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雖說站在水裡,隔著一段距離,卻沒有看錯,兩個穿著藍色國防服款式服裝的人的確實是縣裡下來的乾部,同她在紅星林場知青點打過照麵。兩人一位叫向明堯,一位叫節新民,都是縣專案組的組員,屬縣委的編製,但不受縣委的節製,因為臨時抽調到省專案組,歸省專案組垂直領導。當年的皇甫衛禮、皇甫衛祖敵特案件被重新翻了出來,省專案組決定在安陸州當地借調工作人員,以方便曆史案件的調查。前日,省革委會下來了兩位科長,說是要到溫峽庫區來。向明堯和節新民一大早就安排車陪同兩位科長往梓樹鎮這邊趕,縣委就一輛吉普車,已經很老舊,過了客店,往鳳鳴穀這邊來,老大一截跑的是山道,本來道就不好走,還遇到頭幾日大雨形成的山洪衝壞了路麵,農民正在搶修。吉普車在山道上顛簸了一段後,老舊的零件終於扛不住,車拋錨停下來檢修了半天,幾十公裡的路程硬是從清晨跑到下午才到梓樹鎮。向明堯和節新民顧不得一路風塵仆仆,安頓好省裡的科長,灰頭灰腦地就到公社打聽慕容美妙的所在,弄清楚去向後,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慕容美妙看到二人很感詫異,那日在紅星林場知青點分手後,知道二人返回了縣城,沒想到沒幾日二人又攆到了溫峽水庫。看到慕容美妙,向明堯和節新民爭先恐後地告訴說,省裡下來了人,就在梓樹鎮,還帶來了慕容美妙父親的信件,說是信件裡麵夾帶了百元錢和幾十斤全國糧票,要親手交給她,還說過幾日省裡還有大領導要來,眼下先到的兩位科長隻是打前站。兩人說話時神神秘秘的,將慕容美妙拉到一邊,分彆站在慕容美妙兩側,一個對著左耳說,一個對著右耳說。慕容美妙心裡明白上麵的來人想要知道什麼,也明白向、節這二人想要了解什麼,便喊上燕雲,要他陪同自己趕去鎮上。燕雲同白鷺告彆,讓柳鶯晚飯後帶著其餘的人到鎮招待所會齊。柳鶯答應了,又告訴燕雲說,差點忘了一件事,自己按照林中仙子和杜鵑的尺寸,在鎮上合作社裁縫鋪做了兩件白土布長裙,樣式和二人身上穿的一樣,要燕雲幫忙去取出來。
因為省專案組的工作關係,賈正道同向明堯、節新民二人也打過交道,算是認識。晚飯時分,計家富在鎮招待所夥房拖了一張桌子請酒,為省裡下來的科長和向明堯、節新民接風洗塵,順便也叫上了賈正道和施必佑作陪。酒席很豐盛,有紅燒肉、清蒸鯿魚、還有老母雞做的煲湯,不過請客的是計家富,付賬的卻是計家富找來的一個下家。
黃集鎮大隊部打算蓋新庫房,安排錢富財開著拖拉機到梓樹鎮這邊購買上好的方木,計家福出麵和林場的負責人打了個招呼,半車木材隻是象征性地收了一些錢。完事後,計家富拉著錢富財陪酒,意思其實是讓他幫忙結賬。錢富財常年跑運輸,同林場的人多次打交道,同計家富也是老熟人,對計家福的小九九心知肚明,雖然老大不情願,好在這是公事,請客的費用可以到生產隊報銷,不該他私人掏錢,他還可以冠冕堂皇地吃餐酒。
酒桌上賈正道沒有閒著,借著敬酒的功夫,賈正道大致了解了向、節這一行人來梓樹鎮的目的和手中掌握的情況。本來酒席的主角是省裡下來的科長,碰上兩位科長請慕容美妙和燕雲一道進餐,主位自然就留給了慕容美妙和燕雲。席間,慕容美妙免不了對賈正道和施必佑兩人一頓臭罵,說他二人前日裡胡亂指路,害她在荒郊野外的茅棚裡待了一晚上,還碰上了野豬。施必佑做出吃驚狀,大叫冤枉,又是賭咒又是發誓,說自己全無害人之心,那條近路是當地老農指引的道,他和賈正道並沒有走過。看到慕容美妙嬌聲嗬斥,細眉杏目裡滿是怒氣,向明堯和節新民好言好語相勸,幫著陪了許多不是,慕容美妙才算是平息下來。
