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鴻雁心一沉,剛說出“能不能”三個字,立馬就被慕容美妙毫不客氣的打斷,不容置喙地說道“不能”。無奈,百裡鴻雁隻好拿眼睛去看著燕雲,示意他去勸阻。按照百裡鴻雁的預先計劃的路數,坐在席間的地方上的大小頭腦隻能喝好不能喝倒,不然後麵想要辦的事的就不好推進了。燕雲看慕容美妙的架勢,真真是正眼兒也不瞧敬酒搭腔的人,全然不把隊長當乾部,便和緩地說道:“你和邰會計乾一碗就好,下剩的酒大家一起慢慢喝。常言說得好,隻要感情有,不在乎喝多少酒。”燕雲這後一句話明著是勸慕容美妙,暗裡也是說給其他人聽。
“看燕場長的麵子,放過你的書記和主任。來,奚學軍,倒酒,倒滿。”眼瞅著奚學軍倒滿一碗酒,慕容美妙端起碗看也不看,嘟嘟幾口喝了個底掉。邰承光不敢拖延,慌忙給自己斟滿酒,端起酒碗,伸長脖子,將酒一口氣吞到了肚子裡。柳鶯看剛才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的意味,鼓起掌領先叫了聲“好”。邰承光扣住碗沿,亮亮碗底,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這就走了麼,回來。”慕容美妙柳眉一挑,臉上便如罩了一層雪花,凜然若秋霜,“我說放過你的書記和主任,可沒說隻乾一碗,還有兩碗,接著喝。”邰承光為她典雅矜傲的氣派所震懾,垂目低頭,眼皮子也不敢抬,好像生怕褻瀆了什麼似的,畏縮地說不出話來。滿桌子人都拿眼光看向燕雲,各人心裡卻是直犯嘀咕,這是要賭酒麼。燕雲剛說了句“都趕緊吃點菜壓一下”,卻被慕容美妙不賴煩地白了一眼,後麵的話也就沒能說出來。慕容美妙見奚學軍呆呆地站著不動,奪過他手中的酒瓶給自己斟滿酒,遞送出酒瓶,說了句“給他也倒滿”,端起酒碗又是一口喝下。待奚學軍給邰承光加滿酒,邰承光苦著臉吞下後,慕容美妙接著又自斟自飲喝下了第三碗。妙齡女子如此喝酒的場麵,計家福、鞏建利等人不要說從未見過,簡直是聞所未聞,一個個愣在座位上動彈不得,隻能眼巴巴地瞧著,各人心裡都明白這第三碗酒邰承光非喝不可,若是在一位女子麵前賴酒,那以後也就不用再到酒桌子上混了。第三碗酒喝下去後,邰承光的臉先是蠟白,繼而又變得鐵青,舌頭開始麻木,嘴巴變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話也說不清楚,勉強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後,再也做聲不得。慕容美妙輕輕咬齧嘴唇,用頗含嘲弄的口吻說道,“這就對了,寧傷身體,勿傷感情。”
柳鶯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知道再不會有人敢出頭鬨酒,感佩之餘,不禁心下駭然,擔心慕容美妙身體吃不消,關切地問道:“慕容,你現在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到廚房去洗把臉?”慕容美妙就著燕雲的菜碗裡夾了一口菜下咽,信口說了句“緩口氣就可以了”,朝柳鶯攤開了雙手的手掌,“你自己看”。她那雙柔嫩細膩本如潔淨白蓮的手此時泛出芙蓉色細紋,十隻勻稱光潔的手指輕盈地展開,那仔細修剪過的指甲,仿佛是十片附著的嬌豔欲滴的花瓣,看她掌心時,但見兩團紅暈烘托而出,另有氤氳漂浮的熱氣輕籠,猶似掌上托著兩朵綺麗夢幻的雲彩。鞏建利看到如此景象,一臉癡迷,木頭木腦地問了句“這是什麼路子”,也不知他在問誰。
