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天晚上喝酒的時候賈正道喝高了,加上黃大福、萬能、九九、黃利來不住地過來跟他和施必佑、竇一孝敬酒,直喝得天昏地暗,喝到他趴在桌子上吐了一個天翻地覆,最後像死狗樣睡過去。夜裡,黃大福和萬能在大隊部安排了兩間房,又找了兩個鄉民過來燒洗澡水幫忙服侍,讓一夥人就在在大隊部歇息。
次日清晨,賈正道宿醉未醒,頭疼欲裂,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喝了口鄉民擱在他床頭的一杯涼水,倒頭又睡了下去。渾渾噩噩中,突然做了一個美夢,夢見自己挽著慕容美妙的手臂在黃集鎮上逛街,街上的路人,沿街商鋪、住戶裡的人看見他都紛紛鞠躬作揖,爭先恐後地高喊“領導好”。賈正道正在那兒趾高氣揚,大搖大擺,招搖過市的當口,忽然斜地裡竄出一隻巨大無比的怪貓,衝著他張牙舞爪地怒吼了一聲,他嚇得魂不附體,驚出一身冷汗,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睜眼一瞧,打蚊帳外伸進來一顆黑不溜秋的腦殼,卻是黃利來。賈正道一股子惡氣自心底猛然躥出,破口大罵,罵黃利來吵醒了自己的瞌睡,害自己好不容易做出來的美夢變成一枕黃粱。
賈正道歇斯底裡的吼叫驚醒了屋裡躺著的施必佑和竇一孝,九九那四位聽到動靜,也從隔壁屋裡跑了過來。
一頓劈頭蓋腦的發泄過後,直到賈正道感覺氣竭力衰,這才漸漸平息下來,問黃利來道:“你大清早地遊過來乾什麼?”
黃利來被罵得浮屠出世,六頭六腦,愣了好一會神,才說:“我是特意跑過來報告的,那個燕場長,他們都已經起床了,還有那個馬宗保給牛酳好了水,在那兒套車,想來是他們該上路離開黃集啦。”
看到賈正道瞪大了眼睛望著黃利來不出聲,施必佑想他是還沒有回過神來,朝黃利來喝道:“什麼牛呀馬的,說具體點,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是,是。”黃利來伸出手掌抹抹臉上的汙垢,說道:“我不放心燕場長他們,一晚上都在那兒蹲點。今天早起的時候碰到了出門去挑水的馬哥,我問他燕場長他們是不是整晚上都在他家,他說昨日晚飯後走了三個,水書淼和那個白老師跟著秦老頭回山上去了,沒在他屋裡睡。對了,他們三個走的時候是和皇甫怡和走一道,那個皇甫要回去鴨棚,他們就送了他一程。”
“老賈,你看這是什麼情況?”施必佑望向賈正道,說話聲音乾澀,喉嚨管裡好像有酒精在燃燒。賈正道喉頭也是極不舒服,受施必佑的感染,打了一個餿嗝,停頓一刻後說道:“我看這事有些不大對頭,得趕緊跟過去。”
竇一孝光著膀子下了床,用拳頭在自己的腦門上狠狠捶了幾下,悻悻地說道:“可惜我的車放走了,不然可以隨時跟著他們,還可以喊幾個道班的人過來助陣。”
“這倒不礙事。”賈正道抬起雙手去腦袋上擠了幾下,感覺似乎清醒了一些,說道:“回頭施主任可以叫黃大福和萬能幫忙找輛拖拉機給我們專用。眼下的事這樣辦,黃利來你趕緊把你的那兩個叫什麼菜的夥計喊上,往山上跑一趟,看看秦天放他們是不是回去了,現下在搞什麼名堂,有情況就想辦法找我們報告。我們這邊快些清理一下,到鎮上吃點東西,順便盯著燕雲和慕容美妙他們。”
黃利來答應一聲便調頭去了。
賈正道一乾人等在房間裡洗漱的洗漱,穿衣的穿衣,收拾清白後剛要出門,黃大福和萬能兩人一個前一個後地跨進了門裡。
“施主任,你是縣領導,趕緊拿個主意,鎮上要出事了。”黃大福神色慌亂,人在房間裡還未站定,就忙不迭地說。萬能跟在後麵喘著粗氣,補了一句,“要出大事了。”
賈正道覺得口乾舌燥,臨出門前想著喝口水,端起茶杯一口水剛喝到嘴裡,聽到他二人這麼說話,心裡咯噔一陣緊縮,一口水嗆到了鼻孔裡,眼淚也湧出來了,他強壓住滿腔邪火,陰惻惻地問道:“出什麼大事,死人翻船了嗎,還是棺材鋪裡的僵屍都跑出來了?”