計家富知道慕容美妙的厲害,席間不敢多提喝酒的事,是以一桌子人沒有喝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綠豆湯。飯後,兩位科長不願意待在梓樹鎮,拉上向明堯和節新民要連夜返回縣城。計家富說夜間山道很不好走,最好是留宿一晚,次日早間再回返。兩位科長扯了個由頭,推說需要抓緊整理材料趕著彙報,還要及時和縣委碰頭,便開車走了。
送走省裡和縣裡下來的人,賈正道讓計家富招呼慕容美妙和燕雲到招待所住宿,燕雲謝絕了,問計家富能不能找輛車連夜趕到客店鎮。酒席上燕雲就已經盯上了錢富財,來梓樹鎮這邊時已經和他打過照麵,跟計家富客套實是耍心機。計家富不敢駁麵子,同錢富財說了,要他辛苦一下,連夜開拖拉機趕路。錢富財到梓樹鎮購買木材隻是一方麵,他還有自己的私事。前段時間他和他老婆吵架,揍了他老婆一頓,結果他老婆離家出走。他老婆娘家在梓樹鎮,他辦完公事打算順便回他老婆的娘家尋人。這會兒聽到說要他捎帶著燕雲一行人去客店,本想拒絕,但聽到計家富說出燕雲和慕容美妙的背景,當即表態隨時可以出車。錢富財本就是老油條,為人處世有的是掌方向盤的圓滑,可不會得罪自己不該得罪的人。燕雲說,還有幾個人同行,需要等她們到鎮上彙合。慕容美妙不明白對燕雲為何要連夜趕往客店,當著計家富和賈正道等人又不好問,心裡隻是犯嘀咕。
賈正道聽到燕雲說要馬上去客店鎮,說自己還要有點私事要辦,喊上施必佑便離開了。賈正道想要去的地方是幾裡路外的鳳鳴穀道班。先前跟著賈正道和施必佑來到梓樹鎮後,九九、二貨、棺材腦殼、白板等四人被施必佑安排在鎮上的一家磨坊暫住。梓樹鎮的磨坊很大,留有臨時工住宿的空餘鋪位,住幾個人沒有問題。施必佑同磨坊主很熟,很喜歡磨坊裡的千張和豆腐,常常跑過來撈新鮮的豆製品生吃。往鳳鳴穀道班去的時候,賈正道讓施必佑叫上了九九那四人。施必佑不知賈正道在搗什麼鬼,問賈正道打算乾什麼,賈正道隻是陰陰地一笑。
賈正道要去鳳鳴穀道班找的人叫竇一孝,此刻他正好駕駛著一輛卡車趕回道班,駕駛室後的貨箱裡坐著他道班的幾個哥們,兩個多鐘點前他巡查了幾處被山洪衝壞路段的施工情況。車拐過一個之字形的急轉彎處,透過駕駛室的擋風玻璃,竇一孝看見山道上走著幾位女子,他有意加了一腳油門。將近眾女子身旁時,他冷眼瞥見道邊有個水窪裡積著雨水,便略帶方向盤對準水坑開去,立時濺起了一片泥水,噴灑到幾位女子身上,離水坑最近的一位女子尖叫了一聲。嘎嘎,後邊貨箱裡傳來一陣怪笑,跟著便是不間斷的汙言穢語一片。竇一孝滿麵邪意,從一側門窗裡瞧著女子們的狼狽樣,忽地覺著其中一位女子很有些麵熟,待要細看時,車已經快速掠過。
車輪急速軋過時,叢小鳳剛好走到水坑邊緣,一時間躲閃不及,泥水濺了個滿身,頭發上都是泥點點。林中仙子大怒,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攆了幾步,朝卡車扔過去,石塊砸到了車牌照上,砸出了一個坑。林中仙子還想再扔石頭時,車已經走遠了。杜鵑趕緊掏出手絹為叢小鳳擦拭頭發和衣服上的汙點,嘴裡罵道“那流氓家夥是故意的”,她自己身上也濺了幾點泥水。柳鶯、朱鹮、黃鸝、藍鵲也過來問候,都在那兒罵卡車司機缺德。這時天已經擦黑,路麵不是很清晰,幾位女子走在路上誰都沒有留神那個水坑。
