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就算待在建康,她也並不能常常見到父母。
“也罷。”郗歸摸了摸郗如細軟的頭發,輕聲說道,“姨母是江左出了名的才女,阿如雖然還小,卻也很有姨母的風致。等到了會稽之後,阿如跟著姨母好好學,下次回家的時候,讓我們都刮目相看一番。”
郗如縱使聰慧,卻也還是一個渴望被愛的孩子。
此時聽了郗歸的話,她眼睛亮晶晶的,重重地點了點頭。
郗歸見狀,溫和地笑了笑,說道:“好孩子,讓南星姐姐帶你出去玩吧,不要悶在屋裡了。”
郗如出門後,謝蘊移到了郗歸對麵的位置。她直起上身,端坐幾後,用細白的手執起精巧的水壺,為郗歸添了一盞茶湯。
郗歸看著她行雲流水般的優雅姿態,不覺歎了口氣。
如此佳人,卻嫁了王定之那般的人,在烏衣巷中蹉跎數年,實在是可惜。
郗歸能理解她想要逃離琅琊王氏方寸之地的渴望,卻還是無法認同她力促王定之成為會稽內史的行為。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利益,沒有人能真正對謝蘊的痛苦感同身受,郗歸也不能。
她縱使惋惜謝蘊的遭遇,卻更厭惡這種完全罔顧才能品行的授官方式。
一室沉默之中,謝蘊斟酌著開口:“大郎此次外放,我知道叔父並不讚同。”
郗歸沒有接話。
謝蘊抬頭直視郗歸:“可是嬸娘,我實在不想再忍了。”
“這一年多來,婆母的脾氣愈發固執,我百般委曲求全,卻還是不能得個好臉色,甚至還會連累我的孩子受責罵。”
“我不是不能忍,可是嬸娘,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難道我要讓我的孩子日日看著母親受辱卻無能為力,讓我的女兒日複一日受祖母這樣的熏染?讓他們因為母親不受祖母待見的緣故,在一家兄弟姐妹們的中,平白矮人一頭嗎?”
即便說著這樣的話,謝蘊臉上也沒有明顯的怨恨之色,聲音也沒有太大的起伏。
她隻是平靜地訴說著,任由點滴淚水自臉頰垂落。
她的平靜中帶著些許絕望,那是一種明明自以為已經認命,卻又實在不甘心的蒼涼。
郗歸遞了一方絲帕給謝蘊。
哪怕是她還在琅琊王氏的時候,兩人都沒有如此動情地說過話。
對郗歸而言,這實在是交淺言深了。
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對於謝蘊的決定,她深感同情,但絕不讚同,她什麼都不想說。
謝蘊接過絲帕,輕輕拭了拭淚,落寞地說道:“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想,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渡江以來,謝氏不知與多少世家聯姻,姊妹中也不乏嫁了如意郎君的。可為什麼輪到我時,偏偏就要嫁給這樣的人?”
造化由來弄人,偏要巧妻長伴拙夫眠。
謝蘊這樣的才學、這樣的相貌,堪稱這一代世家女郎中的佼佼者,可偏偏是她,與王定之年紀相仿,不得不接下與琅琊王氏的婚事。
謝蘊的聲音有些哽咽:“有時我甚至會想,便是因溫氏叛亂而不得不和離歸家的阿姊,也勝過我許多。她尚且有餘生可以選擇,可我卻永遠都沒有了。”
“當年王謝聯姻,本就是謝家高攀了王氏。如今謝家勢重,再也不可能讓我與王家和離,給謝家女兒添個勢利的名聲。”
郗歸聽著謝蘊平靜的敘述,心中愈發覺得悲涼。
她想到了白樂天的兩句詩:“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1
即便是謝蘊這般名滿江左的才女,即便似曾經的郗歸那般有著權傾朝野的兄長,也不得不穿上嫁衣,被鎖進婚姻的簾幕重重之中,在深宅大院中,日複一日地消磨掉與生俱來的生命力。
然而謝蘊說這些,並非是為了抱怨。
她儘可能平靜地看著郗歸:“世家女兒,享受了家族的照顧和教養,便該有為家族犧牲的覺悟。我這一生已經過完了,我隻盼著,以後謝家的女兒,再也不必受我這般的苦楚。”
“除此之外,隻要孩子們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長大,不要像他們父親那樣愚蠢自大,我便彆無所求了。”
“正因如此,我必須離開建康,不能讓婆母打著教養長孫的名義,養廢了我的孩兒。”
“我心裡知道,我這次的做法讓叔父失望了。可我聽話了這麼多年,真的隻任性過這一次。嬸娘,我不會傷害任何人,我隻是為了自己的孩子。琅琊王氏實在不會教養子弟,我實在不忍心也不願意,任由孩子們一個個地被養壞了性情。婆母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我送孩子們來謝家族學,我隻能自己想辦法離開建康。”
郗歸知道,謝蘊的這一番話,並非是說給自己聽,而是希望能夠通過自己,傳到謝瑾耳中。
謝蘊是極清醒也極聰慧的人,並不需要郗歸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