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外傳 “最喜歡的那朵,我早摘了。……(2 / 2)

食無味 那奢 8605 字 8個月前

“師父,這些天,我真的憋慘了。他們不讓我出去,隻準我練琴。”

“師父,我想好啦,賊子總說大晏男子像娘們,我定要叫他們把這句話吃回肚裡,給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晏人!”

“師父,扮婁襄師父應該很累吧,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喜歡你凶我。今天薔薇花開了,我摘了一些,等我做一瓶乾花送給你。”

“師父,你說我該彈什麼曲子?”

“師父,我還想和你一起放天燈。聽說北邊人會用牛乳做各種好吃的點心,我也想去嘗一嘗。你什麼時候回來?”

“師父,你一定要遲些回來,最好是彆回來,彆看到我這副模樣。他們逼我穿裙子,我便穿罷,反正羞辱不了我。我要他們知道,大晏是亡了,但晏人的魂骨他們永遠也毀不去!”

“師父,我不能再陪你了。婁襄師父說,你以後會有其他主人,他們肯定比我好,比我聽話。唉,不對,我一定比他們彈得好。”

“師父,我舍不得這把琴,真想死在琴裡。”

“師父,對不起。”

“是,你是晏人。”冷鴉自虯曲老鬆紮進亂葬崗,叼起一角碎布。屍骸遍地,琴靈一具具辨識,內心靜而無波。不拘如何抗拒,他總要看清這個他養大的晏人是什麼下場。血親棄他、家國棄他,做師父的萬萬不能再棄他一次。他從白骨中尋得紅裙,紅裙旌旗般招搖,執拗又形單影隻。裙中年輕屍身,全身鞭痕鱗鱗,臉摔得血肉模糊,兩臂被狗啃過,季脅至下極被蠟燭燙過,琴靈勉力撮拾零星肉末,他親手拉扯大的蠢東西,竟然拚不回去。他怎麼敢——

晏人。橫死於少年,無人殮骨,無人嗟悼。群鴉偶為悲歌,歌罷啖肉,或是至粗賤的慈悲。白給赤心。這天卻給你什麼?這國卻給你什麼?晏人?

“可我是琴靈,”他算得下一任琴主蹤跡,挖出養魂珠,點點熒光從婁曇遺骨飄起,悉數納於珠內,“我不守人的規矩。”

琴靈?往後也不是了。

由靈墮鬼,生吞幾百條殘魂與人命便是,什麼善惡是非?他隻要痛快恨阿曇,痛快做野鬼。他真恨他,最好也叫他做琴靈遊走千百世,為一代代琴主舍棄,管他死得甘不甘願,婁曇有膽死,他非要他活!

“傻鬼,你講的這個真不是好故事。”

“所以我不要朋友。”

“你就欠朋友。”烏桑道,“多交幾個,走了誰,都不會讓你難過太深。”

樹上琴鬼睨他一眼:“與你無關。”

烏桑散漫道:“話彆說絕。你馭鬼,我鎮鬼,生來有緣,多聊聊就是朋友。”

辟燭道:“我隻想拔下巫伽大祭司的頭,把渾水倒倒乾淨。”

烏桑拤了下脖子,五指鬆鬆握著往上提,嘴裡響亮地“啵”了一聲。辟燭冷哼,不與閒話,將今日該教的秘術傳授給他。

婁曇死後,辟燭惑人攜琴北上,期間通習不少道術邪術,以滋養婁曇魂魄,抵達巫伽時,祭司烏桑剛好成年。烏桑為黎侒族後裔,能通獸語、辨鬼聲,村人信他生而知之,必加民以福澤。此說固然誇大,而他的確有能耐。此前村民迷失於山林,人人以為鳥獸作怪,烏桑卻道是亡魂作祟,徑自持刀上山去。他也的確托大,若非血琴襄助,便要脫一身血肉。