施必佑輕蔑地瞟了黃大福一眼,冷冰冰地說:“有我們這些人在,你慌什麼,是什麼情況,你們兩個慢慢說來。”
黃大福心裡有事,沒有理會賈正道和施必佑而二人給自己臉色看,講了講事情的原委。
原來客店鎮鳳鳴穀生產隊有位叫章紅菊的女子嫁給了黃集鎮這邊的錢富財,兩人成婚後,夫妻感情一直不和,經常吵鬨。錢富財成日開拖拉機跑運輸,常有鄉民攔路搭便車,請他幫忙拉個東西什麼的,和很多鄉民都相熟,其中自然免不了有不少大媽大嫂,是以有人在傳錢富財在外麵有了相好的,還不止一個。今天一大清早,梓樹鎮的書記計家福領著鳳鳴穀生產隊的大隊書記鞏建利、大隊長郗竹生、生產隊的婦女主任古春花和大隊會計邰承光,帶著一大幫子人,抗著鋤頭、鐵鍬到野豬嶺錢家灣找錢富財,說是他一個月前和章紅菊大吵大鬨,動手打人,最後一怒之下殺了章紅菊,並且拋屍水庫。昨日,屍體被放牛的老頭發現,已經打撈上來,瞧屍體的樣子就像章紅菊。在錢富財家門口堵住錢富財後,計家福就要動手抓人,梓樹鎮的來人中有民兵,帶著捆人的繩索。錢富財矢口否認殺妻一事,說自己的老婆隻是離家出走了,自己這些日子一直在尋她回來。錢家灣附近的鄉民看到計家福帶來百多號人,擔心錢富財吃虧,也都拿著種地的家夥跑出來與梓樹鎮的鄉民對峙,眼瞧著雙方就要動手械鬥。
賈正道聽了個大概,心裡罵道,“還真是鄉巴佬,不清白,這種事怎麼找施必佑出麵,他雖然是半拉子縣領導,可管的是知青,又不是公安。”想到這裡,忽然萌生一個陰毒的計策來,對黃大福放緩了語氣說道:“黃書記呀,這個事我們的施主任怕是鎮不住邪,不該他管呀。你們兩個彆急,我教你們一個法子,保管有用。聽我的,你們趕緊去找生資店的馬哥馬嫂,有個叫燕雲的住在他們家,他可是和縣裡的百裡書記都有關係。還有一個漂亮姑子,叫慕容的,她爹是省裡的大官,專門管各種案子。你們趕緊去,去晚了,他們就走了。”
“燕雲呀,你說的是紅星大隊的燕場長,我們認識。”黃大福喜出望外,扭頭就要拉著萬能出門,“我怎麼就沒想到,聽說他們昨日就到鎮上了,我們這就趕過去。”
施必佑一下子明白了賈正道的陰損套路,攔住黃大福和萬能又添了一句,“慢來,他們一行人當中有個叫黃鸝的知青,你們叫她把知青點的知青喊過來幫忙。你們這塊的人住得分散,一戶人家一個灣子,難得邀鑼,就怕等你們把人喊齊了,那錢富財早就被抓走了。當地人不是都怕知青嗎,告訴知青,不要怕打架,敢打敢衝的知青優先招工回城,出什麼事,有我兜著。還真是邪得沒有名堂,梓樹鎮的人憑什麼到黃集來抓人,簡直冇得組織。”
“那個黃鸝我們曉得,是個團委書記。要得,我們先走了,領導,你們好好休息,回頭有事再來找你們。”說完話,黃大福和萬能便急急忙忙跑出門外。
一路小跑趕到農村生產資料供銷店門口的時候,黃大福和萬能看到燕雲一行人收拾好行囊正打算離開,黃鸝、叢小鳳二人在依依不舍地同燕雲作彆,她二人沒道理再跟著去縣城,要回去幸福衝知青點。不等跑到近前,黃大福便喊道:“燕場長,等一會,我們有事找你。”
慕容美妙正睡眼惺忪地叉著手站在牛車旁邊打著綿柔的嗬欠,被黃大福出其不意的喊聲嚇了一跳,一個嗬欠剛剛打了一半便卡在了喉頭,她惱怒地嬌聲嗬斥道:“你們嚎喪呀,有什麼事不會溫柔地說麼,喊什麼喊。”
黃大福不敢正視慕容美妙的臉,緊幾步搶到燕雲麵前,陪了個笑臉,說道:“我們有事請你家幫忙,實在是事情緊急,顧不得講禮性。萬隊長,你來同燕場長說。”
萬能使勁捶捶胸口,順口氣後將黃大福向賈正道報告的情況依葫蘆畫瓢地複述了一遍,然後對黃鸝說:“你跑得快,這就去知青點喊人來,行李不忙拿,先丟到馬嫂這裡,告訴帶隊乾部,就說是我要你喊人的,快些。”
