位領導一起乾一碗,我回頭再還兩碗,總可以吧?”邰承光說,眼睛看向計家富,臉上的神色像是剛被調高了分辨率,霎時間亮了許多。忽然間,邰承光看到計家富臉上起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變化,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了燕雲身邊,就聽一個冷颼颼的聲音說道:“你很有麵子麼,比你的計書記麵子還大些,一個人敬這麼多人?”說話的是慕容美妙,看到邰承光湊到燕雲身邊知道他是耍輪番敬的套路,心裡不覺有氣,再想到自己好好地坐在這兒,滿桌子人居然沒有一個跑來跟自己獻殷情,都是一股腦地巴結討好百裡鴻雁,不免惱火,一口惡氣便都發泄到了邰承光身上,“你想打通關,先從我這裡開始,三碗一走,一口氣喝完。不喝完,不許回位。”

邰承光打了個哆嗦,碗裡的酒也灑了出來,他自知乾一碗還撐得住,連著乾一準醉倒,同來陪酒的人雖說酒量都不低,卻也不能如此喝法,三碗酒合起來差不多可有七八兩酒咧。百裡鴻雁知道慕容美妙喝酒厲害,喝慢酒喝急酒都行,但聽到說三碗一口乾,還是吃了一驚。奚學軍則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詞窮噎塞,說不出話來。聽到慕容美妙的說法,鞏建利的臉漲成了紫色,開始認為她是在賭氣鬥狠,轉念一想又認為她是在虛張聲勢,以此噴人,在氣勢上壓倒己方,好讓自己這邊的人知難而退。

自從進夥房的門到入席落座,慕容美妙就是一付孤高自傲的架勢,瞧人的時候,脾睨作態,全未將彆人放在眼裡。鞏建利隻瞟了一眼她的側麵,胸部頓時有如重錘相擊,那裡還敢正眼去瞅她的容顏樣貌。想她一個嬌滴滴的城市來的女子,斷不能如此沒節製的狂飲,也不敢望著慕容美妙,鞏建利對邰承光說道:“你的酒灑了,趕緊斟滿,照規矩,自己罰一碗得了,這位慕容領導就隨意好了。”

“哼”,慕容美妙一聲冷笑,奚落道:“我們喝的是酒,可不是隨意,你說錯了話,也得陪著乾三碗。不過你剛才已經乾了一碗,那就再連乾兩碗罷。”古春花迫於慕容美妙的美貌和氣勢,起先也一直不敢和慕容美妙正眼相對,這會兒偷眼瞧著慕容美妙氣象不對,連忙做了個賠禮的笑臉說道:“鞏書記的意思不是這個意思,他的意思是那個意思,就是請領導意思一下的意思。”古春花急著打圓場,沒想清楚自己要說什麼話,結果說出的話繞舌攪齒。

“什麼這個意思那個意思,我的意思被你說成了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成不是那個意思,你也得陪著乾兩碗好好意思意思。”本來古春花的一番說辭已經讓桌子上的人忍不住想笑,隻是慕容美妙一頓數落來的太快,所有人來不及笑出聲,這會兒不等慕容美妙的話音落地,都笑了起來。慕容美妙沒有絲毫的笑意,冷若冰淩的臉腮全然一付狷傲的神情,圓潤光潔的酒靨裡透著一股豔冠群芳的高冷的寒意。當所有人都以為慕容美妙已然占儘機鋒,這一輪鬥酒會就此作罷,沒曾想她對奚學軍沉聲說道:“你站起來,負責倒酒,我同他們先乾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