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 一個鋒利的、尖銳的、敢愛敢恨、……(1 / 2)

為此,他願意收斂對謝瑾的厭恨,與之推杯問盞,共飲共食。

郗歸看在眼中,忽然覺得自己不該來東府回門,以至於讓伯父為了自己強顏歡笑。

飯後,幾人於廊下煮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各自閒聊著。

郗聲飲了口茶湯,對著郗歸囑咐道:“阿回,今日之後,我便要回京口了。京口一切都好,隻是你要記得,萬事不可操之過急。你既成婚,便要顧好家裡,與夫家和睦相處。伯父知道你內心牽掛著京口,隻是初初成婚,若無必要,且先在建康待上一個月。京口諸事,暫且先書信商議吧。”

郗歸沉默著點了點頭。

京口諸事都在按部就班地推進,針對北府後人的改造尚未完全結束,她不想在這種時候與司馬氏並其餘世家對上,平白喪失了蟄伏發育的時機,所以寧願先在建康待一段時間,以免剛剛成婚便遠赴京口,將台城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郗聲欣慰地頷首而笑。

自打郗岑病逝之後,郗歸便大受打擊,行事常有過激之舉,先前勸他就任徐州刺史一職時,言辭便很是激越。

郗聲原本還擔心郗歸會一意孤行,此時見她點頭,不免高興了幾分。

他看著郗歸沉靜的麵容,猶豫片刻,還是開口說道:“阿回,日後如何,你心中自有計較,劉堅、宋和等人也都有自己的主意。伯父老了,攔不住你們,隻是你要記得你祖父的為人,記得咱們高平郗氏的門風,務必忠於王事、忠於社稷。”

郗聲的聲音蒼老而沙啞,郗歸拿起紅泥小壺,為他添上熱茶:“伯父放心,阿回此前所言,絕非隨意敷衍。終此一生,阿回必定始終以蒼生為念,以山河為念,不以私欲害社稷。”

她回答得雖然堅定,卻始終沒有提及郗聲所說的“忠於王事”。

郗聲緩緩搖了搖頭,直起佝僂的身子,看向台城的方向:“你祖父操勞半生,不過為了江左的安穩。北府流民軍之所以存在,便是為了拱衛建康。人人都讚郗司空拒胡族於淮漢,息斯民於江左。阿回,你——”

郗歸垂眼說道:“北府後人必將繼承祖父遺誌,不遺餘力抗擊胡虜,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

郗聲不明白,這一個個的孩子,為何都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郗岑如此,郗歸也如此,始終不肯給出一個效忠司馬氏的承諾。

他是飽讀聖賢書的忠厚之人,一生仰慕父親,以公忠體國為念,可到頭來,卻眼睜睜地看著獨子謀逆,就連這個唯一的侄女,也對江左生了異心。

郗聲不讚同,但他已經老了。

他心知自己資質平庸,沒有什麼做大事的才能,也擋不住兒子和侄女的雄心壯誌。

如此這般的點到為止,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傍晚時分,郗歸與謝瑾登上了返回謝府的牛車。

謝瑾按捺了一天,終是發出了郗聲沒說出口的疑問:“阿回,為什麼一定要如此呢?江左如今這般的安定局麵,難道不好嗎?”

“安定?”,郗歸以手支額,倚在牛車一側,疲倦地閉上了眼,“江左如今的局麵,安定二字,由何談起?”

牛車駛動,軋過青石板鋪就的地麵,發出轔轔的聲響。

郗歸清冷的嗓音在這轔轔聲中響起:“建康城內,世家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司馬氏玩弄權術,陰謀算計;三吳之地,土著豪強廣收佃客,租賦兵徭難以為繼;上遊荊江,桓氏擁兵自重,割據一方;大江以北,苻秦磨刀霍霍,劍指江南。如此亂局,江左何來安定?”

郗歸說的每一句話,都沉沉地砸在謝瑾心上。

她所講的四條,無一不是謝瑾懸在心頭的重擔。

為此,他終日乾乾,耿耿不寐,卻難有大的成效。

作為臣子,他沒有資格勸聖人放棄玩弄權術、平衡朝局的嘗試。

作為權臣,他沒有立場讓其餘世家停下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的步伐。

作為僑姓之人,他沒有辦法讓三吳士族放棄其經濟利益。

作為建康文臣,他不能奈何上遊桓氏和襄陽的流民軍。

即使作為建康城中風頭無兩的權臣,他也有這樣多的無可奈何。

也會忍不住想,若是郗岑還在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但謝瑾究竟不是郗岑,他不能接受,在北秦虎視眈眈之時,以可能的戰火紛飛為代價,帶給江左上下一場極大的震蕩。

他不敢冒這樣的風險,不敢想象北秦趁機南下、江左十室九空的場景。

所以,縱使如此艱難,他也要竭儘所能,維護江左目前來之不易的、脆弱無比的安定局麵。

也正因此,這種種情形疊加起來,讓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京口,把北府舊部之後看作抵禦北敵的唯一希望。

郗歸仍閉眼靠在車壁上。

牛車走得很慢,她仿佛睡著了一般,活脫脫一尊恬靜溫潤的玉質神像。

但謝瑾知道不是。

在這溫潤的表象之下,是一個鋒利的、尖銳的、敢愛敢恨、蔑視權威的不屈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