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想,把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傳到自小濡慕的叔父耳中,讓他不至於誤會自己。
郗歸歎了口氣:“你的為人,想必謝家上下都很清楚,大家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不會有人責怪的。”
一陣清風吹來,吹得新葉在窗紙上打出婆娑的疏影。
郗歸頓了頓,接著說道:“會稽路遠,你到了那邊之後,多給家裡寫信。”
謝蘊知道郗歸這是應承了的意思,當即便要行禮道謝。
郗歸微微傾身,伸手虛扶,示意南燭攔住謝蘊。
“你不必言謝。真要說起來,我對於此事的不讚同,遠勝你的叔父。”
謝蘊的動作凝滯了一瞬,她緩緩坐直了身子,略帶警惕地看向郗歸,袖中雙手微握。
“三吳形勢之複雜,遠勝建康與荊州。”郗歸毫不閃躲地直視回去,“孫吳之時,會稽便是江南世族的天下,即便是孫策、孫權,也不能不為此頭痛。”
“中朝滅吳之後,三吳世族雖然在朝中受到排擠,卻從未放鬆過對江南一帶的經營和控製,以至於朝廷所任之官,每每要與他們百般周旋,才能發揮作用,將江南糧米運至北方。更有甚者,沉迷於溫軟水鄉的富貴繁華之中,漸漸背離了讀書和為官的初心。你熟讀史書,一定不會對這些過往感到陌生。”
謝蘊神色暗淡了幾分,緩緩點了點頭。
郗歸知道,謝蘊並非什麼都不懂的世家貴女,這位名滿江左的才女,她所接受的古代士人教育,要遠遠勝過她自己。
也正因此,郗歸毫不諱言地說道:“渡江之後,吳姓世族原本的勢力範圍被僑姓世家侵占,他們雖然接受了元帝踐祚的事實,卻更加堅固地占據三吳之地,試圖在有限的地盤裡,攫取更多的利益。”
“幾十年來,三吳之地的百姓一直過得十分辛苦。而壓迫剝削他們的吳姓世族,卻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了朝廷身上,以至於三吳地區的反心,竟然比荊州還要重。當年蘇氏、溫氏叛亂,無一不是利用了吳地百姓對朝廷的仇恨,就連王重之亂,也聯合了三吳亂民。”
“在這種情形下,吳興、吳郡、會稽三地的郡守人選,便愈發關鍵緊要。因為這三地的官長,不僅要平衡吳姓與僑姓、以及吳姓世族之間的利益,還要消解當地百姓對朝廷的仇恨,儘可能地維持江東的安定局麵。”
謝蘊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此時,方才重新抬起了頭。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細細地端詳郗歸,仿佛是第一天認識她一般。
郗歸拿起茶盞,飲了一口微涼的茶湯。
“大郎此次前去會稽,是要做一方父母官的。你覺得,他能夠擔得起會稽內史這個位子嗎?”
謝蘊聽聞此語,長歎一聲,短暫地閉了閉眼。
郗歸所說的一切,她並非不知。
可她實在太渴望太期盼帶著孩子們離開建康了。
這渴望讓她忍不住心生僥幸——江左立國已有幾十年,三吳之地的郡守前前後後換了十來個,當地世族早已形成了一套和僑姓官員來往的成規。
王定之就算再不堪,至少也能做得到蕭規曹隨。
兩漢不知有多少循吏,因著“無功無過、無所作為”這八個字登上了史書。
無才之人的清靜無為,有時候要遠勝有才者的積極進取。
三吳之地矛盾複雜,王定之這樣的平庸之人,不是正好合適嗎?
但她並沒有反駁,而是溫和但堅定地答道:“家中已為大郎選了幕僚,叔父也點了幾位讀書人隨大郎一道就任。這麼多人看著,總不會出岔子的。”
“是嗎?”郗歸反問一句,並不太相信。
郗家在會稽有莊園和商號。
郗歸接手京口勢力後,又派了一隊人前往三吳之地經商。
這些人帶著郗歸提供的西域商品和內造之物,很快便打通了當地的上層市場,接著進一步地、以自製的精巧奢侈品為貨物,賺取了不少吳姓世族的銀兩,然後便在不影響市價的情況下囤積糧米,以資京口。
與此同時,郗歸也從來沒有一刻停止過對於三吳動亂的警惕。
她讓長期居留當地的人手加固房屋,挖掘地道,蓄積水糧和木質武器。
還以高平郗氏的名義,逢年過節便施粥贈藥,扶助窮人。
建康和吳地的人都以為,高平郗氏是想洗刷被郗岑帶累的名聲。
郗歸並不在意他們的想法,她隻希望能夠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多幫一些人,權當是為阿兄積福。
又或者,讓派去當地的人手通過這些舉措結些善緣,以免有朝一日動亂發生,這些人在混亂中傷了性命。
也正是因為這些人“深入群眾”的舉措,郗歸才更加深切具體地了解到,三吳貧民究竟過著多麼艱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