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人無完人,良玉有缺 我是……(1 / 2)

仰他 垚先生 6530 字 23天前

曹雲是這天地間最孤單的幽魂,一入魏地,各種情緒如生腳的蟲虱,四麵八方向她湧來,它們像春潮一般慢慢沒過她頭頂,將她壓塌了,溺死了,吃儘了。靈魂、骨頭、記憶和情感都留下了一個個被蟲啃噬過後透光的洞,在她身上,沒有一件東西是完整的,血屍是一具最冰冷的殘軀,本就不該滯留人間。

鬨市熙熙攘攘,行人紛紛對曹雲側目,他們驚訝於女子與石像的相似之處。這些人中有人就住在附近,他們所經曆過的最尋常的日子裡,曾無數次經過“仙人扶頂”像,放在往日,他們未必會特意瞟一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像,但今日,他們看了,並在心裡暗暗地想,若是幾百年前的女子活過來,就該是此刻虔誠跪在地上的女子的這個樣子。

溫朔問:“小師妹,你認得這石像?”

曹雲道:“這是我及笄之年,先生予我受戒的場景。當時,每一位魏民捐了一文錢,替先生與我造像。這像本該在甘露殿。我不明白,它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謝淵嘖嘖稱歎:“可以想象,呂祖活著的時候,有多呼風喚雨。小師妹在做公主的時候,有多受魏民愛戴。”

曹雲嗓音濕濡濡,“常言道,愛屋及烏。魏民愛我,隻因為我是先生身邊的筆吏。先生是高懸於蒼穹的日,站在他身側的人,受其光輝,也變得溫暖和耀眼。”

謝淵道:“小師妹,彆自慚形穢,如你所說,呂祖真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他能選擇你,肯定也是因為你足夠優秀,至少——是與眾不同。”

曹雲搖頭,“先生選我是情非得已。”她攏一攏發絲,緩緩而道,“先生原本要選的筆吏是男童。我父皇用了些手段,促成先生從未及冠的皇嗣中選一良才。我因仰慕先生,女扮男裝混在參選的隊列中。我並無奢望會入選,隻是想遙遙看一眼先生。我記得我故意站在最後一排,就是不想讓先生察覺我的存在。大家都在向先生和父皇行禮,我也學著他們都樣子笨手笨腳地做。我從抬起的臂彎間偷看先生——”

謝淵插嘴:“然後,你們就看對眼了?”

曹雲露出苦笑,“不是的。我因看得太入神,沒發現旁邊的堂弟早已發現了我。前一日,我剛在學宮裡比他多背了幾頁書,他就記仇了,一腳將我踹在地上,還掀去束發的逍遙巾,故意讓我當眾出醜。當時,先生已選定了人選,正是我那堂弟,可他因為看到我摔出來,手指偏了半分,旁人看來,是他選擇了我。”

謝淵歎道:“天注定的緣分啊!”

桃萌也歎道:“就是係緣分的線太細了,一扯就斷。”

溫朔也歎一口氣,“桃子,我教你的話不是這麼用的。”

“父皇很是惱怒,怒斥我不得放肆,即刻退下。先生慢慢走到我麵前,朝我伸出一隻手,並微笑著問我,小朋友,沒事吧?我就抓著他的食指站了起來,那個時候周遭的人和物都模糊了,沒有聲音,隻有透過紗窗射在臉上的暖陽,我像是踩在雲上,站不穩,都要跌倒。先生刮了我的鼻子一下,我甚至覺得他手指沾到了我鼻尖的汗珠。先生轉過頭,對我父皇說,天道真難勘破,誰會想到,我最後選了個女孩兒呐。”

溫朔走過去,朝曹雲伸出手,“小師妹,起來吧,地上涼。”曹雲的手搭了上來,溫朔仰頭,看的卻是後麵的那群女子群像,問,“這些也是那個時候造的?”

曹雲回答:“不是,本來沒有。”

謝淵湊上來,“怎麼,有什麼不對?”

“嗯,這些人裡隻有小師妹跪著……”溫朔搖了搖頭,“沒什麼,或許隻是我想多了。”他凝了曹雲一會兒,待她情緒恢複了會兒,道,“小師妹,在進極樂坊前,我有最後一件事要告訴你。”

曹雲從袖子裡取出帕子,點了幾下眼角,發現帕子擦過鼻涕,還是濕漉漉的,就又塞了回去,眨眼睛,讓風吹乾眼淚,“朔朔你說。”

謝淵雙臂展開在空中,伸了個懶腰,“今日,真是我們鬼宿敞開心扉的黃道吉日。連朔朔這個悶葫蘆都要把心底秘密一股腦兒倒出來。很好,大家把自己的魂兒在太陽底下曬曬,就都乾淨了。”

溫朔道:“此是我的私心,如果這件事到後麵才被抖出來,難免會生出芥蒂。我不想做小人。晉司馬取魏曹而代之,國仇家恨皆牽涉其中。我是司馬將軍的後人——不,我是他的兒子。”

“鬼族之後麼——原來如此。”謝淵本來神色鬆鬆,又一霎收緊臉上的肌肉,“你等一等!你確定是司馬將軍的兒子?不是孫子、侄子?你不是溫家老家主的兒子嗎?就這麼一個重男輕女的老男人會把看得比天還大的家族交給一個外人?再說了,哪個男的也不想當綠帽王啊!”