百裡鴻雁看時機可以了,對鞏建利風趣地說道:“大概是知青的酒路子吧。”看計家富也在瞅著慕容美妙的手心發呆,又進一層引導話題說:“計書記,你瞧瞧,知青當中也是能人輩出哦,這次招兵有關知青的推薦工作,你可得好好支持喲。”計家福還在雲裡霧裡,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聽到百裡鴻雁的話隻是機械地點頭稱是。古春花看情形不對,想著計家富這會兒多半是心猿意馬魂不守舍,忙接過話來,“百裡首長的指示我們一定照辦,辦好,辦圓滿,本地名額和知青名額都弄好了,表現不好的人我們絕不會送到部隊上。”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百裡鴻雁知道古春花這是先拿話堵住自己,好叫自己不便再另生枝節,當下不動聲色,朗聲笑道:“大家都坐著不動乾什麼,趕緊吃菜,敞開來吃,等下還有豬油炒飯,管夠。”
慕容美妙讓奚學軍給自己斟滿第四碗酒後,要他回位去招呼其他人,自己則把碗淺啜,悠閒地拿眼看著燕雲,心中暗自得意。燕雲沒有在意慕容美妙的眼神,他的心思在彆處。
今天早上,燕雲領著一幫女子從荒山野嶺的破茅草屋動身,尋路往溫峽水庫這邊趕,在密林裡轉悠了好大一會。夜間杜鵑在茅屋的破鋪板上放了一張床單,燕雲拿出自己換洗的衣服當枕頭,讓慕容美妙合衣迷糊一晚。如此將就,慕容美妙大感委屈,根本無法合眼。次日早起,慕容美妙便開始使小性子,除了燕雲,餘下的所有人都被她責罵了一遍。在林子裡兜圈時,慕容美妙更是大發小姐脾氣,又是捶胸頓足,又是信口恣肆,好在靈貓將大家帶出樹林,折返到先前杜鵑和柳鶯猜硬幣的岔路口,她才安靜了許多。柳鶯站在頭天走過的岔路口,不覺好笑,不無自嘲地吟誦了句古詩“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
杜鵑拍拍自己的小腦袋,招呼靈貓帶領大家走另一條小道,回應了柳鶯一句禪語“六根清淨方成稻,後退原來是向前。”
在小道上沒有走好久,碰見了一位進山采藥的老人,才知道走了彎路,慕容美妙自然免不了把個賈正道從頭到腳詛咒了一百遍。問明方向後,燕雲讓老人指引了一條便道,一行人很快就上了大道。說巧也巧,在大道上走出一段距離,就碰上了準備接送新兵的百裡鴻雁和奚學軍。吉普車擠不下那麼多人,奚學軍跑了兩次,才把一行人都送到了梓樹鎮招待所。山區招待所條件極其簡陋,就兩棟平房,較大的一棟是僅有八間客房的住宿房,較小的一棟是接待室、辦公室加夥房,好在總算是青磚灰瓦建築,地麵也鋪了磚頭條石。燕雲要了兩間房給眾女子休息,自己和奚學軍住到一個房間。休息了兩個多時辰後,差不多到了中飯時間,百裡鴻雁做東,招待大家好好地吃一頓青菜蛋湯泡飯。下午黃鸝迫不及待地要去鳳鳴穀知青點看望自己的哥哥,拉著杜鵑、叢小鳳同行,林中仙子也跟著去。杜鵑告訴黃鸝說自己要找尋白鷺送小提琴,回頭再找機會去看望黃鸝的哥哥。黃鸝說,鳳鳴穀知青點就在左近,打個轉就能往返,要杜鵑先陪自己走一趟,回頭大家再一起陪杜鵑找白鷺。杜鵑架不住黃鸝的軟磨硬泡,便答應了。
黃鸝等人離開後,朱鹮和柳鶯想到鎮上的供銷社買些日用品,順便四處轉轉,了解一些風土人情,做做外調,兩人約好時間一起動身。臨到出門的時候,柳鶯去了一趟百裡鴻雁的房間,兩人關在房裡小聲談論了好大一會。柳鶯告訴百裡鴻雁,自己這次到溫峽水庫是百裡楚湘書記的意思,主要是了解白鷺的近況和內情。百裡鴻雁下午有公事要辦,同柳鶯說完話,就匆匆和奚學軍開車出去了。慕容美妙哪裡都不想去,讓燕雲陪著在招待所休息,好好養養氣血,準備等杜鵑和白鷺見麵後就返回紅星知青點。
