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說出口後,卻仍舊擔心被郗歸拒絕。
郗歸的目光在輿圖間流轉,謝瑾眨了眨眼,沉默地注視著郗歸的背影。
就算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他也心甘情願。
畢竟,就在這一刻,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安靜得仿佛沒有外界的紛擾爭鬥,更沒有虎視眈眈的異族勢力,有燭火,有花香,還有他摯愛的妻子,有他關於幸福生活的一切想象。
寂靜之中,郗歸揚起頭顱,驕傲而不屑地回答了謝瑾的擔憂:“建昌馬一旦到達徐州,北府軍便會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我沒必要爭這一份市馬的功勞。”
“更何況,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短暫的停頓過後,郗歸這樣補充道。
她轉過身來,於昏黃的燭火之中,與謝瑾隔著幾步的距離,目光相接。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意味,謝瑾快速走了幾步,將郗歸攬入懷中。
郗歸並沒有拒絕,她依偎在謝瑾身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個清淺而傷感的笑容,甚至略帶嘲諷。
“何必如此呢?”她想,“何必非要將感情和利益摻雜在一起?”
她怕謝瑾衝昏了頭腦,做出不理智的選擇,怕這選擇影響江北的禦胡大計。
“真的是這樣嗎?我真的是在擔心這些嗎?”
郗歸苦笑一聲,不得不承認,豫州市馬,其實並不會令陳郡謝氏傷筋動骨,也不至於太過影響謝墨的行動。
她隻是不喜歡這種在感情中虧欠彆人的感覺。
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個能夠毫無顧忌地去愛彆人、毫無負擔地享受彆人無保留的愛的郗歸了。
她學會了在愛中權衡,她根本無法回饋給謝瑾同等的愛,她不再有放手去愛一個人的能力。
這是事實。
她接受這樣的事實,並且認為這是合理的,可她仍舊不想虧欠。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坦坦蕩蕩,從不虧欠任何人。
可她沒有辦法。
謝瑾什麼都清楚,但他卻從不多要。
正是他的退讓,才引起了郗歸的愧疚。
“無所謂。”郗歸強迫自己硬下心來,“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這是他自己的決定。”
謝瑾看著郗歸身後的輿圖,心中百轉千回,最終卻隻是平靜地開口說道:“那麼,就請阿回借我一人,幫我從中牽橋搭線,促成市馬之事。”
郗歸點了點頭:“好。”
謝瑾與桓氏爭鬥多年,恐怕根本無法彼此信任,確實需要一個從中說和之人。
她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人選:“宋和如何?”
“宋和?”謝瑾微微蹙眉,想到從前與此人接觸時的情景。
宋和出身極低,幼年時便因為家貧的緣故,被父母送到寺院寄食糊口。
寺中的大和尚教他讀書寫字,命其整理寺中所藏的佛家典籍與儒學書傳。
江左立國以來,一直崇信佛教。
寺院數十年來積累的藏書,甚至超過了許多顛沛南渡的世家大族。
宋和便是借此機會,飽讀儒、釋二家載籍,掌握了許多原本絕無可能獲取的知識,拿到了通往仕途的敲門磚。
郗岑與那寺中的大和尚乃是好友,常常於寺中辯經。
一日辯經結束後,宋和拿出自己所寫的文章,請求郗岑指點。
郗岑肯定了宋和的才華,也洞悉了他的野心。
他知道宋和絕不甘心一輩子與青燈古佛為伴,便將其帶出了寺院,收為入室弟子。
早在荊州之時,謝瑾便不喜歡宋和身上那種過於強烈的目的性。
可郗岑卻說,人人皆有欲望,力爭上遊又有何不可?
他欣賞宋和的坦誠,欣賞他麵對權力毫不掩飾的炙熱眼神。
然而謝瑾從不這樣覺得。
當年郗岑得勢之時,宋和曾經郗岑授意,於人前多次下謝瑾與王平之的麵子,甚至到了王平之無法忍受的地步。
如今郗岑落敗,王、謝二家掌握中樞權柄。
可地動之後,謝瑾在京口遇到宋和時,他竟全無懼怕、懊悔一類的神色,也並未因郗岑之死而透露出仇恨之心,甚至還邀功般地,引他去見郗歸。
謝瑾不喜這樣眼中隻有利益的背主之人。
潘忠麵對謝瑾時,眼中雖無明顯的仇恨,卻始終透露出警惕之心,這才是護主者的表現。
宋和太功利了,謝瑾不信任他。
郗岑將兵符與名冊留給郗歸,必定有所交代,而且勢必不會授意郗歸親自掌控這支軍隊。
他想留給郗歸的,是足夠使她安穩度過後半生的籌碼,而絕非涉足朝堂鬥爭的險途。
郗岑恐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死之後,洞悉荊州舊事的宋和,會巧言令色地推著郗歸掌控北府,與謝瑾達成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