溫朔道:“我是姐姐的孩子。”

“你——”謝淵一步邁出,一拳捏在溫朔胸前的衣袍上,桃萌裂開尖牙咬謝淵不放手,謝淵也不搭理,仍然捏著拳,桃花眼對黑眸,然後,謝淵鬆開,撫平衣袍上的褶皺,嘴角上揚,“你們溫家的家事——倒也不必如此對外人詳述。”

溫朔看向曹雲,忐忑地等待她開口。

曹雲忙著理一綹綹的發到耳後,又調整了狼毫筆在鬢發間的位子,把它插得更牢固美觀。

溫朔的心懸著,又開口:“小師妹——”

“幾位客人,二掌櫃讓我來問候各位午後安。今日極樂坊起了一壇青梅酒,要以此酒為酬,價高者得。各位若是有興趣,可隨我來。”一個頎長的瘦弱少年朝三人作揖行禮,他身上的衣衫是未染色的舊苧麻,打有補丁,針腳敷衍,都露在外麵,被漿洗得又乾又硬,褪色成了不自然的白,隨著他躬身,過於短的袖子折起一道僵硬的折,瞬間見了雪白的肘和骨頭戳出來的手腕。

三人都有一種感覺,就算是這件破衣衫也不是眼前這個瘦弱少年的,怕是家裡爹啊兄啊穿剩下,或者更甚,根本是豎在穀場邊嚇麻雀的稻草人身上隨手扯下來的。

謝淵插手環胸,眯眼,從頭至腳打量少年,“看來,極樂坊不複往昔那般輝煌,派個這麼不體麵的人出來拉客。”

少年神色淡淡,“二掌櫃說,這位公子瞧著像是地主家的傻兒子,肯定一擲千金,快拉進來。”

謝淵挑起一邊的眉毛,“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回答:“方有缺。”

“缺?”謝淵津津有味啄著這個單字,“怎麼取了這麼奇怪的名字?”

少年乾乾脆脆地道:“問我爹。”他又作揖,挺直身子,引著眾人往金碧輝煌的極樂坊坊門走去。

溫朔又輕輕喚了聲“小師妹”。

曹雲眨了眨眼睛,深褐色的眸子轉不過來,擠出一絲笑道:“魏國覆滅之時,你們在哪兒呀?知道嗎,朔朔,我雖然是小師妹,可我已經活得太久了。你們在我眼裡都是小孩子。老人家才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再說了,先生常常教導我,人立於世,不問是誰子,而問子是誰,煢一人而來,孑一人而去,是為天道往複,道法自然。”

溫朔“嗯”了一聲,頓一頓,又補了句:“謝謝。”

方有缺引三人穿梭於籠於綠波之上隨江風飄來的清雅酒香,穿梭於雪後紅梅從翩飛的裙擺間噴出來的優雅粉香,穿梭於不多不少不清冷也不熱絡的貴客們甩袖而出的高雅熏衣香。

極樂坊中人之美、景之美、器物之美都到了世間臻境。

連溫朔這樣不喜玩樂之人,也不得不承認,世間再難找尋到這樣一座人間仙境。

方有缺將三人安置在二樓的雅座,從這個座位向下俯視,正好能看到大廳正中在演習歌舞的台子,方有缺就站在一旁,像是根死木頭一般杵著。

謝淵並指在鋪著綢緞的桌上叩了三聲,問方有缺,“你不倒茶?”

方有缺麵無表情道:“我不負責倒茶。而且,在這喝茶,要點名喝什麼茶,才會有人來送。”他剛說完,就有小二奉上茶單,塞進謝淵手中。

謝淵問溫朔:“喝什麼茶?我做東。”

溫朔問:“暹羅茶。”

謝淵打了個響指,“不愧是朔朔,嘴刁,虧得這個地界就是有這樣稀奇古怪的東西。小師妹呐?”

曹雲用手撐著下巴,她有些乏,已經半闔上眼睛,“舊年梅花上收集的雪水泡的茶,彆放茶葉,我午後以後就不飲茶,晚上睡不著。”

謝淵把茶單一甩,問小二:“都聽到了?”

小二點頭哈腰,“貴客,您還沒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