到得黃昏時分,百裡鴻雁和奚學軍辦完公事回到招待所,前腳進門,朱鹮和柳鶯後腳也跟了進來。燕雲察言觀色,看百裡鴻雁表情頗為嚴肅,情知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情,就關心了兩句,卻原來是因為黃朝暉的事犯難。燕雲感到很奇怪,百裡鴻雁怎麼會和一個知青熟悉,在他的印象裡,百裡鴻雁應該不可能認識黃朝暉這麼一個人。問過百裡鴻雁後,才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百裡鴻雁到梓樹鎮後,聽征兵辦的工作人員講了黃朝暉的事。黃朝暉聽說鎮上在招兵,也跑過來報名。他沒有經過生產隊推薦,是自己偷偷跑來的。部隊上的人員聽了他的遭遇後,紛紛表示同情,經過一番明察暗訪,了解到黃朝暉所說是實情,都希望能幫上他的忙,隻是不方便乾預地方上的事。為慎重起見,百裡鴻雁讓奚學軍開車,專程驅車到鳳鳴穀知青點找到帶隊乾部修順和做調查,又讓修順和找來黃朝暉單獨談話,百裡鴻雁想不到的是,黃朝暉竟然還和白鷺有甚為密切的交往。百裡鴻雁思考良久,決定插手黃朝暉的事。
聽到百裡鴻雁談及黃朝暉的事情,朱鹮和柳鶯並不感到意外,她們兩個這一趟出門沒有白跑,無意間打聽到了一些情況。柳鶯問百裡鴻雁打算怎麼辦,百裡鴻雁說安排了晚間請鎮上的書記吃一餐便飯,屆時溝通一下,好好做做工作,看能不能有轉機。朱鹮十分認同,說辦公桌上辦不了的事,就該搬到酒桌上去辦。慕容美妙聽了幾人的談論,眯眼一笑,嘲諷儘顯,用不無尖刻的語氣說,對付幾個地方領導哪裡用得著如此勞心費神,隨便找位縣領導打個電話作批就搞定了。百裡鴻雁搖搖頭,說是絕不可以讓地方組織難堪,更不可以以上壓下。到了晚上喝酒的時候,百裡鴻雁做好了布置,不曾想計家福也是有備而來,上來就是一番敬酒將軍,好在有慕容美妙這個奇兵,教計家福一班人是不得不服。不過,這酒的局麵是打開了,接下來就該談正事了,可這個場子又該怎麼轉開呢,燕雲靠在酒桌邊上默默地思忖著,卻馬虎了慕容美妙投過來的溫情脈脈的眼神。
慕容美妙見燕雲的眼睛裡空空的,對著麵前的酒碗出神,冷落了自己情意綿綿的目光,眉心軒起,嘴角微翹,臉上薄蘊怒色,使起了性子,先是在燕雲手臂上擰了一把,故意高聲嚷道:“不就是黃朝暉參軍的事麼,想什麼想,正好鎮上的書記和生產隊的書記都在,咱們當麵鑼,對麵鼓,把事情談清楚。那個黃朝暉你們肯定是容不下的,那好,交給百裡鴻雁帶走得了。”
百裡鴻雁看看計家福,又看看鞏建利,苦笑一下,心道這位慕容大小姐還真是任性乖張,剛才還是嬌羞可人,溫顏軟語,片刻之間便變得飛揚跋扈,肆無忌憚,哪有這麼談事情的,好好一個劇情一下子就被她弄得狗血淋漓。
“黃朝暉今天又出了事,這會兒生產隊正在開他的批鬥會。”說話的是鞏建利,他目光陰沉,隱隱帶著一股攻擊之意。朱鹮和柳鶯看他說話的語氣,猜想事情多半比預先了解的還要嚴重,不由暗暗替黃鸝擔憂起來。
鞏建利講的是實話,同一時刻,黃朝暉的批鬥會正在進行中。
站在鳳鳴穀生產大隊部稻場土台上大聲講話的是都永紅,她威風凜凜地登上戲台的第一句話就是“把犯人黃朝暉押到台上來”,接著就是一件件地數落著黃朝暉的嚴重問題。黃朝暉低著腦袋站在戲台的正中央,身後象征性地站著兩位無精打采的男知青,分彆反擰著黃朝暉扭向身後的雙臂,隻是兩位男知青的手上毫無力道,像是在幫黃朝暉練習瑜伽操。
批鬥會開始的時候,杜鵑拉著黃鸝、叢小鳳和林中仙子藏到了前來開會的知青身後,說是情況不明,要探聽一下大家都在議論些什麼。聽到都永紅大叫押送犯人上台,杜鵑呸地啐了一口,“不是批鬥會麼,怎麼弄成了公審大會,都沒有審怎麼就成了犯人?”
