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做的事,旁人不懂;他的一腔苦心,無處剖白。
天地之大,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就如同郗歸從前吟過的一首古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1
謝瑾在燭光中與郗歸對視。
七年前的荊州,他時常不能理解郗歸的孤獨。
可在七年後的建康,他感同身受。
但他仍是不知道,荊州的阿回是因何而歎。
燭火在夜色中爆出燈花,打斷了二人的對視。
謝瑾看到郗歸低垂螓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鴛鴦爐中的香灰。
他知道郗歸懂他的寂寞,可關於這個話題,他卻不敢與她聊得太深。
他怕郗歸流露出太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對。
於是謝瑾岔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那阿回呢?你視我為何?”
聖人視我如寇仇,那你呢?你將我視作什麼?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時隔七年之後,物是人非的重逢,使謝瑾不敢確定,如今的他們,究竟在彼此心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燈花又爆了,郗歸輕歎一聲,拿起精致的蝴蝶金剪,剪掉多餘的燭芯。
她說:“你是謝瑾,就像我是郗歸,我們都隻是一個人。首先是一個普普通通、有著七情六欲的平常人,然後才是誰的臣子、誰的親人,然後才有各自的責任,有不得不為之事。”
她很清楚,即便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2”的人,也不會享受千夫所指這件事本身。
人之所以為人,總有各自的情感需求、社會需求,很少有人不渴望被理解,尤其是像謝瑾這樣,被很多人仰視、忌憚甚至懼怕的人。
他也會感到孤寂。
每個人都首先是自己,然後才能為他人打算。
對身在江左的他們而言,“做自己”是一種遙遠的奢望,可他們至少能夠努力與自己和解,不在這四麵受敵的世界中,將精力耗在與自我的周旋之上。
“謝瑾,你好好想想。你做這一切,是為了司馬氏的皇位,還是為了江左?生民百姓,難道比不上一個陰毒無能的獨夫嗎?”
“他不是獨夫。”謝瑾下意識地反駁道。
“那隻是因為他還沒有擁有足夠的權力。”郗歸看向謝瑾,“對權力的欲望越是壓抑,便越是熾熱。他這樣隱忍,不過是因為還沒到時候。有朝一日,他若是手握權力,隻會變本加厲,比獨夫更像獨夫。”
謝瑾閉了閉眼:“阿回,你對皇室有偏見。”
他並不想與郗歸討論這樣的話題,對能夠說出“司馬氏才是渡江以來最大的逆臣”的郗歸而言,他們永遠不能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一致。
“那是他們本就不配!”郗歸擲地有聲地說道,“當初衣冠南渡,青衣行酒,新亭對泣,何其令人悲慟?當是時也,江左幾乎人人皆有北攻之望。可元帝是如何做的?”
她咬牙切齒地說道:“伺機登基,坐擁江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錦衣紈絝,華轂丹朱,毫無北歸之念!”
郗歸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當年使者從長安而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涕下。太子問何以落泣,元帝問曰:長安何如日遠?”
郗歸提起這個故事後,室內陷入了一片沉默。
太子當日答道:“日遠。但見人從長安來,不見人從日來。”
第二日,元帝召集群臣飲宴,再次問太子:“長安何如日遠?”
太子答曰:“長安遠。舉頭見日,不見長安。”3
舉頭見日,不見長安。
這是一個江左曆代文人無不耳熟能詳的典故。
而對諸如郗歸、謝瑾這樣的南渡士族後人而言,此事更是帶著無法抹去的隱痛和恥辱。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4
異族入侵,神州淪陷,在遍地狼煙之中,一國之君竟然隻想著誇耀太子的早慧。
為長安所落的那幾滴渾濁的淚水,蒸發在元帝對著大臣炫耀時的洋洋自得之中。
可憐江北多少臣民的孩子,死在胡虜的馬蹄與長刀之下,再也沒有機會長到和太子一般大的年紀。
如此這般的皇室,如何能讓人尊敬、讓人心甘情願地臣服呢?
一片寂靜之中,郗歸開口問道。
“亞聖有雲:‘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榮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5玉郎,你是要做司馬氏一人的侍奉之臣,還是要做江左萬千百姓的安社稷之臣?”
郗歸的話猶如當頭棒喝,掀開了謝瑾長久以來一直不願麵對的現實。
他頓了頓,語氣低沉地說道:“學者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未聞有以悅君媚君為務者。”
“可是阿回,這並不衝突。”謝瑾握住郗歸的手臂,一字一頓地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