叢小鳳顧不得身上的泥水,眼睛呆呆地望著消失在朦朧中的卡車,卡車駛離她身旁時,她看到了車窗裡探出的腦袋,那張麵孔在她的印象裡應該是見過。直到梓樹鎮和燕雲、慕容美妙彙合,拿上行李,坐到錢富財駕駛的拖拉機貨箱裡,離開梓樹鎮,叢小鳳仍然在記憶裡搜索著那張令她望而生厭的臉。在梓樹鎮見麵時,燕雲和大家說了些什麼,計家富同錢富財交代些什麼,柳鶯如何熱情地同錢富財打招呼,叢小鳳都是充耳不聞,迷糊不清。
拖拉機駕駛位的驅動輪的擋板上可以坐人,慕容美妙拉著燕雲坐了上去。錢富財看見慕容美妙坐在自己身邊,一改往日駕駛時吊兒郎當的浮滑像,規規矩矩地坐正身子,口裡的氣也不敢出快了少許,雙手握著方向盤像個機器人。聽到燕雲說開車,錢富財打開遠燈,掛好檔位,緩緩鬆開離合器,讓車輪穩穩當當地轉動,就像車上此刻坐著的是高級首長。錢富財不敢開快車,隨時注意著路況,儘可能地繞開路麵的坑窪山石。慕容美妙幾次想要問燕雲急著趕去客店的緣由,瞟一眼在身邊開車的錢富財又忍住了。燕雲的眼睛盯著坑窪不平的路麵,時時注意去扶一把被車輪顛起座位的慕容美妙,臉上流露著一絲憂慮。他在心底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會有不好的事發生,隱隱地覺得會和曲譜隱藏的秘密有關,至於到底會有什麼事,他的腦海裡又很恍惚。直覺和本能的警覺告訴他,下午的飯局透著古怪,到場的人似乎各有心思,好像都在算計著什麼,明裡暗裡又都在爭著什麼。
拖拉機貨箱裡平放著一些方木,都用粗麻繩固定好了,防止有人扒車搶木頭。拖拉機在山道爬坡時速度極慢,一些青年人很容易就從車後箱扒到車上,趁司機留神前麵路況的功夫將車裡拖的木材丟兩根下去,有時甚至將運糧卡車拖的米袋拋兩袋下去,然後再跳下車去拾起來扛回家。朱鹮和柳鶯將幾位女子連扯帶拉地拽上車箱裡後,將方木墊著當凳子坐。臨上車前,朱鹮還到鎮上的供銷店買了一包當地人用糖和鹽醃製的映山紅花果脯,這會兒坐在車箱裡沒事,就拿出來分給大家嘗。看杜鵑吃的津津有味,靈貓也扒在杜鵑的手臂上舔她沾了花果脯的手指,朱鹮風趣地問:“杜鵑小妹妹,這糖醃杜鵑的味道很好麼?”
杜鵑用手絹擦擦手,伸出滑嫩的舌尖舔舔嘴唇,回敬道:“還行,不過比不了燜朱鹮,回頭讓靈貓抓一隻朱鹮來好好燉燉。”
藍鵲同大家都不熟,想著要同大家儘快熟悉起來,便開口道:“朱鹮可以吃嗎,好像沒有人吃咧,而且朱鹮很難碰到,我隻看到過一次。”
“你彆聽她的鬼話,朱鹮那麼可愛的鳥,誰那麼殘忍煮了吃?”柳鶯說道,看到叢小鳳上車後一直沉默不語,輕輕推了她一下,問:“你在想什麼,有心思麼?”
叢小鳳茫然地瞧了柳鶯一眼,沒有反應過來。山道兩側稀疏地種著柏樹,她的眼睛一直盯著車箱兩側車燈映出的樹影,燈光照射下,樹的映像隨著卡車的行進不住地倒退,像一張張變幻莫測的鬼臉。慕然間,叢小鳳打了一個寒顫,她一直在記憶中苦苦搜尋的那張臉忽然清楚起來,那張在卡車駕駛室車窗上一閃而過的令人望而生厭的臉,原是她揮之不去的噩夢。柳鶯扶住叢小鳳的肩頭,明顯感覺到她的雙肩在顫栗,人也埋著頭在低聲啜泣。