燕雲皺起眉頭,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他有些反應不及,他腦子裡還在權衡事情的輕重,沒有馬上表態。黃鸝背著行李背包站在原處,看著燕雲捉摸不定的眼神,不知該有什麼動作。朱鹮和柳鶯也感覺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心下也都在盤算著。慕容美妙聽著萬能的敘說早已不耐煩,見沒人出聲,冷冷地說道:“慢來。我們還有事情要緊趕著辦,你們鄉民扯皮拉筋的事自己處理,處理不了就找縣裡,再擺不平就找地區。找我們出麵調停,虧你們想得出來。”
慕容美妙一席話脹得萬能脖子根通紅,氣急敗壞地說不出話來。黃大福見狀,忙腆著臉湊上來說道:“慕容姑子,哦,不是的,是慕容師傅,慕容老師。”黃大福不知該稱呼慕容美妙什麼好,隻得隨口亂叫一氣,“慕容領導,我們本來不敢麻煩你的,我們是害怕我們自己處理不了這麼大的事情,那是要打死人的。你是大城市來的,這事情對我們來說是天大的事,對你來說隻不過是小小的事,你隻要朝那兒一站,所有人就都抖的像篩子,叫他站著,他就不敢坐著。你隻要打個噴嚏,敢吸氣的就不敢進氣,敢進氣的就不敢吸氣。我們省得,你父親是省裡的大官,他說的話下頭的人都得聽。現下他老人家不在,你就是他老人家的代表,您要是說個什麼,那是沒有人敢不照板的。”
杜鵑憋不住格格一聲笑了起來,引得黃鸝也是笑聲連連,腰身有如柳枝般扭來扭去。慕容美妙讓黃大福一番大吹大擂的阿諛奉承說的飄飄然,臉上綻放出笑容,雙頰玫瑰般嬌紅,明珠瑩然生光,矜持地說道:“算你會說話。那麼,你們要黃鸝去知青點喊人又是做什麼?”
萬能趕緊朝慕容美妙欠欠身子,謙虛地說道:“有知青在當地人會小心一些,大家都怕得罪知青,都怕真動起手來,知青會找上門來報複。”
“我去,我們知青在你們心目中就是這種形象麼,你們看我和燕雲是這樣的洪水猛獸嗎,真有我們這樣的洪水猛獸那是你們運氣來了。”慕容美妙一臉不屑,禾眉微蹙,撅起嘴說道:“好吧,就依你們的,黃鸝,你這就去知青點喊人,我們在那個什麼灣子彙合好了。”
“你們說的那個錢富財,就是開拖拉機跑運輸的那個夥計嗎?”燕雲隱隱地感覺這事大大的不妥,到底哪裡不妥,可又說不出來,本想攔著慕容美妙不叫她應允,沒曾想慕容美妙答應得如此爽快。
萬能不停地點頭,應聲道:“就是那個錢富財,前些日子還在說他堂客跑了,要去找人回來,還要鄉裡的人幫忙找,不知怎麼地娘家人就跑來說人被害死了,那裡會有這回事,肯定是哪裡搞岔了。”
杜鵑看出燕雲的疑慮和遲疑,趴在燕雲肩頭悄聲說道:“放心吧,燕雲哥哥,有慕容姐姐在,憑她那女神般的瑞麗之姿,女仙似的縹緲之形,足以震懾整個場子。”她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小,但還是被耳朵靈光的柳鶯聽到了,柳鶯伸出食指在她腦門上輕輕敲了一下,嗔道:“你的心可真夠大的,這種事也是可以隨便參和的麼。”
“參和了又怎麼樣,我倒要看看有什麼鬼。”慕容美妙霸氣地說道,手臂輕輕揚起,懶懶地揮了揮,對萬能和黃大福說:“喂,你們兩個,在前麵帶路,我們過去看看。”
燕雲吩咐馬宗保和馬哥將自己這一行人的行囊放回店鋪,讓萬能和黃大福在前麵引路,自己領著眾女子跟在後麵朝野豬嶺錢家灣進發。黃鸝獨自一人先行,一路快跑去幸福衝知青點喊人。
走出一段路程後,朱鹮看到慕容美妙始終跟在燕雲身邊,對柳鶯使了個眼色,蹲下身子假裝緊鞋扣,讓柳鶯和自己掉到了最後麵。
朱鹮站起身子,壓低嗓門說道:“這事情來的還真是時候,偏偏我們要趕去縣城就觸了這麼一個黴頭,你想這裡頭有會不會有什麼鬼名堂?”