林中仙子指指台上的黃朝暉,做了個倒剪手的姿勢,問叢小鳳是什麼意思。叢小鳳比劃了好半天的手語,告訴她這叫“架飛機”,是開批鬥會的時候“三字兵”對付壞分子慣常用的手法,都永紅這是在任意照搬體罰的做派。戲台靠後的地方擱著兩張長條凳,上麵坐著四個人,都永紅宣布批鬥會開始的時候對四人做了介紹,靠左邊條凳上坐著的一位是鳳鳴穀生產隊的大隊長,叫做郗竹生,另一位是鳳鳴穀知青點的帶隊乾部,叫做修順和,靠右邊的條凳上坐著的人杜鵑剛打過交道,自是認得,一個是賈正道,一個是施必佑。黃朝暉在都永紅口裡成了一個十足的惡賊、奸險小人,他的頭一個罪狀是誣陷縣革委會委員知青辦主任施必佑。都永紅一付義憤填膺的樣子,慷慨激昂地講了半天,卻說得隱晦,含糊其辭,杜鵑聽了半天也沒弄明白究竟。有一點杜鵑倒是清楚了,都永紅在否定施必佑的生活作風敗壞的同時,反過來指責黃朝暉在知青點當事務長期間,利用職權,平日裡和女知青不清不楚,還言之鑿鑿地說是有女知青大膽揭發。
黃鸝認為都永紅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氣得臉色煞白,淚如湧泉,幾欲暈倒。杜鵑扶住黃鸝的肩膀,低聲安慰道,“你看她像是打了雞血似的,其實心虛得很,莫要被她的虛張聲勢蒙蔽了,彆看她把個施必佑說的跟個貞潔牌坊似的,那說的都是些空話大話。”
叢小鳳滿臉驚惶,將嘴唇湊近杜鵑的耳垂,顫聲低語道,“可是她說得太惡毒了,把人家批得體無完膚,也不知黃鸝她哥哥受得了不。”
杜鵑看看台上的黃朝暉,滿懷信心地說,“沒事,幾聲狗吠動搖不了他的心智,他挺得住,看得出來,我們的黃家哥哥挺抗打的。”
叢小鳳被批鬥過,心頭傷痕累累,知道這種心靈上的打擊和屈辱不是一般人可以長時間忍受的,輕聲嘀咕道:“這會兒扛得住,待會兒就扛不住啦。”
杜鵑斜眼睥睨,恨恨地說了句,“你慌什麼,山人自有妙計,等下你看我怎麼收拾這幫紅得發紫的塑料。”
都永紅嘴裡的第二個罪狀說的是黃朝暉思想反動,有人揭發他偷偷唱《懷念江漢》。再一個罪狀是剛發生的事件,說黃朝暉破壞生產,製造磚窯炸窯事故。宣示完黃朝暉的罪行,都永紅又拉開一付穿著紅衣裳站在高坡上抬手點方向的架勢,引經據典地大談特談當前的形勢,從亞得裡亞海的黎明扯到了拉什莫爾的日薄西山,從塞倫蓋蒂的新月談到了西伯利亞的窮途末路,最後上綱上線地扣了幾項大帽子,又說了一番套話:“黃朝暉的問題是嚴重的,性質是惡劣的,影響是非常壞的,因此,黃朝暉必須老老實實交代自己的問題,自覺地接受勞動改造,夾著尾巴做人,挖著腦殼做事,好好從根子上認清自己的反動。”說完,都永紅喊了幾句“打倒”“批倒批臭”之類的口號,便要按事前安排讓藍鵲作為知青代表上台發言。
都永紅呼口號的時候,台下的知青跟著有氣無力地也喊了幾聲,當地鄉民聽都永紅文縐縐乾巴巴地讀稿早就失去了賴性,不是在閒言碎語地講悄悄話,就是在打瞌睡養神,聽到喊口號,也跟著稀稀拉拉地回應了兩下。就在會場呼口號的聲音漸漸歇了下來的時候,突然人群裡響起了一個稚嫩尖銳的聲音,“等一下。”聲音來自人群的身後,清脆悅耳,沁人心扉,會場上的人心下都是一震,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道來。但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身著一襲白裙,從人群中間盈盈穿過,信步走上戲台,手裡還抱著一隻怪貓。
霎時,會場上變得躁動不安,就聽有人在問“哪裡冒出來一個小女孩呀”,“你瞧她手上抱著的是什麼,感覺很神奇的樣子”。都永紅怔了一怔,看清楚來人後,黑眉微豎,立時赫然嗬斥道:“喂,小孩,你鬨什麼,我們在開會。你是什麼成份,就敢往台上跑,你是要找人麼,到台下去找,下去。”
“可是我已經上來了。”杜鵑板起麵孔,臉上平添了幾許幽秘肅殺之意,用冷靜的語聲問道:“我的成份先不忙說,這位黃朝暉的出身你查了嗎。”
都永紅不怒反笑,叱吒道:“查不查他的出身關你什麼事,我們在開批鬥會,你以為是在乾什麼,快下去。”看杜鵑沒有動的意思,都永紅覺得臉上掛不住,就要喊人上來把杜鵑揪下台,“你再不下去,我就喊人上來抓你了,小孩,你這是破壞大會的行為。”
“大鳴大放,人人都可以上台發言,我為什麼不可以。”杜鵑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調冰冷,隱隱地含著逼人的威勢,一字一句地道出來,好似從舌尖凝結迸出,“你剛才說黃朝暉要從根子上認清自己的反動,他的根子是什麼,很反動嗎?”