“你不要難過啦,回頭要是碰見那個開卡車的壞分子,我們一定好好罵他一頓。”杜鵑也看出叢小鳳的情形不對,以為她還是因為剛才被濺了一身泥水而感到委屈,出言寬慰道。叢小鳳抬起頭來,多年的怨憤屈辱,儘數湧上心來,眼裡忽地撲閃出少見的森冷目光,就聽她恨恨地說:“那個開車的壞人我認識,他叫竇一孝,我爸爸就是他打死的。”
她這話一出口,杜鵑、藍鵲、黃鸝三人驚得張大了口,就像突然聽到暗夜深處發出的一聲尖叫。林中仙子看大家神態有異,忙對叢小鳳比劃了幾下手勢,意思是要她講講怎麼一回事。叢小鳳強忍悲痛,邊打手語,邊講起了過往。
八年前夏季的一天,天氣炎熱,下午放學後,上初中的叢小鳳好容易擠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車廂內逼仄,擁擠不堪,汗臭味夾雜著沉悶的氣息,令叢小鳳幾欲窒息。車到她要下車的站點的時候,她差點沒擠下來,她雙手抱在身前往車門口擠,一些鹹豬手故意在她身上亂推亂摸,她顧不上去指責,趕緊跳出車門,人還沒站穩,就被急速起步的車帶了一下,當場摔倒,好容易才重新站起,膝蓋處被路麵蹭掉了一層皮,血流了出來。她不敢耽擱,也來不及委屈和怨恨,避開路上的行人,一步緊一步往家裡趕,可離家越近,叢小鳳的心中就愈發不安。她的家住在市中心區的一座小洋樓的三層,那是幾間不規則的閣樓房間,早年屬於租界洋行高級職員的住所,解放後政府安置了五戶人家共同居住。叢小鳳拖著沉重的腳步,好不容易到了家裡的樓梯口,就看到渾身是血的母親,邊哭邊說“你爸被人打死了”。
叢小鳳的父母都在江漢音樂學院附屬中學工作,母親是聲樂教師,父親是副校長。因為有留學經曆,叢小鳳的父親曾經委托海外的親戚從國外購置了一台臥式鋼琴和一台豎琴,另有單簧管、雙簧管、長笛等樂器。學校的經費有限,叢小鳳的父親還讓自家親戚幫忙捐助了大部分資金。政治運動開始後,這件事被學校的一些教職工揪住大做文章,認為去國外購置樂器就是貪大求洋。學校基層組織害怕擔責,將叢小鳳父親費儘心力和錢財購買的樂器低價轉賣給其他單位,有的還被棄置不用,扔到雜物間了事。儘管如此,學校裡還是有不少員工開始張貼叢小鳳父親的大字報,將其描述成十惡不赦的崇洋媚外的奴才。更為嚴重的是,有位有心的員工利用人事檔案和戶籍檔案進行人肉搜索,了解到叢小鳳的父親與敵特分子有遠親血緣關係,立即將此事公開披露出來,並向省市造反組織檢舉邀功。
很快,叢小鳳的父親就被學校勒令停職反省,隨時接受審查。沒多久,省專案組也介入了叢小鳳父親的案件審查,讓他沒完沒了地寫交代材料,交代同皇甫衛禮、皇甫衛祖兩個敵特分子的關係,特彆是關於《G弦上的詠歎調》曲譜隱藏的秘密。
在叢小鳳到家的前一個時辰,叢小鳳的父親坐在書桌前寫檢查,突然聽見急驟的砸門聲。
門外的人一邊砸門還一邊狂喊“開門”。
叢小鳳的父親放下手中的鋼筆,慌忙走到門邊,就看到一夥人手持鋼管、撬棍破門而入。
叢小鳳的父親看情勢凶險,彬彬有禮地問了一句“請問找誰”。
為首的一個人滿麵獰惡,陰狠狠地說道:“找的就是你,你寫的交代材料咧,交給我。”
說話的正是竇一孝,他朝叢小鳳的父親攤開了一隻手掌。叢小鳳的父親輕輕推開了他的手,委婉地解釋道:“交代材料已經上交給省裡,專案組的人說過,這件事旁人不能插手。其實,我和敵特分子沒有任何關係,那個曲譜的什麼秘密我根本就不知情,我就隻知道演奏用的曲子。”