柳鶯皂白分明的眸子瞧著燕雲雄健的背影,麵容淡然清冷,憂心忡忡地說道:“我心裡有一個不好的預感,這事和錢富財有關,我們卷進去了隻怕要沾火星。”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這心裡是七上八下的抖個不停,其實我們應該回避,趕緊離開去縣城才是正經。”朱鹮神情頹唐,輕輕逸出一縷歎息,“唉,不過現在是趕鴨子上架,不得不為了。”
杜鵑回過頭來,看見她二人落後得遠了,朝這邊招手喊道:“喂,兩位大美女,前麵就快到了,你們快點跟上。”
靈貓立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也“喵”地叫了一聲。
在去往錢家灣的路上和田埂小道上,零零散散的還有一些男男女女扛著農用工具在趕路,瞧著麵呈怒色的鄉民,燕雲的心咯噔一沉,頓覺整個空氣裡都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沿著田間的機耕道,穿過一片圍著建築房屋栽種的樹林後,燕雲跟著黃大福和萬能來到了一處院落前的打穀場上。稻場上分列兩撥站滿了人,看到黃大福和萬能,一撥人群閃出了一條道,黃大福和萬能引著燕雲一行人站到了場地的中央。看那場畔對陣的情形,群情洶湧,很像冷兵器時代兵戎相見時的情景,衝擔、鐵鍬、鋤頭杵在地上,像煞了兵勇們手持長矛、方天戟、斧鉞。此刻雙方還未動手,隻是在捋袖握拳,大聲爭吵,粗口詈罵。燕雲龍行虎步,氣宇軒昂,豐神衝夷,走出人群,目光四周一轉,霎時間場院上的嘈雜聲少了許多。燕雲心裡掂量了一下,自己這邊約有兩百多號人,場院不夠大,還有一些人站到了屋簷下和田埂上,梓樹鎮那邊來的人雖然少些,可也有上百,雙方真打起來,一定是轟動全縣的流血事件。
看到燕雲從黃集鎮這邊的人群裡走出來,挺著肚皮,叉著腰站在場地中央的計家福頓時怔住了,那股子震懾四方的氣勢陡然間便蔫了大半。梓樹鎮的鄉民並不認識燕雲,雖被他的氣勢震懾,吵鬨依然聲不絕於耳,還有鄉民偷偷往人群裡扔土塊。
慕容美妙自燕雲身後信步走出,怒容滿麵,往人前一站,啃啃咳嗽兩聲,說來也怪,場上的喧囂聲竟然漸漸消弭,雙方都慢慢地安靜下來,兩邊的鄉民都有些奇怪地看著她和燕雲。
“你們鬨什麼鬨,有事不能好好說麼,吵得人頭昏腦脹,煩不煩呀。”慕容美妙愈說愈惱,眸子裡精光迸射,雖是鋪張揚厲,臉上卻是媚態橫生,豔麗無匹,“你們拿這些家夥做什麼,一個二個的還想打架麼?”看到人群裡一個青年小夥子手裡握著一柄砍柴用的長柄砍刀,朝他喝道,“還有你,拿著一把那個什麼刀,要砍人麼,有膽量就先砍我三刀。怎麼,不敢砍麼,不敢你就閃到一邊去。”說著擼起袖子,露出蓮藕般粉嫩白淨的胳膊。手握砍刀的小夥子低下頭,紅著臉,不敢看慕容美妙,本想跑開去,可是心癢骨軟,兩條腿軟綿綿的就是不聽使喚,隻得縮到了人身後。看到大家都有所收斂,慕容美妙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悄聲問身邊的燕雲道:“下麵該怎麼辦?”
