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說:“你明明是小師妹,要是先死了,我們——是不是很沒用?”
曹雲笑語晏晏:“不會。幾位師兄,今日是我四百年來最高興的一天,我變得和你們一樣,不再是怪物了。”
謝淵嘟囔:“從來沒有人說過你是怪物。”
曹雲道:“淵師兄,縛魂法術一旦結成,就會糾葛你一生。要我幫你毀去你的‘引’嗎?好像是一方青玉印吧?”
“不行!”謝淵手掌按在胸口,那掛著青玉印的紅線沉沉向下墜,在他的脖子勒出一道淺淺的粉紅印,“這是一個人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你們都看到那個雪人了吧?”
曹雲點頭,“不僅看見了,我還有點好奇,你怎麼會怕雪人?”
謝淵吹了個口哨,但所有人都看出來,如果不吹口哨,他那從嘴裡流出的氣流,就要從泛紅的眼睛裡鑽出來了,“我兄長身懷七星之力,我卻是個廢柴,就連最簡單的騎射也做不好。我身邊曾有個很年輕的長隨,我——很喜歡他。我父親不喜歡我喜歡他,就把他埋在雪堆裡,做成個靶子。父親說,射中了,就讓他永遠跟在我身邊。我生平第一次百發百中,他死了。”
溫朔露出詫異的目光,“謝淵,你是當時那個——”
謝淵苦苦一笑,“朔朔,你終於想起來了。射雪人的那一夜,父親宴請世家。他們一直如此,暗裡你爭我奪,麵子上一派和諧。嗬,父親把雪人當成一種炫耀,一種懲罰,一種宣誓,一種警告。等血從雪裡洇出來,等人從雪裡倒下來,那麼多光風霽月、風骨偉岸的尊長師長親長,隻有一個孩子和一隻狐狸站了出來。”
溫朔喃喃自語:“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你。”
“我這種廢柴你當然不記得。溫二公子一直很自負,不是嗎?”謝淵說,“曾經,我覺得,世人總是把我和你比來比去,這個父親口中總是把我踩在腳底下的溫二公子真的很討厭。很可惜,那一夜過去,我還是這樣覺得。但我不想承認,當他就那樣站在我麵前,替我向世人宣戰的時候,有那麼一小刻,我竟然想成為他的朋友。”
曹雲道:“淵師兄,你有你的苦衷,沒人會迫你毀去心愛之人的遺物。但是,有朝一日,你若放下了,你隻要知會一聲,我在,一直在,你明白嗎?”
謝淵說:“謝謝你,小師妹。”他轉向溫朔,“也謝謝你,溫二公子。這句謝謝晚了很多年。”他轉頭看向天儘頭,金烏落,玉兔升,他仰視天際一輪狗牙月,“真希望蛾眉月也在這裡。厄運滅天道,桃花殺呂祖。都是騙子!朔朔,你學問好,改改?”
溫朔想了想,說:“桃花在前,賜我星光。”
謝淵捏拳,“棒呆了,這就是我們鬼宿的口號!”
桃萌孤寂地靠在樹上,從看日落,到看新月,一直默默無聲,不肯回頭。
曹雲問溫朔:“朔朔,要我替你毀去縮小符嗎?”
溫朔盯了桃萌的背影一會兒,“桃子,這是你的東西,你來決定。”
桃萌久久沒有說話,他的雙臂不自然地疊在胸前,呈一種防禦的姿勢,“人和人就像是天上的雲,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聚在一起,最後,又散了。師兄,一件無關緊要的——,不必留戀。”他吞掉了其中的兩個字,如此含糊不清,耐人尋味。
溫朔從懷中取出縮小符。曹雲的靈火從指尖射出,黃符紙瞬時被火舌吞沒,化為半是灰半是符的紙鳶,曹雲鬆手,它隨風鑽入山澗,火星子最後亮了一下,化為灰燼。
“桃子的頭發也一同毀去吧。”溫朔說。
曹雲想了想,“其實,我對桃子沒有恐懼的東西這件事很好奇。如果桃子允許,我想先存著那根頭發。我會好好保護它的,不會讓它落入壞人手裡。”
桃萌從懷裡取出頭發絲,鬆開手指,頭發絲飛到空中,曹雲接了,小心翼翼夾到羊皮小冊子裡。
桃萌說:“小師妹,師父想要你的記憶找到呂祖。隻要我有,任憑你用。”
謝淵忍不住問:“桃子,你到底在苦惱什麼?”
三人盯著桃萌。
桃萌說:“噓——彆搗蛋,師父回來了。”
神機老人佝僂的身體慢慢從山路儘頭冒出來,他顯得很累,路過四個徒兒的時候,隻是匆匆瞥一眼四人。桃萌仍舊在樹上吹風,其餘三人跟著神機老人進到屋內。
謝淵添油加醋地將鄢陵的事詳述給神機老人聽。
曹雲先跪下,“師父,織娘是我吃的,您罰我吧。”
謝淵也跪下,“師父,主意是我出的,您罰我吧。”
溫朔最後跪下,“師父,如果不是我想出充小孩的主意,桃子的七星之力是不會被發現的。您罰我吧。”
桃萌終於回過頭,隻有在眾人背對他的時候他才留戀地望著他們,他的目光一一掃過曹雲和謝淵,落在溫朔身上。
神機老人歎了口氣,“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要派你們去捉織娘嗎?”
三弟子叩首:“請師尊明示。”
神機老人說:“每一任星官在繼任前,都會從上一任星官處繼承金絲。自金絲纏繞手腕那一日起,體內的力量就會不斷增長,仿佛有個采之不竭,用之不儘的力量之泉。十七年前,七星官商議攝取厄運星君的七星之力,我才如夢初醒,這根本不是道盟第一次乾這樣的勾當。泉眼是誰?我好糊塗。我曾算到他何年何月何日何辰在何地飛升。我那老友被困世間整整四百年,我卻以為他已經飛升。我手腕上的金絲便是縛神仙索。我在邙山尋到魏地秘術的傳人雲兒。可雲兒把什麼都忘了。我尋山訪水十多年,卻始終不得老友下落。而那吐絲的織娘也銷聲匿跡,如今,她也揣著秘密去了。”
曹雲渾身顫抖,問:“那個老友是誰?”
神機老人歎一口氣,“世人都叫他呂祖。”
曹雲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幾乎是抽泣:“您是說,先生和我一樣,成了血屍?”她癱坐到地上,怔怔出神,“諸星盟七星官?嗬嗬,好個道盟之首啊。筆吏字字泣血 曆史卻將殺人行者奉為英雄。”
神機老人搖頭,背手,仰天長歎,“整整四百年的折磨啊!呂祖若成血屍,尚存一絲善念便是世間大幸,若墮魔,這世間又有誰——能夠阻止他啊!”
“桃子呐?”溫朔衝出屋子。
謝淵和曹雲看著空空如也的樹,哪裡還見桃萌的蹤影,
神機老人眸中晦暗如海,自顧自低叮:“吾友,你到底被困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