竇一孝發出兩聲瘮人的笑聲,揮揮手,跟著他前來的幾個同夥一擁而上,拽住叢小鳳父親的領口,不住地抽打他耳光。叢小鳳的母親在廚房做飯,聽到喊叫聲衝出來,想要阻止,被竇一孝當胸一拳打倒在地上。叢小鳳的父親見狀,朝著竇一孝噴了滿口鮮血,伸出雙臂就要撲過去。竇一孝急忙躲閃,叢小鳳的父親很快就被竇一孝的同夥踹倒,數人圍著他拳打腳踢,竇一孝拿起鋼管砸在了叢小鳳父親的頭上。
叢小鳳的父親悶哼了一聲,很快就沒了聲息。竇一孝挽起襯衣長袖,理理襯衣袖子上的袖章,抓住叢小鳳父親的衣領,將他從三樓拖到了一樓,嘴裡兀自還在叫囂乎東西,說是要拉出去遊街示眾。待發現叢小鳳的父親已經死去,竇一孝這才罷手,招呼幾個同夥揚長而去。
叢小鳳的母親為了給枉死的丈夫討個說法,在隨後的一年多時間裡,四處奔走上告,卻毫無結果,沒有人願意接受她的上告材料。期間,竇一孝還帶人上門抄家,將叢小鳳父母多年收藏的琴曲、歌曲曲譜全部拿走,威脅叢小鳳母女倆,說是再敢到處告狀,就讓她們死無葬身之地。叢小鳳母親一口氣憋在心裡,投訴無門,便病倒了,因為成分問題,得不到有效的治療,沒拖多長時間就飲恨而終。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困厄於風雪。”聽完叢小鳳的講述,朱鹮深深地歎息一聲,望著在頭頂移動的星空,心中不甘卻又萬般無奈地說道。
黃鸝望著麵目悲戚的叢小鳳,不知道說什麼好,便拿眼睛去瞧杜鵑。杜鵑義憤填膺,兩隻眼睛的眼眶裡儘是怒火,正待慷慨激昂地發聲,就聽見靈貓厲聲尖叫,四肢猛地收起,風馳電掣般地縱身躍出了車箱外。登時,車箱裡的人都聽到了哐當一聲巨響,緊跟著所有的人騰空而起,平平地飛出了車箱外,不等有人回過神來,一行人又連同車箱內擺放的行李齊整整地拋到了路麵。
拖拉機的車頭一頭栽進了橫貫馬路中間的一條泄洪渠裡,燕雲在車輪下陷的那一刹那用腳死死地蹬住駕駛座的鐵架,一隻手牢牢地抓住擋板上的鐵扶手,同時伸臂快如閃電地將慕容美妙攬在自己懷裡牢牢抱住。一陣塵土夾雜著樹枝枯葉飛揚後,燕雲仔細瞧瞧懷裡的慕容美妙,查問有沒有撞到什麼地方。這一下變起俄頃,慕容美妙嚇得赫然失色,哆嗦了好一會才從燕雲懷裡爬起來,摸摸自己身上,感覺安然無恙。拖拉機已經被撞得熄火,燕雲見錢富財抱著方向盤仍舊坐在駕駛位上,問錢富財道:“你怎麼樣?受傷沒有?”
錢富財穩穩神,狠命地喘出幾口大氣,說聲“沒事”,找到下腳處爬上了水渠。燕雲讓慕容美妙跟著從駕駛座的地方爬離,要錢富財在上麵接應,自己頂著慕容美妙攀爬到路麵。
拖拉機的一隻車燈還亮著,借著從泄洪渠下透出的燈光,慕容美妙看到杜鵑等人驚魂未定地坐在路麵上,安安靜靜地就像擺放在路中央的泥菩薩,更加怪異的是,還有一隻貓也有模有樣地坐在人群中間。
慕容美妙扭動蜂腰,手指著坐在地上的眾女子,笑得花枝亂顫。靈貓本來麵目猙獰,受笑聲感染,站起來,貓口大開,吐了吐貓舌頭。杜鵑有氣沒有地方出,輕輕敲敲靈貓的貓頭,指桑罵槐地說:“有事你就隻顧自己,還好意思在這裡幸災樂禍,很好笑麼?”
“大家趕緊看看,有人受傷嗎?”燕雲走到眾位女子近前,神情緊張地問道。
“好像都沒有。”柳鶯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活動一下肢體,看到錢富財正望著紮進溝裡的車頭發呆,問道:“拖拉機怎麼會掉進溝裡的,是視線不好麼?”