不等燕雲答話,計家福朝慕容美妙彎腰鞠躬,擠了一張笑臉,說道:“燕場長,我們這是社員之間的事,你們是知青,就不要插手了,你們也不好管。”
“就是,就是。燕雲領導,慕容領導,你們不了解情況,我們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們可不敢插手。”古春花看到慕容美妙站出來,忙從人群裡走出來,她腰間紮著一根草繩,插著一柄砍柴鐮刀,“我們也不是要打鬥,隻是想讓民兵帶人回去調查,查清楚了就會放人。”
“憑什麼交人給你們,你說抓人就抓人,我豈不是沒得麵子,要抓人也要等特派員報告縣公安,就是上頭來人了,也要經過我們大隊的同意。”萬能見燕雲和慕容美妙已經出頭,對方沒了先頭的氣勢,頓感有了底氣,站到燕雲身邊高聲吼叫起來。黃集這邊的鄉民為了壯大己方的聲勢,也在那裡跟著大喊大叫,“我們不交人”。
眼看剛剛平息的場麵又要起亂子,燕雲忙朝黃集鎮的鄉民擺了擺手,他知道這鄉民宗族關係血緣關係複雜,好多家庭都是百年的家族存在,彼此之間多是沾親帶故,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叔十大舅的說不清楚,鄉村管理長久以來又是宗法治理結構,鄉鄰觀念根深蒂固,雙方真動起手來,為了家族的利益,那一個個的是真敢痛下殺手,眼下的局麵,唯有死死擋在雙方之間,要求雙方擺事實,講道理,避免觸發衝突的火星,或可贏得轉機。燕雲瞬時間在腦海裡轉過好幾個念頭,平心靜氣地說道:“計書記,你們一口咬定錢富財謀害了章紅菊,有沒有證據,可有人看見了?”
計家富窩了一股子無名火,可又不敢衝著慕容美妙發作,隻能強行按捺住,朝鞏建利喊道:“老鞏,那章紅菊是你們鳳鳴穀的婆娘,你來說。”
鞏建利應聲站了出來,滿臉怒氣,蠻橫地說道:“要什麼證據,章紅菊嫁到錢家灣,現在人死了,不找姓錢的還找誰。錢富財呢,你出來對質,你躲得了一時,可躲不了一世。”
“錢富財,你出來,你沒做的事,彆人也賴不了你。”黃大福知道錢富財死活不露麵也不是個事,反倒顯得做賊心虛,既然沒有行凶作惡,那就不怕站在人前自證清白。
梓樹鎮的來人將錢家圍起來的時候,錢富財的家人叫他躲進了自家房裡,關緊大門不叫他出來。這會兒看到外麵局勢被黃大福和燕雲等人控製住,錢家的人便打開了屋門,讓錢富財走了出來。見到錢富財,梓樹鎮這邊的人群立刻引起一陣騷動,計家福轉過身去,吼了一聲“安靜”。
“你們怎麼知道死的是章紅菊?我聽說人從水庫裡撈上來,已經泡了多半個月,早變樣了。”柳鶯想到了事件的關鍵點,她知道鄉下可沒有法醫,更沒有驗屍的技術手段,鄉民不懂什麼法律,聚眾鬨事隻不過是情緒過激反應。根據黃大福和萬能的講述,錢富財並沒有前去辨認屍體,隻是眼下這種情況,也不便讓錢富財去認屍。
“我們當然知道死的是章紅菊。” 邰承光從人群裡冒了出來,一付油頭滑腦的模樣,一雙眼睛賊忒兮兮地偷偷瞄著慕容美妙,說話的語氣油腔滑調,“紅菊她媽看了,那女的身上有一道刀疤,是生娃時做的剖腹產,錯不了。”
“我呸,我呸,呸,呸。”慕容美妙氣不打一處來,慍怒地嗬斥道,“這算什麼證據,做這種手術的多得很,未必就章紅菊一個?還有什麼證據,都一並講出來。”
“這個,證據肯定還有很多,隻不過一下子講不清楚。”邰承光並未看過屍身,具體情形其實不知道。郗竹生看到邰承光張口結舌,說不出所以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朝慕容美妙說:“她母親當場認了,死的人身上穿的衣服就是章紅菊平常穿的衣服,衣服泡爛了,但是還是看得清楚,錯不了。”
“你看看這場子上頭的婦女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都差不多?再說了,衣服這個東西是經常換洗的,怎能做得準?”朱鹮指著場上女性說道,卻看到杜鵑和柳鶯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錢富財身邊,在那裡自顧自地埋頭說話,更叫朱鹮奇怪的是,區愛國和香蘭居然站在他們身邊。那年頭大家的衣服差不多就一個樣式,顏色不外乎藍色、黑色、灰色,質地不外乎棉紡土布和洋布,隻有知青的服裝花樣多一點,有的知青穿的工廠弄來的工作服,有的穿的是舊軍裝,個彆人穿著的是的確良,是以朱鹮有此一說。
