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靈魂高高地俯瞰著建康,俯瞰著台城,冷眼看著裡麵每一個汲汲營營的小人——真真像極了郗岑。
謝瑾隔著寬袍廣袖,握住了郗歸冰冷的手。
京口之行,他無比慶幸。
於江左,北府後人北渡作戰,可拱衛建康,實乃大幸之事。
而於謝瑾自己而言,郗歸不僅於地動中安然無恙,還與他結為夫婦,實在是意料不到的大喜。
可這大喜卻並非純然的歡樂,就如同玻璃中摻雜的雜質一般,這喜悅中也帶著一寸寸的隱憂。
破鏡重圓,分釵再合,那裂痕般的傷疤,並不是因為不愛才感到痛,而是因為,這兩麵鏡子、兩枚釵環,早已有了各自的方向。
從碎裂的那一刻開始,隨著時間的流淌,分歧隻會越來越大。
若想合二為一,非得徹底融了這兩麵銅鏡重鑄才好。
可人人皆有血肉,誰又願意被輕易打碎重塑呢?
從本心上說,謝瑾願意。
可他不隻是自己。
在感情中,他可以對著郗歸無限讓步;可事關江左,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和郗歸展開關於這個話題的拉鋸。
“正是因為江左如此內憂外患,朝野內外才該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這樣的論辯,也曾發生在謝瑾與郗岑之間。
那是八年前的荊州,清談時、對弈時、觀樂時,他們曾不止一次地辯過這個問題。
他們辯了兩年,辯到最後,謝億在壽春的大敗,徹底澆滅了二人於艱難中尋覓一條同行路的最後希望。
陳郡謝氏真正起家,靠的便是於三良俱沒、朝野憂懼之時進入豫州的這步好棋。
當年王丞相、郗司空、虞太尉相繼棄世,南渡之際的三位重臣,眨眼之間便化為塵土,隻留下一片紛亂朝局。
那時郗岑、謝瑾都還很年輕,遠遠不到出入朝堂的地步。
他們隻能日複一日地聽著桓陽逐漸占據虞氏兄弟從前掌控的荊江之地,儼然又成了一位上遊強藩。
那段日子裡,高平郗氏致力於郗照死後京口勢力的過渡交接,陳郡謝氏則派出謝瑾的兄長謝崇,讓他前往豫州,趁著桓陽與朝廷抗爭的間隙,培植自己的勢力。
自此以後,陳郡謝氏也便成了方鎮。
然而謝崇早逝,並沒有真正培養出一批真正忠於陳郡謝氏的行伍之人,繼任的謝億恃才傲物,沒過多久,就引發了軍中嘩變。
壽春之敗,使得郗、謝兩家合力北伐的計劃徹底落空。
桓陽以此為借口,將陳郡謝氏徹底逼出豫州。
謝氏門戶由此失去憑借,無論是為了江左,還是為了自己的家族,謝瑾都不能夠再繼續待在荊州,安心做桓陽的部下。
而郗岑,則因北伐軍大敗於慕容燕而深感不甘,打算說服桓陽從荊州出兵,再次北伐胡虜。
就這樣,這一群昔日的摯友、師徒與戀人,終於迎來了並不圓滿的結局——郗岑決心助桓陽籌備北伐,謝墨與郗岑割袍絕義,郗歸和謝瑾斷情,謝瑾愴然東歸。
七年過去了,謝瑾口口聲聲對謝墨說著時移世易,但內心卻仍舊會怕,怕再一次落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他不怕自己受傷,隻怕郗歸那顆因郗岑之死而千瘡百孔的心,再受創傷。
少年人的愛熱情似火,可在經曆了這許多後,謝瑾的愛竟也變得遲疑,他怕愛也會傷人。
謝瑾出神之際,郗歸睜開了眼睛,看向隨著牛車行進而微微晃動的車簾。
“勠力同心?”郗歸反問了一句。
她想,謝瑾為何總愛用這些不吉利的典故?
又或者,泱泱華夏,能夠被記入史冊、成為耳熟能詳之典故的,原本就多是慘淡落幕的悲劇。
她說:“當日獻公與穆公結秦晉之好,彼此勠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終不過落了個‘闕翦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入我河曲,伐我保城,蕩搖我邊疆’的結局。所謂勠力同心,終究抵不過唯利是視。”1
“昔年元帝渡江,王丞相廣結吳姓世族,可事到如今,朝堂上又有幾個三吳士族子弟?還不是僑姓世家掌握權柄。在利益麵前,誰又能與誰勠力同心?”
在殘忍地揭開謝瑾心中隱憂之後,郗歸仰著下巴說道:“成婚之前,太後以春宴為名,召我至宮中賞花。那一日,我在含章殿見到了聖人。”
謝瑾原本垂眼而坐,宛如一座沉靜的雕塑。
可在聽到最後一句話後,他卻下意識地握緊了郗歸冰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