“大家趕緊清理一下行李,看看有沒有什麼遺失,有手電的就麻利地拿出來。”朱鹮一頭吩咐,一頭湊到了泄洪渠邊,查看了一會,小心翼翼地望著燕雲說:“你瞧這樹枝、木板,還有這木撐,應該是有人利用這溝渠做了一個陷阱。不過,幸運的是我們竟然都毫發無損,還真是奇跡。”
“我剛才找了一下,鋪路的圓木也沒有看到,肯定是有人抽走了。這水渠是新挖的不錯,但是肯定會鋪上木頭好過車,不曉得是哪個短陽壽的害人,也不知是想害誰。”錢富財罵道,一付氣急敗壞的模樣,連日來,他的車已經兩次遭遇陷害。
“那現在怎麼辦,車還能從溝裡開出來麼?”黃鸝收拾好行李背到肩上,拿出手電對著陷落的拖拉機晃了晃。
“那可不是一下子的事,車你們靠得住是坐不成了。”錢富財朝著燕雲說,滿臉焦慮煩躁,“我得返回鎮上去找人想辦法把拖拉機弄出來,你們要是不嫌路遠就跟著我往回走,你們一幫女子走不快,但是不到天亮大概也可以走到。你們要是不想走那麼遠的路,就朝前走幾裡地,我記得離馬路不遠的山底下就有一戶人家。你們過去歇一晚上,明天一大早再想辦法找個地方攔一輛過路車。”錢富財說道,一付狼狽不堪的模樣,也不管其他人有沒有回應,自顧自地背上從駕駛座下的鐵箱裡取出的挎包,調頭就往來時的路走去。
慕容美妙眼睛望著黑漆漆的四周,好像夜幕下陰森森的山峰裡隱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危機,惴惴不安地問燕雲:“怎麼辦,又遇見鬼了,真倒黴。”
“沒事,我們往前走,找戶人家歇一腳,明早再想辦法。”燕雲氣定神閒地說,水波不興地看看暗處的路儘頭,過去拿起了被拖拉機甩在路麵的行李。
看到燕雲大包小包的往身上扛,藍鵲趕緊攏身過來,想要去幫燕雲分擔一件行李,卻被眼疾手快的柳鶯攔住了。藍鵲大感蒙圈,柳鶯笑著朝慕容美妙呶呶嘴,旋即一笑,臉腮上浮現出淡淡的清傲。看到杜鵑從身邊走過,想著杜鵑和自己熟悉一點,又是個小女孩,藍鵲趕忙拉住杜鵑,湊著杜鵑的耳朵問:“為什麼不能幫燕雲大哥拿包包,他一個人背那麼多,好辛苦呢。”
“你所見皆彼,彼所見皆你所見,不如裝作不見。”杜鵑嘴角淺淺噙笑,扭動玲瓏腰身,學著頭前走開去的慕容美妙的步態,倏然飄過,還不忘回頭做個諱莫如深的禦姐相。
“她這是什麼意思?”等黃鸝走到身邊,藍鵲一臉懵懂地問。黃鸝細眉輕翅,秋波凝注,故作驚訝狀,笑道:“這小鬼的腦回路誰跟得上,走你的路吧。”
“大家都往路中央走道,不要靠著路邊走,當心夜黑看不清路失足滑下路基,又或者被山上鬆動滾下來的石頭砸到。”朱鹮看大家三三兩兩地散在路麵,忙提醒道。
沒走出幾步,朱鹮沒想到自己的話真的應驗了,山坡上突然飛下幾塊石頭,差點沒砸到自己。聽到眾位女子的驚呼和石塊落地的響聲,走在頭裡的燕雲看到前方不遠有一個突兀的山體構成的轉折處,忙道:“大家放下手中的行李,趕緊跑到這邊來。”說著,燕雲急忙卸下身上的行李,空手跑向掉在後麵的叢小鳳和林中仙子,伸開雙臂,將二人抄在腋下摟住,左右晃動身軀,掉頭大步流星地跑到了拐點。在他身後,不住地有碎石塊墜落,幾乎是攆著他的腳後跟。叢小鳳閉上了眼睛,隻覺得自己如騰雲駕霧一般禦風而行。林中仙子被燕雲夾在身側,感覺挺好玩,咿咿呀呀地隻是叫喚,巴不得燕雲將她抱得越遠越好,直到燕雲將她放到地上,她還搭著燕雲厚實的腰部不肯鬆手。
“大家先把手電都關了。”燕雲觀察一會動靜,神情嚴肅地說:“這不像是山上滑下來的石頭,應該是有人在衝我們扔石頭。大家躲在這個地方先彆動,這是個死角,石頭砸不到我們。”看到眾位女子都簇擁在自己身邊,一個挨一個,擠得緊緊的,又問道:“有人被石頭砸著了嗎?”
“我受傷了。”慕容美妙怒容滿麵,撒起嬌來,氣呼呼地責問燕雲:“剛才你為什麼扔下我不管,去抱她們兩個?”