郗竹生想要繼續強辯,可又找不到說辭,僵在了那裡。
“我們不管那麼多,她家裡人認了,那就是了。”鞏建利看到郗竹生被朱鹮頂得啞火,計家福沒有做聲,拉起橫來。
“話不是這麼說的,萬一認錯了怎麼辦,冤枉好人不說,還會影響破案。”燕雲眼光冷峻而桀驁瞪向鞏建利,言語間有不容置喙的決斷,“我想還是先報告縣公安局,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說,今天就散了,大家各自回隊裡,不要影響了出工做活。”
黃集鎮的鄉民聽到燕雲的說法個個點頭稱是,梓樹鎮的鄉民則是物議沸然,拿不定主意,都用眼睛瞧著計家福。燕雲和慕容美妙夾在兩邊鄉民當中,這令計家福十分頭疼,他連連使眼色,將鞏建利、郗竹生等人攏到身邊,低聲商議對策。
“你又怎麼證明死的人不是章紅菊。”人群裡傳來一個怪裡怪氣的聲音,燕雲尋聲望去,賈正道忽然從人群裡走了出來,一臉奸狡的神色,“依我看,不妨把人先交出來,好好審問一下,這案子也就好容易查清楚了。”
黃大福和萬能驀地看到賈正道出現,身旁站著施必佑和竇一孝,身後跟著九九、二貨、棺材腦殼、白板等四位,站在對方那邊幫對方說話,驚愕得張大了嘴,啊啊兩聲,說不出話來。賈正道的話引得梓樹鎮的鄉民大聲叫好,黃集鎮的鄉民則是一片嘩然,傳來一陣叱罵聲,眼瞅著雙方爭端再起,黃大福斜眼向萬能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隨時準備動手械鬥。
“你又怎麼知道我們不能證明死的人不是章紅菊。”場院上空突然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聲音明亮圓潤,不甚尖銳卻蓋過了場上的喧鬨,眾人凜然一驚,定睛看去,發聲的是位小女孩,驀地出現在慕容美妙身前。杜鵑肩上扛著靈貓,遊目四周,對賈正道施了一個冷眼,奚落道:“賈主任,你還真是個人物,昨天晚上你還在黃集喝酒,今天上午就兩嘴一抹不認賬啦。”
賈正道知道眼前的這個小女孩言辭便給,口齒伶俐,不願同她在口舌上多有糾纏,轉頭看著燕雲,怪笑一聲說道:“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麼證明,有什麼證據,說罷。”
杜鵑回首往人群了做了個手勢,柳鶯拉著區愛國和香蘭走了出來。跟著梓樹鎮的鄉民來到錢家灣稻場後,區愛國就拉著香蘭避開亂糟糟的人群,將帶來的兩條扁擔橫放到地上墊著,肩並肩地坐在了場地旁邊一道田埂上。就在兩人呆在一邊看熱鬨的時候,杜鵑的靈貓突然撲到了他二人麵前,原來杜鵑來到稻場沒多久就看到了他們,放靈貓過來打招呼。區愛國和香蘭跟著靈貓來到杜鵑身邊,看到了場子中間的燕雲和慕容美妙,臉上是又驚又喜的表情,隻是不敢攏身問候。等到杜鵑和柳鶯說明到來的緣由和目的,錢富財講明事情的原委,夫妻兩人想到可以消除兩邊鄉民的誤會,平息一場流血鬥毆,猶豫一會後,向杜鵑和柳鶯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
“幾天前,他們夫婦二人在自家屋的後山上看到過章紅菊。”柳鶯指著區愛國和香蘭說,嗓音高亢,場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立時引得場上一片轟動。
計家福兩眼魚眼樣地死死盯著區愛國和香蘭,板著臉嚴肅地問道:“是怎麼回事,你們說清楚些。”
香蘭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去看計家福的臉,抓住區愛國的手就要往後退縮。杜鵑拽住香蘭的衣襟,說了句“不要害怕,都是為了鄉親,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區愛國低下頭去,憨笑兩聲,說道:“計書記,是真的,早幾天,我在後山砍柴,遠遠地看到老錢的堂客在山腰上走路,我還打了聲招呼,她沒有應,可能是沒聽到。”
賈正道聽見區愛國說的是遠遠地看到章紅菊,眯起眼睛想了會,陰笑一聲問道:“你看仔細了嗎,隔著老遠地你怎麼知道看到的是錢家的堂客?”