小學生登台參與辯論的事並不少見,都永紅自是經曆過,一時間被杜鵑擠兌不好反駁,便隨口回了一句,“這個自然,不然他就不會做這麼多壞事了。”
“真的麼?黃朝暉的媽媽是印刷廠的工人,他爸爸是重型機床廠的工人,他明明是根正苗紅,你為什麼說他根子反動?”杜鵑的臉上忽然浮現出頑皮的調笑,聲音郎朗地說。都永紅凜然一驚,會出杜鵑話裡的玄機,知道是被小女孩的話套住了。
“小孩,你這是偷換概念,我明明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都永紅怒目而視,指著杜鵑的小鼻子喝道。
“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那個意思,你幾個意思?” 杜鵑麵孔雖然繃得緊緊的,但心中那捉弄人時方有的得意之情,已禁不住要從眉梢眼角流露出來。稻場上的人看見一個小女孩抱著一隻貓走上土台,都覺得稀奇,這會兒聽她和都永紅饒舌,都笑了起來,先前那肅殺沉重的會場氣氛也一掃而光。都永紅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孩糾纏,明麵上不敢暴粗口,暗地裡卻在腹誹,眼見會場要被小女孩攪亂,心裡隱隱覺得小女孩定然是受到什麼人的指使來搞破壞,便打定主意先收拾小女孩,順帶再給黃朝暉加一條罪狀,於是用嚴厲的語氣說道:“你是哪裡來的,你要找的人是不是黃朝暉,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都永紅此時已不將杜鵑當作一個小女孩對待,而是看成和黃朝暉一般的批鬥對象。
“我們剛剛還在窯場見過麵,我從哪裡來你明明知道,又問個什麼。至於我要找的人嘛,自然是你咯,不然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對著你說話?”杜鵑嘴裡強辯,眼睛去台下人群裡搜尋著,冷丁看到了靠在稻場邊一棵槐樹上的九九那四位,心裡有了底,她知道都永紅在話裡下了套,不去糾纏,繞開話題,單刀直入地詰問道:“你剛才說黃朝暉偷偷唱《懷念江漢》,既然是偷偷唱,你是怎麼知道的?”
“對呀,你是怎麼知道的,誰點的水?”台下有幾個知青藏在彆人身後,故意刁難,怪腔怪調地附和。
“當然是有人揭發。”都永紅本不打算理睬杜鵑的問話,聽到台下有人在跟著鼓噪起哄,為避免被動隻好應答。
“既然是彆人揭發,你怎麼知道黃朝暉唱的是《懷念江漢》,是不是你也會唱《懷念江漢》?”杜鵑這句話一出口,引起台下一陣騷動,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此起彼伏,與會的鄉民雖不知《懷念江漢》是個什麼歌曲,但均覺得台上一大一小兩位女子鬥嘴像演活報劇,很是有趣,跟著也都鬨起來。被杜鵑當眾殺麵子,尤其還是當著領導的麵下不來台,都永紅雙眼瞪得睚眥欲裂,雙唇抖的厲害,卻沒有發出聲音。看情形不對,知道都永紅掉進了鬥機鋒的陷阱,坐在後麵的修順和起身接口道:“小同學,知道《懷念江漢》不等於會唱《懷念江漢》,你說對不對?”