“就是,我們的美女姐姐才是應該優先保護的對象,你傷那裡了,快給我瞧瞧,需不需要燕雲哥哥回避一下?”杜鵑知道慕容美妙心情不美好,這會兒醋勁大發,可得好好哄著,忙打開手電來去查看。慕容美妙伸出自己的手臂,用手指著用幾分哽咽隱忍地口氣說:“這裡,好長好長的一道印子。”杜鵑借著手電光仔細瞧瞧,隻是一道寸來長的很淺的紅印痕,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劃了一下。
“啊,果然受傷了。”杜鵑做出誇張的表情,大驚小怪地叫道:“趕緊讓靈貓來給你舔一舔消毒,說不定已經讓細菌感染了。咦,靈貓呢?”說話間,隱隱地聽到山頭的遠方有貓叫和人的長聲慘呼。柳鶯“噓”地讓大家安靜下來,靜心靜氣地辨聽一陣,卻什麼也沒能聽到。
“燕雲大哥,你的懷疑看來是對的,大概率是有人故意扔石頭。隻是這深更半夜的誰會在這山野之外害人呢,莫不是那幫家夥?”柳鶯瞧著燕雲,壓低聲音說。燕雲麵色清冷,長眼微合,哂笑道:“十有八九。”
“是哪個瘟神想要謀財害命,真是狗膽包天,讓我抓住了我一定要把他們剁了煨瓦溝湯。”慕容美妙心中憋了一口惡氣,說話時凶狠跋扈,聲音卻是依舊嬌媚撩人,讓人感覺毫無殺氣可言。
“看不出來呢,慕容姐姐也學會說這話了,發橫點子麼。”杜鵑揶揄道,一路說,一路朝燕雲身後藏。
燕雲攔住慕容美妙砸向杜鵑的柔嫩的拳頭,若有所思地說:“我看那幫家夥也不一定敢真的傷人,他們的目的隻怕是想阻止我們趕去客店。”
“言之有理,可眼下我們該怎麼辦,難道就貓在這兒過夜?”朱鹮斜眼瞟向山頂,頗為不安地說。
“那倒不必。”燕雲淡淡說道,忽然身形一閃,幾個大步回到大路中央,拾起扔在那兒的行李又迅疾回到隱蔽處,眼睛卻看著杜鵑。杜鵑會意地做了個娃哈哈的小樣,笑著說道:“看來我得召喚靈貓回來啦。”說完,嘟起小嘴巴,打起了十分響亮悅耳的呼哨。
眨眼功夫,靈貓就打黑暗中從天而降,縱身竄到杜鵑跟前。
藍鵲不明就裡,拉著黃鸝問:“什麼意思,我怎麼一點也不明白?”
“簡單,剛才是貓去偵查匪情,現在是貓帶路找一戶人家方便留宿。”黃鸝笑嘻嘻地說,臉上的模樣像極了傀儡戲臉譜。叢小鳳挽著林中仙子的胳膊,身子兀自還在不住地抖動,顫聲說道:“貓咪剛才好像不是去偵查,我聽那叫聲怪瘮人的,像殺豬,說不定貓咪是去奮勇殺敵了。”
幾位女子在半山腰的路邊唧唧喳喳地小聲議論的時候,山頂上一塊巨大的岩石上,慘白的月光映現出幾條長長的黑影,黑影時時在晃動,呈現出各式各樣的惡形惡狀,宛如狂躁不安的鬼魅在聚會。黑黢黢的夜色裡,對著月光,漂浮著幾對陰森森的目光,仿佛是被厲鬼邪神召喚出來的邪靈。
“剛才那是什麼東西,眼睛發綠,在老爺我胸前撓了一下,抓出了幾個血口子。” 竇一孝說,麵部表情說不出的猙獰可畏,方才一隻野獸從暗處發動攻擊,一乾人等都是駭然失色,四散避開,這會回想起來,他仍不免是心驚肉跳。
“好像叫靈貓,我們先前吃過那野路子的虧,傷口到正盞都還沒好利索。”九九說,他那個廢鐵組合的四人擠在一處,各人的眼睛都在四下裡亂轉,就像靈貓此時此刻依然潛伏在什麼地方伺機發動攻擊似的。
賈正道與施必佑二人在靈貓展開攻擊時抱頭鼠竄,早就逃得遠遠的,這會看沒了動靜,往這邊嘶聲喊道:“閃人,快走。”
賈正道晚飯後先和施必佑去豆腐磨坊找來九九那四人,也不管四人晚飯還沒下口,讓他們一人拿了一塊千張餅就火急火燎地朝鳳鳴穀道班趕。他們和竇一孝碰麵也就是前後腳的事,竇一孝本想著整一桌子酒喝喝,賈正道不由分說,拉著他就上了他剛剛開回來的工程車,連同車上的修路工一起往客店這邊駛來。竇一孝早些年曾經是江漢市鋼派造反組織的小頭目,歸賈正道領導,後來因為殘暴凶狠,多次參與□□行動,致人死命,被公安部門收審。賈正道對竇一孝的暴行自然是知道,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縱不管,等到出事了,賈正道趕忙疏通省裡的關係,讓竇一孝下放到了安陸州山區。沒多久,賈正道又利用關係,將竇一孝安排到了道班當主管。道班可是個油水很厚的差事,竇一孝對往來車輛自是雁過拔毛,收了不少好處,特彆是對那些夾帶木材的車輛,竇一孝是一拍二詐三罰款,反正沒有罰單,誰知道錢到了什麼地方,何況還有上麵下撥的路橋維修工程款可以調用,竇一孝自覺得生活充滿陽光。