“這個,大家都是熟人,都見過,怕是不會看錯。”區愛國被賈正道的氣勢鎮住,追問之下,說話變得支支吾吾。
計家福先是看了杜鵑一眼,繼而轉臉對區愛國老氣橫秋地訓斥道:“你老大不小了,怎麼聽一個小孩的指使。人都沒看清楚,你們兩口子跑出來瞎說什麼。你們是哪裡的人?你們兩口子是黃集的人嗎?黃集的人你們都認得?梓樹鎮的人你們都認得?”
“計書記,你也看到了,既然情況還沒有弄清楚,今天就算了。大家都是鄉裡鄉親的,也跑不到哪裡去,等報告給縣裡再說,你看怎麼樣?”燕雲得到區愛國和香蘭的證詞,鬆了口氣,臉色也緩和了許多,同計家福說話用的是商量的口吻。
“我看中,人我們保證看好,走不了,今天的事就這樣辦。”萬能見場上的氣氛有所緩和,趕緊就湯下麵,想讓計家福那邊的人就梯子下台。
“燕雲說算了,你們沒有聽見嗎,都回去吧。”慕容美妙衝著計家福、郗竹生、鞏建利呼喝道,臉上彌漫著厭煩的雲翳,瞳仁中似有火花綻露。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我梓樹鎮的人跑這麼老遠的路,今天必須有個交代,人必須交出來,不然,不要怪我們不講情麵。”看到計家福站在燕雲麵前好像矮了大半截的模樣,慕容美妙如此美妙的女子又是這般維護燕雲的聲威,竇一孝的肚子裡早就窩了一股無名火,喉嚨裡就像吞了一隻蒼蠅,這會兒忍不住嘶聲竭力地吼叫起來。
先前看到竇一孝耀武揚威地跟著賈正道、施必佑走上前的時候,慕容美妙就氣不打一處來,加上之前聽過叢小鳳哭述當年他的暴行,這當口看到他肆無忌憚的吼叫,便怒不可遏地叱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爬出來叫囂。”也不等一句話罵完,飛起纖秀的長腿便踢了過去。竇一孝閃身躲過,大叫“打人了”,卻轉身對燕雲揮拳相向。
旁觀的鄉民大聲鼓噪起來,就聽得鋤頭、鐵鍬、扁擔相互碰撞的聲音一陣亂響。竇一孝小時候的鄰居是市武術表演隊的教練,那教練練武的時候,竇一孝跟著學了些拳腳,所以打小竇一孝就好爭勇鬥勝,常常打得左鄰右舍的小孩鼻青臉腫,沒少受學校的處分。燕雲閃避兩下,看清竇一孝的身架、步法和拳法,知道他施展的是散打的功夫。
賈正道等人的圖謀燕雲自是心知肚明,他一邊閃避竇一孝襲來的拳腳,一邊觀察著場上的動靜,思忖著要設法趕緊製住竇一孝的挑釁。他知道,一旦纏鬥下去,造成場麵混亂,勢必引得雙方鄉民的介入,那時場麵便一發不可收拾。
這邊竇一孝眼看自己幾下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擊都被燕雲輕鬆化解,當著慕容美妙的麵,竇一孝覺得自己糗到了家,裡子麵子丟了個一乾二淨,不由得暴跳如雷,大吼一聲,集聚渾身氣力到雙臂,自腕至拳,伸得筆直,將勁道淩厲已極的雙拳徑直衝向燕雲心口,恨不得將燕雲擊斃於拳下。
燕雲縱身後躍,輕飄飄地避開竇一孝那淩厲狠辣的拳鋒,等待對方拳頭的勁力用老,燕雲探出雙掌,力貫手指,形如鷹爪,間不容發中如鐵鉗般牢牢抓住了竇一孝的雙拳。兩人僵持在當地,成相互角力的架勢,場上的人都安靜下來,屏息凝聲地睜大眼睛瞧著。