修順和表情嚴肅,說話的語氣卻很祥和慈善,額頭上的抬頭紋隨著說話時麵部的抖動,彎成了幾道柔和的線條。杜鵑瞧他彬彬有禮的一付乾部的模樣,年齡當過五十,便收斂起劍拔弩張的架勢,笑著說道:“老師說的不錯,知道什麼曲子不等於會唱什麼曲子,就好比在窯場乾活,不代表就會去破壞磚窯一樣。”
“好一個滑頭的小鬼,又給你繞回來了。”修順和笑著搖搖頭,已經感覺到眼前的小女孩心機頗深,一直在試圖掌控說話的主動,便以退為進地說:“炸窯的事情我們還會調查,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可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老師這是在灌雞湯麼?”杜鵑眨眼笑道,瓊鼻櫻唇中都透著股子狡黠,“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說明白,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查清楚。比方這回炸窯的事情,為什麼早不炸,晚不炸,偏偏都永紅到了窯場窯才炸,難道是都永紅事先安排好的,又或者是都永紅和什麼人事先串通好的?我要是這麼說,你信麼?”明明說的是黃朝暉,杜鵑卻故意往都永紅身上扯,表麵上是為都永紅開脫,卻在那兒含沙射影地暗示都永紅有夥同他人構陷黃朝暉的嫌疑。
自打杜鵑上台和都永紅鬥嘴,站在台前低頭認罪的黃朝暉就驚異不已,心裡頭惶惶不安,這會兒聽到小女孩這麼拿話繞都永紅,也憋不住偷偷笑了一下。都永紅當然聽出杜鵑話裡有話,氣得七竅生煙,又見台下的人群嘻嘻哈哈地在那兒看熱鬨的樣子,更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得衝上去狂抽眼前這個小鬼的耳光。
“你不用生氣。”都永紅的表情變化杜鵑都看在眼裡,覺得很好玩,杜鵑恨她信口雌黃誣賴黃朝暉,繼續撩撥她道:“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我也知道黃朝暉是清白的,就是一個簡單的小小事故,你沒必要在這兒危言聳聽,無限放大,誇張成你死我活的世紀陰謀。”看到都永紅嘴唇在急劇地亂顫,知道她要說話,杜鵑搶著說道:“不要不服氣,窯場的活路你不懂,就不要信口開河,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還是不服氣麼,我問你,一口磚窯要燒多長時間,有幾道火?什麼是燃火,什麼是常火,什麼是趕火,什麼是平火?我看你就會喊口號,什麼都不懂。我再來問你,一塊田交到你手上,一年到頭,最少有幾犁,幾耙,幾耖?耕田的時候,為什麼是牛走在前麵,不是你走在前麵?放牛的時候,為什麼是你走在前頭,不是牛走在前頭?”
杜鵑這一下嚴詞詰責,一氣嗬成,像是相聲演員的貫口,問得都永紅張口結舌,臉憋得發白,竟然說不出話來。台下的人聽出來,小女孩是在故意貶人,立時爆發出哄堂大笑,台前站著的兩位扭住黃朝暉胳膊的知青,急忙鬆開手轉過身去,拚命忍住打心底湧上來的狂笑。
這一頓挖苦已然弄得都永紅又羞又怒,她想不出自己今天觸了什麼黴頭,怎麼會被這麼一個小女孩死纏爛打,一股憤恨之情悶在心口發作不出來,憋得她十分難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修順和趕緊起身走到台前,麵朝台下抬起雙手做了一個下壓的動作,提高嗓門說道:“辯論是好事情,但是要擺事實,講道理,批評人並不是目的,幫助人悔過自新才是目的,所以我們不應該扣帽子,打棍子,更不能人身攻擊。”
