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朔一行離開將軍塚。
他們走遠後,魂飛湮滅的鬼將士們風吹沙聚,藍色幽瞳浮在桃花雨中,茫然相望。
十四、十五和二十五跪成一圈,哭天抹淚喊:“天煞的狐狸,既然饒過我們,怎麼就真滅了將軍。將軍做錯了什麼?將軍啊,從今往後,三缺一啊!”
也就在這個時候,蛾眉月打了個噴嚏,他被捆仙繩捆成粽子,繩的另一頭牽在溫玨手裡。溫玨走得很慢,時不時會轉頭瞧一眼蛾眉月。反倒是溫朔,走了幾天幾夜,都隻能看到討人厭的後腦勺。
蛾眉月知道,他要上魁星閣,受七星官審判。
欲界之修士,但凡有靈根的,必從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北鬥七星中任取一星之力。七星官便是欲界之中,掌握七星力量的最強者。七元厄運星君能同時運化七星之力。這也是為什麼蛾眉月生來便知自己與他人不同,是滅天道者。
天下文樞——金陵城。
蛾眉月走了一路,就想了一路鴨子,熟的鴨子,秦淮河畔的鹽水鴨,早就想嘗嘗了。除了鴨子,他什麼都不敢想,其他的,隻會讓人傷心。
他們進了一座東邊的山,深山老林間竟然長著一棵桃樹,結滿毛桃,掛滿桃膠。天下滅桃久矣,這大概是人世間唯一一棵野桃樹。
溫氏子弟立刻亂劍砍倒樹。但年青弟子從小就聽老人說,桃子鮮甜多汁,誘人食欲,是惡魔的果實。誰都沒見過桃子,見了,誰都又想吃一口桃子。
溫玨怯怯地瞥一眼溫朔,“二叔,要不,我們吃一口?”
溫朔丟下一句“隨你們的便”就坐到篝火邊,啃起了饅頭。
“好嘞!兄弟們,上手!吃進嘴裡,就當沒這件事,千萬彆告訴家裡人!”溫玨一聲令下,溫氏子弟張牙舞爪撲上去,一個個啃桃子啃得“嗦嗦嗦”往下淌甜水。
溫玨拿了個最大的桃子屁顛屁顛跑到溫朔身邊,手一抬,眼睛放光,“二叔,你也吃。”
“捏緊捆仙繩。妖孽狡猾。”溫朔看也不看桃子。
溫玨手一拉,蛾眉月順著捆仙繩跌撞到溫玨和溫朔之間,“結實捆著呐。二叔,你吃!”他蹲著挪動腳尖,把桃子抬了抬,就放在溫朔眼皮子底下。
溫朔望著篝火,火焰在他黑色的瞳孔裡躥起來,“我最討厭桃子。”
蛾眉月抖動一下,溫玨手一滑,桃子滾到溫朔靴子邊。
溫玨要撿。
溫朔嗬斥:“不準撿,讓它爛著。”
溫玨聳肩吐舌,想拉走蛾眉月。
溫朔又道:“你去吃,我幫你看著。”
溫玨連連點頭,想將繩子遞給溫朔,溫朔不接,繩子掉在地上,被溫朔一腳死死踩住。
蛾眉月凝著地上青粉相接的渾圓桃子,想起了桃樹的桃元,所以,溫朔討厭桃子,是因為桃元是桃子的樣子?
嗬,他逼溫朔吃了嗎?
明明是他一叫,溫朔立刻迫不及待地吃了。
蛾眉月冷哼一聲,把頭歪到一邊。
溫朔眼皮抬一下,問:“不服氣?”
蛾眉月不搭理溫朔。
溫朔用手輕撫自己的眼睛,也不說話了。
兩人僵了好一會兒,蛾眉月實在憋不住火,問:“在你們溫家人的眼裡,妖孽的命如螻蟻一般微末,可以隨意碾死是嗎?”
溫朔說:“尋常妖孽另當彆論。滅天道者,誅。”
所以,在溫朔眼裡,善惡並不分明,而是有大惡、小惡的先後。大惡之人縱使什麼也沒做,也要為一個滅世的可能而去死!
但蛾眉月從小就認識這個小孩,他不相信溫朔心裡沒有一點本善。
蛾眉月說:“或多或少,你還是有點可憐妖孽的。如果我隻是一隻普通的狐狸精,未行任何惡,你會放過我吧,甚至還會和我做朋友?”