叢小鳳自打見到竇一孝便紅了雙眼,這會看到他和燕雲比拚,凝住不動,彎下腰順手撿起一塊石頭,看準了朝竇一孝扔去,不想失了準頭,氣力也不夠,石頭沒有打到竇一孝,卻砸在了燕雲的小腿上。
林中仙子就站在叢小鳳身旁,依樣學樣地也找了塊石頭往竇一孝身上招呼。她不是細胳膊細腿雙手無縛雞之力的叢小鳳,出手又狠又準,正好砸在竇一孝的腰眼上。竇一孝立時鬆了勁力,燕雲應變極快,趁著腿部中石,人就勢向後仰倒,刻不容緩間使出一招兔子蹬天,順勢一帶,同時右腳飛起,正中竇一孝的小腹部位。就聽一聲慘叫,竇一孝從燕雲頭頂飛了出去,噗通一聲撲倒在地上,接著身子蜷縮成一隻大蝦,雙手捂住□□,再也爬不起來。看著竇一孝癱在地上的狼狽樣,場上的女子紛紛扭過頭去,男人們都禁不住笑出了聲。
慕容美妙一麵捂住嘴吃吃地笑,一麵回過頭來罵道:“叢小鳳,你找抽呀,攪的什麼局,你那石頭朝哪兒扔啦。”她的眼睛搜尋了半天也沒找到人,叢小鳳拉著林中仙子早不知道躲到了哪裡,看見杜鵑在一邊站著笑出了鵝叫,問道:“燕雲剛才這又是什麼招式?”
“這一招那就說來話長了。”杜鵑忍住笑,拉出戲腔說道:“據說是當年武鬆在山間打獵時偶然悟出來的招式。話說那打虎英雄武二郎一日在山裡狩獵,忽然看見一隻狐狸追著一隻兔子飛跑,兔子慌不擇路,不小心叫土疙瘩絆了一跤,四仰八叉仰天摔倒。狐狸見了,飛身撲過去,想要將兔子死死壓住咬死。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兔子突然伸長後腿往狐狸腹部蹬去,隻聽一聲嚎叫,狐狸被踹飛了,那情形就和方才一模一樣。”
賈正道見竇一孝臥地不起,鄉民們在一旁奚落取笑,朝九九做了下手勢。九九、二貨、棺材腦殼、白板等人走到場地中央,四下散開,去往四個不同的方位,試圖將燕雲困在核心。柳鶯看出端倪,搶過鄉民手裡的一根扁擔,掄圓了分彆往九九四人的頭上掃去。扁擔未到,四人已感勁風撲麵,急忙往後仰倒躲避。柳鶯隻是虛招,扁擔在半空中忽然回轉,掠向四人的腳踝,待四人跳起閃躲,身處半空中再也無法動作,柳鶯單手持扁擔,跨步上前,手臂暴長,分彆拍向四人的腿彎處。這一下當地人有個說法,叫做扁擔拍土雞,當真是兔起鶻落,迅捷無倫,就聽啪啪四聲,九九、二貨、棺材腦殼、白板等人幾乎是同一時刻跪倒在地上。這一下扁擔拍打夯實了,痛得四個人直哼哼,想大聲喊叫卻喊不出聲,骨頭如同撕裂一般,眼淚也流了出來。
錢富財見過類似的情景,忍不住高聲喝彩:“柳記者,中神。”
梓樹鎮的鄉民當是瞧武戲,看得目眩神馳,忘記了自己是那邊的人,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賈正道氣得臉都變了形,也不知是惱九九四人丟人現眼讓自己下不來台,還是恨柳鶯不拿村長當乾部潑了自己的麵子。
柳鶯將手裡的扁擔還給鄉民,冷笑一聲,朝九九四人說道:“知道錯就退回去好了,下跪就用不著了。”
九九四人咬牙切齒地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見竇一孝還趴在地上,過去將他扶了起來,也不去看柳鶯,攙著竇一孝一瘸一拐地退到了場地的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