杜鵑心頭忽然一個敞亮,明白修順和有假借維護都永紅的威信暗中回護黃朝暉的意思,借此機會,接著修順和的話說道:“老師講得好,講的對。”杜鵑知道台下的吃瓜群眾最愛湊熱鬨的事就是緋聞,而最容易傷到人的就是曖昧關係,她盯住都永紅,斂容屏氣地說道:“結論是在調查研究之後,而不是在調查研究之前。這話你一定讚成吧,諒你也不敢反對。所以,我們不可以事先下結論。”杜鵑這是在模仿成人開批鬥會的套路,先用話壓住都永紅,再拿話打場子。眼見自己的計謀得逞,杜鵑接著又說道:“可是很多人就是喜歡有罪推論,明明牛頭不對馬嘴,豬頭不對狗嘴,偏偏要煞有介事地說出一二三來。”看著都永紅氣得兩眼翻白,杜鵑覺得挺好玩,故意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等都永紅的回應,都永紅剛要張嘴,杜鵑哪裡會讓她亂了自己的節奏,立刻搶過話來,“你說黃朝暉和女知青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倒是奇了怪了,你為什麼會關心這種事情,這種事情你又是怎麼知道的?我不相信你會乾扒窗戶鑽床底的事。”杜鵑這邊話音落地,台下那邊立時爆發出了陣陣哄笑。
“黃朝暉的所作所為當然是有人告訴她的。”修順和心裡很清楚杜鵑在往都永紅身上引導話題,目的自然是為黃朝暉洗脫罪名,看到杜鵑越說越不成話,態度嚴肅起來,“這種難以啟齒的事情,你一個小女孩就不要摻和了。”
“既然難以啟齒,彆人又為什麼要同她說呢。”見修順和變了臉色,杜鵑也變了說話的語氣,冷著臉追問了一句。
都永紅平生從沒有這麼憋屈過,氣過了頭,心態變得陰冷怨毒,目光也透著森冷慘厲,打牙縫裡擠出了一聲“哼哼”,現出狷傲鄙夷的表情,用生硬乾澀的聲音說道:“小孩,你說話過細一點,不要以為你巧舌如簧是個小鬼彆人就拿你沒得整,小心你等會下不了台。”
“你才該小心一點,捕風捉影的事不可以隨便亂說。你不願意彆人給你潑臟水,同樣彆人也不願意被人潑臟水,這叫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過,我猜這不是出自你的本意,肯定是被一些彆有用心的人唆使,不排除栽贓陷害的可能。”杜鵑嘴上強硬,含沙射影地將話題悄悄引向隱藏在都永紅背後的人,身子卻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她感到自己背後有股殺氣襲來,雖然不確定來自何人,但肯定會在某個瞬間威逼上身。
叢小鳳藏在人群後麵,看著杜鵑裝出一付成熟老道的模樣,在台上霸氣側漏,指手畫腳地數落他人,心裡禁不住暗暗擔憂。她的擔憂並不多餘,很快就成為了現實,就聽一聲炸雷般的狂吼,一個身材高大粗壯的中年箭步走到台前。
“哪裡鑽出來的小孩,給我滾到台子底下去。”
杜鵑被這聲吼叫嚇得打了個寒戰,手裡抱著的靈貓也差點抖落到地上,看粗口詈罵的人時,臉闊麵短,一臉密圈,揮舞著鐵錘似的大拳頭,雙眼瞪得有如銅鈴,正是鳳鳴穀生產隊大隊長郗竹生。因看到修順和與都永紅兩個人都拿不下一個小女孩,又看到台下物議沸然,場麵漸漸變得於己方不利,而且矛頭還引向了更深處,郗竹生雖不甚明了其中的話語機關,卻也知道再爭辯下去事情要糟,故起身衝上前來幫腔。
叢小鳳看見郗竹生咬牙切齒的神情,不禁凜然畏怖,抓住黃鸝的手連聲問“怎麼辦。”黃鸝嘟噥了一句“不要慌”,懸著的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打鼓,慌得跟什麼似的,麵上卻強作鎮靜,嘴裡說不怕,眉頭卻皺成了斜拉的兩撇。杜鵑的嫉惡如仇和敢做敢為黃鸝自是感佩不已,可又覺得杜鵑太過任性,小孩子家家不知天高地厚,這麼正麵剛的爭鋒相對,隻怕事情會鬨得一發不可收拾,對黃朝暉來說,不僅不會從背黑鍋和汙名化的泥淖中解脫出來,隻怕還會雪上加霜。猛然間,黃鸝想到杜鵑在閒聊時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你掉到氹子裡麵爬不出來了,那就挖一個更大的氹子。”黃鸝的臉立時白了,腦筋急轉過彎來,知道杜鵑這是在故意將事情鬨大。
聽到有人破口大罵,杜鵑霍然側首,怒道:“你就是那個叫什麼吼隊長的嗎?有你這樣說話的嗎?領導是這樣教你的嗎?學校的老師是這樣教你的嗎?”
