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舉頭見日,不見長安。……(1 / 2)

郗歸此前讀書,多是憑著興致涉獵,並未接觸過《楚漢春秋》。

她第一次聽聞這個故事,內心頗覺新奇,但卻並不相信所謂的相術,認為不過是後人附會之言罷了。

“所以呢?她也封侯了?”郗歸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茶盞,隨口問道。

“是。”謝瑾頷首答道,“漢高祖封許負為鳴雌亭侯,世人因而歎雲‘是知婦人亦有封邑’。”

不過,亭侯之爵東漢始有,西漢並無亭侯,學者多以為許負封侯之說為後人附會。

謝瑾講這個故事,本就是為了哄郗歸開心,沒想到郗歸並沒有多少興致,於是便隱去了後半段話,以免害得郗歸更加掃興。

“是嗎?”

按照這個說法,唯一一個依靠自己封侯的女性,所憑借的,竟是虛無縹緲的相術。

郗歸並不太相信這個故事,畢竟,古往今來,想靠著附會之說攀附一個從龍之功的人太多,許負何以獨獨能藉此出人頭地呢?

不過,郗歸縱使對封侯心動,卻並不著急,也不會把希望係在那個空有野心的聖人身上。

她的籌碼在京口,那裡滿載著她的希望。

來日方長,她不急在這一時。

相比之下,此時此刻,令她覺得更有意思的是,謝瑾並未因聖人的反間而感到生氣,或者說,他仿佛根本就不在意此事。

“聖人讓我留意謝氏僭越之舉,顯然是想對謝家出手,你竟然不生氣?”郗歸挑眉問道。

“世事由來如此,主弱臣強,並非長久之計。江左曆年朝局,何曾有過真正的君臣輯睦、內外同心?渡江以來,有哪位君主不猜忌權臣呢?”謝瑾語氣平靜地說道。

郗歸側頭看他,發現燭影之下,謝瑾的麵容呈現出一種很難形容的寥落,就像明知天地即將翻覆,卻知曉非人力可逆轉,所以隻好太息一聲,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她想:“如果是我,如果是阿兄,就絕不會認命,非要鬥個明明白白才好,不然死也不會甘心。”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開口嘲道:“江左曆代君主,確實一直與權臣角力。可渡江以來,從來沒有哪個帝王,是在臣子毫無謀逆之舉的時候,便想著羅織罪名、一網打儘的。”

當今聖人的手段,陰毒,直接,並且愚蠢。

他被情緒左右得太多,不甘驅使著他,在隱忍的同時,急切地盼望著打敗謝瑾。

為此,他不怕朝局動蕩,不怕世家寒心。

郗歸微啟朱唇,殘忍地說道:“你視聖人為君主,可聖人卻視你如寇仇。”

郗歸清脆的嗓音在謝瑾耳畔響起,宛如一枚突如其來的箭矢,直直插進他的心房。

“寇仇?”謝瑾這樣問自己。

即便他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聖人對他,早已不僅僅是忌憚。

對聖人而言,他便如同一個酣睡臥榻的侵入者,他恨他甚至超過恨桓氏。

可他明明,是幫著司馬氏驅逐桓氏、保住皇位的人啊!

即便他有自己的私心,即便他是為了江左為了家族,並非全然為了司馬氏考慮,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從來沒有侵害過司馬氏的利益,他為江左殫精竭慮。

如何就會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呢?

謝瑾久違地想到了很多年前,謝懷教他讀《左傳》時的情形。

那時郗照剛剛平定威逼建康的流民帥叛亂,受封司空,位列三公。

可沒多久,他就為了朝局的安定,心甘情願地解了八郡都督之職。從此退居京口,再不預中樞重職。

年幼的謝瑾,在感慨之餘,暗暗下定決心,立誌要做郗司空那般的國之重臣,一心為國,不計私利。

他這麼想著,也這麼做了。

可聖人卻不信他。

就像渡江之初,元帝既要依靠流民軍、又要忌憚流民帥一般,當今聖人,既離不開謝瑾,又深恨著他。

謝瑾不是不知曉聖人的猜疑、世家的嫉恨,可為了江左,他還是願意求一個君臣相得、朝野和睦,還是癡心妄想地盼著一切變好。

可他的君主呢?

他離間他的妻子,窺探他的動向,恨不得他連同整個陳郡謝氏,一起跌落塵泥,一敗不起。

謝瑾清楚地知道這一切,並且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當這一切被郗歸直白地說出口時,他還是會感到刺痛。

但他沒有憤恨。

他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利益和追求,他沒有辦法苛責皇位之上的聖人,也不應該埋怨朝堂之上的同僚。

他隻是感到寂寞。

這寂寞如同潮水,一浪一浪地打來,將他隔絕在人世喧囂之外。

人人都覺得,他已經到了今天這樣的地位,不該還有什麼不滿足。

可位極人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