溫朔道:“沒有發生的事,我不知道。”
溫朔不知道他就是那隻狐狸,或許他隻是存了世人皆有的一種偏見,認為滅世者就一定會行惡,他頂多是愚,骨子裡還沒有那麼絕情。
要告訴他嗎?
告訴他,他會為難嗎?
蛾眉月糾結得要命,隻愣愣盯著溫朔。
溫朔皺了皺眉,“蛾眉月,彆這麼盯著我。”
蛾眉月愣住,“你叫我什麼?”
溫朔道:“聽到了就不要裝聽不明白。”
蛾眉月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你知道我是狐狸,是那隻狐狸,你——”
溫朔抬起頭,眼眸裡毫無波瀾,“狐狸偷溫朔,小孩都知道。”
娥眉月討厭溫朔一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掌握在手的樣子。
娥眉月惡狠狠譏道:“鬼王之後,果然心思詭詐。”
溫朔麵色變也不變,“我知道。”
沒錯,溫朔知道。
不對,他整個人根本不為所動,他來將軍塚前,就知道司馬將軍是他父親!
難道他——
娥眉月不敢想下去。
溫朔說:“設籠待獸,請君入甕。長姐早將狐狸即滅天道者告訴我。溫家等的從來就是你。蛾眉月,是你太傻。”
蛾眉月蹲下來,抱著膝蓋,把頭埋進腿中間,渾身顫抖起來,“溫朔,你有心嗎?你沒有。”
溫朔慢吞吞將一整隻饅頭咽下去,“正邪不兩立,我選了對的那條路。每個人生來就有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消滅惡。”
誰說的!
人變成任何樣子,命運皆是借口,重要的從來都是選擇。
就像溫朔,選擇出賣朋友!選擇出賣自己小心隱藏的善!
蛾眉月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溫朔,東邊山裡的風吹得他眼角涼涼的,“溫朔,願你長命百歲,厄運纏身,千萬——千萬——彆死在我前頭。”
溫朔仿若未聞。
“溫朔,如果你接受所謂的命運,總有一天,你會認出心底的善,然後,親手粉碎這分善,一步步成為你所謂的惡人!”
“看著吧,溫朔,你所信的正道會讓你失望的。”
自這夜起,蛾眉月不吃不喝不說話,連看一眼溫朔都覺得心慌惡心。
半月後,溫朔與溫玨壓蛾眉月進魁星閣。
等了大約一個時辰,茶水喝個飽,七星官卻隻到了六位。
“天機老人怕是又記錯時辰了!”
“那個糊塗蟲不來正好,我們開始吧!”
“鎖死魁星閣!”
“玉衡星官,設禁陣,誰都不準進來!”
轟隆隆,兩扇沉重的大門被仙門弟子關上。玉衡星官浮到空中,捏法訣,在魁星閣設下強大的禁錮之陣。
魁星閣內,六位星官站在北鬥七星陣位,蛾眉月被鐵鏈穿透琵琶骨,蓬頭散發,跪在陣眼中。溫朔和溫玨站在一旁,溫玨冷眼看著蛾眉月,溫朔原本也看著蛾眉月,卻在最後一刻,把目光移開了。
“今有邙山溫氏協助魁星閣捉拿七元厄運星君。滅天道者,毀軀,破神,滅魂。”
六星官各自浮到空中,雙手結印,勁風在六人間穿梭,將蛾眉月卷到空中。蛾眉月身上還披著殘破的溫氏紫袍,薄薄一層衫裹著不斷從窟窿裡淌出鮮血的雪白身體,黑發與衣擺輕盈地擺動著,偶爾能瞥見他纖細脖子上爆出的青紫血管,看不見他的臉,他故意把臉藏在了陰影之下。麵對審判,他始終不言,不動,不在意,就好像早就從心到身早就死僵了。金光如刀光劍影般在蛾眉月身側唰唰飛過,他的體內釋出六道光,被牽引入六星官的體內,蛾眉月的裸露的手腕腳腕越來越白,白得近乎透明。
蛾眉月開始痛苦地嘶吼,然後,仰起頭,長發掛下來,露出蒼白的臉,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流下清淚,“正道!好個憂國憂民憂蒼生的正道!拿去吧!都拿去!讓厄運纏上你們的身。讓你們生生世世不得安生!”
溫朔瞪大雙眼,顫抖,“他們在做什麼?”
溫玨哼了一聲,“他們在吸取七星之力。”
在這一刻,溫朔心裡的某堵牆崩塌,他仿佛不明白,自己生在一個什麼樣汙穢人世。
他們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