“啊吔”,台下的知青聽出杜鵑這是罵人不帶臟字,其中不乏好事的人,趁機帶頭起哄,鄉民裡頭也有不少心中有怨氣的年青人跟著鼓噪,還有人貓下腰躲著吹口哨,就像是平時被壓抑慣了,這會逮著機會一並發泄出來,會場上笑聲鬨聲一片。
鳳鳴穀知青點的人都知道,郗竹生平日裡有鹹豬手的毛病,逮著機會就好在女知青身上揩油,但礙於郗竹生的權勢,尤其是知青招工招生須得由生產隊推薦,隻要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大家都忍氣吞聲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本地鄉民對郗竹生也沒有多少好感,為了樹立自己不容置疑的權威,在鄉民麵前說一不二,郗竹生對待鄉民那就是一拍二吼三甩手,對和自己反嘴唱反調的人,郗竹生是不擇手段將其拍熄火,定要將其整得服服帖帖才罷休。巡查隊裡分派的活路時,隻要鄉民做的農活不如意,郗竹生就又是罵又是吼,定要按照他的要求做到他滿意才算完。若是鄉民們自家有事找到郗竹生,或是遇到難以解決的麻煩求助於他時,郗竹生則是甩手不管的態度。郗竹生還有個習慣,有事無事,有理無理,他都喜歡吼叫一聲,哪怕是對著空中一吼,因此鳳鳴穀的知青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吼隊長”。杜鵑和黃鸝等人在稻場等著開會的時候,從鄉民們和知青們聊天中就了解到一些信息,是以杜鵑心裡預先就有所盤算。
批鬥會原本是該由當書記的鞏建利來坐鎮,結果鞏建利被計家富拖到鎮上陪酒,卻要郗竹生來頂位子,郗竹生心裡頭自是惱火得很。本想著早點了事,自己這邊再找個由頭,拉著賈正道和施必佑也去鎮上找個地方擺一桌,卻不料批鬥會將將開了個頭,不知打哪裡冒出這麼個小女孩站到台上來攪局,郗竹生自然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巴掌將小女孩扇出十萬八千裡。這會兒杜鵑一席倒行逆施教訓的話,更令郗竹生狂怒不已,他看著自己麵前瘦小得像隻鵪鶉的小女孩,掄起銅錘似的拳頭,作勢就要朝她的小腦袋上砸下去。
“郗隊長,莫要跟這小鬼慪氣。”說話的是施必佑,他同賈正道對了一個眼色,起身勸阻道。
批鬥會開始的時候,他和賈正道就坐在那兒等著瞧黃朝暉的好看,兩人合計著如何將黃朝暉批倒批臭,叫他低頭認罪,從此不能抬頭做人,也叫知青們和鄉民們不敢相信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徹底變成一個另類而無人理睬的陌生人。杜鵑的出現打亂了二人先前的計劃,而小女孩的能言善辯更是出乎意料,令二人有些措手不及,便想著靜觀其變,等待自己出手的時機。看到郗竹生有動手行凶的意思,賈正道趕緊推搡施必佑出麵,施必佑立即心領神會,喊住了郗竹生。穩住郗竹生後,施必佑對台上看押黃朝暉的兩位知青喊道:“你們兩個,馬上把這個小女孩帶走,看管起來。”
兩位知青看看施必佑,看看杜鵑,又互相看了一眼,躊躇一會,卻沒有動手的意思。
施必佑嘿嘿怪笑幾聲,向台下槐樹邊站著的九九四人打了個手勢,“你們幾位上台來,把這個小鬼押送下台。”
“誰家生出來的野種,跑到這裡來撒野,你再野一個試試看。”九九快步跑到台上,高聲吼叫著,麵目獰惡,咬牙切齒,攥著拳頭,嘴邊掛著一絲惡意的笑,卻不敢就動手抓人。
靈貓似是感受到威脅,貓眼裡散發出妖異之光,凶神惡煞似的低吼一聲,弓起貓身,就要縱起,杜鵑趕緊將靈貓按在懷裡。麵對九九四人來勢洶洶,杜鵑選擇惡語相向,回敬道:“你動一下試試看。你哪裡學來這種粗野的說辭,又是誰教你養成這般野蠻的做派。見過撿錢的,沒見過撿罵的。我看你是從小缺愛,長大缺鈣,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狗見狗嫌,豬見豬踹。”不等杜鵑一番話罵完,九九早氣歪了下巴,對其餘三人咆哮道:“不管那個野貓,都跟老爺我一起上,我就不信收拾不了這麼個小賤貨。”
“你才下賤。你媽生你的時候是不是把人扔了,把胎盤養大了。你活著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要死不活浪費人民幣。我要是你,早就到磨坊買兩塊豆腐墊著上吊了。”杜鵑怒形於色,小臉氣得通紅,破口大罵起來。
台下的人群看到情勢劍拔弩張,本來氣氛變得緊張,一個個做聲不得,可聽到杜鵑那番詛咒的言辭又實在忍不住要狂笑,各種聲音氣息混雜一起,頓時亂作一團。九九四人張開雙手,就要朝杜鵑身上撲過去,突然像中了魔法似的,四個人都在刹那間定住不動了。
一個蒼老的身影打台下縱躍到了台上,風馳電掣似的站到了杜鵑的身旁,頃刻間杜鵑聽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小鬼,你該鬨夠了罷。”
那說話的聲音低沉洪亮,像大鐘嗡嗡作響。杜鵑嘴上掠過一絲狡譎的笑,頭也不抬地說了句,“您老人家到會掐點,早不現身,晚不現身,總是在驚心動魄的最後關頭忽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