下午在梓樹鎮和向明堯、節新民陪同省裡下來的科長吃酒的時候,賈正道已經知道因前些時的大雨,客店過來的山道有損毀的情況。在車上,賈正道告訴竇一孝說,自己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阻止一撥人乘車趕去客店,可又不方便公開露麵,隻能暗地裡做些手腳。竇一孝不知道賈正道要阻止什麼人,也不知他為什麼這麼做,賈正道不說,他也不問,前些年派係武鬥的時候,這種下絆子禍害人的事對他來說即使不是家常便飯,那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既然賈正道開口了,他便一口應承下來。竇一孝說,剛好客店過來的路上有一處路麵被山洪衝了個很大的口子,上午才重新整修過,臨時鋪了圓木和木板,準備緩兩天從縣城拖水泥鋼材過來做個涵管過水,路麵再用碎石和粘土鋪就。賈正道聽了便道,那就簡單了,正好做個陷阱,讓車掉進去。來到施工點後,竇一孝讓修路工撤掉橫在山洪溝渠上的圓木,賈正道指揮九九四人在原處做了個陷阱,又讓修路工開車到前麵不遠處停車候著,自己則帶著竇一孝、施必佑連同九九幾位爬到山頭等候燕雲一行的到來。夜間山區極少有車進出,賈正道算了時間,知道這會兒但凡有車過來,必定是錢富財的拖拉機。
看到錢富財的車掉進溝裡後,賈正道招呼埋伏在山頭的人下山趕去停在前麵的卡車處,他想的是攔住燕雲等人後,自己乘車連夜趕到客店,好提前在客店部署。既然已經猜到燕雲要去客店查線索,賈正道自是要搶先一步,來一個守株待兔,一旦燕雲等人在客店有所發現,自己這邊也好及時有所動作。九九、二貨、棺材腦殼、白板等四人天生手賤,害了人不說,還覺心裡不平和,居然往山下扔石頭。竇一孝本就是好事之徒,看見彆人扔石頭,心癢手也癢,跟著扔了幾塊下去。他們在山頭乾那邪惡下作的勾當,兀自洋洋自得,忘乎所以,卻不料靈貓偃旗息鼓地摸了上來,出其不意地“喵”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虧得杜鵑的呼哨聲,靈貓撲殺了幾下,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否則嗜血的靈貓定將野性大發,變得凶殘無比。
賈正道領著自己邀鑼喊來的一幫人跌跌撞撞地從山頭摸到山道上,找到停放在道邊的道班的工程車,爬上車就朝客店匆忙行駛過去。
這邊燕雲一行整理好行囊,跟在靈貓的後麵,不緊不慢地也往客店方向蹣跚前行。恰如錢富財所說,走出三四裡地後,果然看見黑夜裡飄著燈火,目測距離山道不算很遠。
“快看,那裡有戶人家。”就如在暗不見天日的茫茫大海裡看見燈塔,黃鸝歡呼雀躍,直嚷嚷。
“知道,有眼睛的都看到了,難道你沒有瞧見靈貓停在路邊不走了?”杜鵑隨口說道,緊幾步趕到靈貓近前,路邊是一人多深的蒿草,並看不到通道。
“難道從這裡可以過去那戶人家那裡麼?”藍鵲望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蒿草,用手電光搜尋著。朱鹮走過來,看見路邊有根小樹枝,拾起來去蒿草叢一撥,登時一條羊腸小徑出現在眾人眼前。“原來如此”,藍鵲說道,抬起腳踩住長草,“我壓著草,大家過去吧。”
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向一大片雜草叢生,灌木遍地的荒原,放眼看過去,夜色朦朧中,山間涼風侵襲下,有一些高大的銀杏樹的料峭灰影兀自搖晃,有如妖嬈鬼魅纏綿。大家打著手電在小道上走了一刻功夫,黑夜中的燈火在大家的視線裡時隱時現,感覺距離並沒有拉近,好像身處異度空間,永遠也走不到目的地似的。慕容美妙心裡惶恐,焦躁起來,氣呼呼地說道:“怎麼還沒有到,都走了好半天了,是不是靈貓找的這條路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