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要了店裡所有的東西,一樣上一盆,把盤子疊了三層,“小師妹,你一定很想念家鄉的味道,快吃!”
曹雲低頭找了一圈,在茶寮邊一個洗茶具的水吊裡接了點涼水打濕手帕,仔仔細細擦乾淨手,撚一顆生薑梅子在口中含住,吃完,用手帕掩嘴,吐出一顆核在手心,道:“我從未吃過宮外的東西。他們不讓。事實上,因為要保持極薄極瘦的神女之姿,我每月都辟穀半個月,宮裡的東西吃一口就得丟開了。這些東西沒有宮裡做得好,卻可就是讓人念念不忘。”
“那你多吃些。”謝淵把盤碟子往曹雲麵前推。
“這麼多哪吃得完?”曹雲從懷裡拿出一個繡包,撿了幾盤沒動過的精致的東西放進去,仔細扣好盤扣,又朝謝淵伸出一臂,又尖又細的指甲對準謝淵,“借些金豆子。我給沈夫人送去。”
溫朔從自己的活計間抬起眸,問:“鄢陵的沈夫人?”
曹雲點頭,“我自去見她,實在對她的遭遇難以忘懷,就與她通過兩回信。第一封信,她說,夫家逼著她改嫁。我寄回五十銀。第二封信很快就到了,她說婆家收了銀子,雖然暫時不讓她嫁,卻話裡話外逼問她是否有相好。她又想為未出生的孩子求一個名字。我看到這些糕點,就想給她寄些過去,再寄些金豆子。金豆子小巧輕便,又值錢,讓她藏起來做私房之用。隻是還差個名字。”
謝淵“嘿嘿”一笑,“這種事,自然要我們的朔朔出馬了,一個名字,文曲星投胎啊,不就是信手拈來嗎?”
溫朔用削尖的筷子刮下一層木屑般的薄泥,陶泥小人的臉變了,他手上不停,道:“兒女的名字是父母之所望所期所念,恐怕不合適。”
曹雲說:“沈夫人把我們當成是恩人。她說,她會讓孩子記著恩人們的恩情,承恩人之誌。”
溫朔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謝淵搖頭,“你這就有意思了。生孩子這種事誰能保證生男生女。有這種方子,我家老頭子該樂瘋了!”
曹雲道:“沈夫人說,她有預感,在母親肚子裡很安靜,一定是個女孩兒。”
“一路行來,魏地山河壯麗,令人稱奇,遠望山霧為黛色。”溫朔黑眸一閃,“沈黛,如何?”
曹雲低下頭,從懷中取出羊皮小冊子,拔下孤竹狼毫筆,寫了幾筆,喃喃頌吟:“黛黛?好名字。願這個女孩兒長得如花兒般美,熱愛其所熱愛,得償所願。”她寫完,撕下紙,手又一攤,“淵師弟,你破費了。”謝淵把金豆子放了一顆在她手心。曹雲施咒法,讓紙鳶帶著信與金豆子鑽入青雲。
曹雲又洗了手,一邊細細嚼蜜餞,一邊打量溫朔雕刻小人,她把蜜餞咽下,擦了擦嘴角,道:“朔朔刻的是魏地人用來給死人招魂的陶俑,我們叫魂器。魏人相信,人死後魂魄不滅,可施法召入魂器,鎮宅。朔朔下竹筷沒有遲疑,倒像是刻認識的人。”
溫朔直到刻完最後一筆之前都沒有說話,他推開點心盤,用清水咒撫乾淨油膩的桌案,放下陶泥小人。
謝淵一看,“哈哈”大笑,怎麼還男變女了,他戳指頭,撥一撥由褲子變成裙子的潦草刻痕,“你這陶泥人肯定不高興。”
溫朔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它叫館陶公主。我已經儘量複刻,應該有七八分像了,實在太過久遠,我記不清了。也就——湊合吧。”他說完,咬破手指,用血給館陶公主點了血紅的眼睛,又取出一麵百家布似的小旗,邊搖邊念咒。
“瘋了!也不知道桃子管不管瘋病!”謝淵一口吞下一塊糕點。
糕點吃了十分有一,謝淵和曹雲已經吃不下了,溫朔一口不吃,還在念咒。
謝淵把銀子彈到掌櫃手裡,問:“小師妹,想起什麼了嗎?我們也不能像無頭蒼蠅,每日在大街上轉悠吧?”
曹雲搖頭,“我並沒有什麼仇家。真要有,可能也忘了。”
溫朔放下小旗,吐出一口氣,“你剛才的話讓我有個想法。小師妹,恕我冒昧。不去想仇視你之人,可有對你傾慕之人,那個人有能力、有權力抹去史書,毀去——或者說,移去整座甘露宮。恨一個人未必能做到這個地步,但傾慕一個人到極致,倒是——”
曹雲臉色一白,顯然是想到了什麼。
“中了!朔朔神乎其神!”謝淵一拳打在手心,“你剛才想到了誰是吧?我知道。你的目光慌了那麼一下。你一定想到誰了。彆害羞,我們不是碎嘴的老太太,怎麼可能編排最可愛的小師妹的?”
曹雲皺眉,頓了很久,終於猶猶豫豫問:“你們聽說過司馬將軍嗎?”
溫朔一愣。
謝淵一掌拍在桌上,震得三層點心“哐哐哐”響,“那個老色鬼!我家老頭子見了他都要叫哥哥!竟然是他?沒錯。司馬曾是魏王之臣,他家裡出一個技藝公主的死變態最正常不過了。”
溫朔道:“司馬將軍已死。”
突然,桌上的小泥塑人動了起來,兩條小尖腿擺來擺去,像鸚鵡學舌般嚷:“死了!死了!”
“什麼鬼!”謝淵“哐”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袖子一打,就要掀翻小人,溫朔快如閃電,雙掌把小人包在手心,往懷裡塞,“謝淵,會打壞的!這是桃子!”
小人又嚷起來:“桃子!桃子!”
謝淵五官擰成一團,“啊”一聲,歪頭,“你說這是師尊我都信!”
溫朔低頭,“這是桃子的一點點神識。我在無極獄裡給他留了分神與招魂的咒法。”
謝淵一臉鬼笑,“朔朔,你這算不算作弊?不讓桃子出無極獄,卻招來你的小乖乖。招魂之術哪學來的?”
“從魏地一位心腸很好的夫人那裡學來的。”溫朔黑眸暗下去,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沉溺過去,“我帶出來的隻是一雙眼睛。他困於囚室,暗無天日,我想,帶他看看這世間所有美景與美好之物。就像——很久以前的他……”
“好!好!好!你是師兄,你硬氣,說什麼,就是什麼。偏心是我鬼宿的優良傳統,我改天也找個去偏心。”謝淵用手指抓下巴,眯眼,沉思,語氣正經起來,“朔朔說的沒錯,司馬將軍早就被蛾眉月殺了。那我們——”
三人對視一眼,明顯都從對方的臉上讀到了了然。
館陶公主桃萌喊:“麻將!麻將!”
司馬將軍之正妻——晉王太後——蘭陵侯司徒王朗之女——王元姬就在魏地。
“極樂坊!”
“極樂坊!”
“極樂坊!”
三人異口同聲喊,不僅僅是這樣,連館陶公主桃子也叉著腿,在桌上的盤子間跑來跑去,嘰嘰喳喳喊:“極樂!極樂!”
“真的假的?大家都知道極樂坊!”謝淵踹了一腳桌子,把桌子踢得晃動不知,溫朔用手頂住桌邊,扶住搖搖欲墜的桃萌,用手背輕輕擼了一下光禿禿的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