烏桑很稀罕地抱琴回去,日日擦琴三遍、對琴叨絮,辟燭為免被他吵死,終肯現身。烏桑好奇他的馭鬼本事,辟燭則是從閒談中得出喚醒婁曇的方法,送惡鬼往生是功德,他要這福報召回新的琴靈。各有所求,各懷鬼胎,才能相安無事、合力商榷如何鎮鬼。

烏桑不信辟燭始終是那副拒人千裡的態度,為扼他逆鱗,他可以做個賴皮。一次他裝作吃了辟燭半瓶乾花,辟燭要同他拚命。烏桑篤定,要不是他說清是作戲,辟燭必定將他千刀萬剮。這鬼冷臉道歉之後,就是很長又沒勁的故事了。

“你那次,吃的是什麼花?”

“隨便摘的,我想想。”烏桑渾身是汗,蓋草帽躺樹蔭下,“小姑娘挺愛拿它釀酒,好像是巫伽的神花?吃了沒病,甜辣辣,來一朵?”

“花便罷了,酒可以試試。”辟燭側目,“為什麼叫它神花?”

他仍然浮於樹間,丹裙披拂,日光下注,似瀝了半程紅雨。烏桑恍然接住幾縷影子,草帽下眉眼沉了:“誰曉得,總不是吃了成神的花。”

八月十五,烏桑請辟燭往山坪吃酒。

月亮圓似龍眼,偏暖的銀瓤,白邊兒括住豐厚多汁的甘實,仍漏甜香來。月下開一坪花,才然長成的小夥比蠟蜂忙,競相尋取花坪裡最美最盛一朵。一人一鬼飲酒的飲酒,含花的含花,很有興味瞧他們鬨忙,因居著邊旁的無花地方,是不受人打擾的。

“我一直覺著村裡有些習俗是沒事找事,批命、戴狼牙、殺狼的,神眉鬼道,就這個還有點兒意思。摘頂好的花,送頂好的妹子,”烏桑不著調地唱,“美人花呀請你戴頂上,戴呀麼戴一輩子。”

辟燭坐他身邊靜靜道:“你不摘?”

“祭司可以不婚。”烏桑慢慢嚼花,綿視他道,“最喜歡的那朵,我早摘了。”辟燭隻管喝酒。過一陣,大祭司又半醉半醒問他:“你原來長這樣。是不是我最先見的?”他問完怔怔的,半醉的鬼也怔怔的,凝著翠羽般流青的眼,乾淨地框住人和月亮。

“是。”他啞啞道,“就你見過。”

花間人采花,一路笑鬨回去,影子也歡喜。人和鬼沒聲音,挨近坐著,辟燭拿木人慢慢雕,片刻又停刀。烏桑才道:“這就是你那孩子?你之前與他足足九成像,打算怎麼著?”

“我酒沒了,拿來。”

“你沒話我呢,不給。”

“答應讓我喝還講條件,你越活越回去了。”

“拿去。”烏桑緘默幾息,殺出彆的問法,“我說,南邊來了幾個避難的怵頭。”

“難聽。說人話。”

“成,那就幾個玩琴的小子,真是玩,沒你彈得靈。我拿你名字問了問,猜他們怎麼說你?”

“你真無聊。”

“有聊得很。水鬼是找人替死,你啊,趕著替他死。今天肯給我露臉看,沒得過幾天就上路。”烏桑搖頭,“傻鬼,又不是真欠了誰。”

“烏桑。”

“我擔心你太急,急反而壞事。這些天瞧你打鬼,手法越來越邪乎,我都怕你沒收留神弄死自己。”烏桑沉沉道,“法子總有,彆做厲鬼。”

辟燭失笑:“我現在不就是?”

“瞎說。約好送這些鬼往生,你要出岔子,我一定恨你。”烏桑重重吐氣,“給我個安心。”

辟燭大口飲酒:“睡上百年養養魂魄,沒事的。於我倒有個難處,如今阿曇與我共命,我一入陣,他也受累,免不了殺他一次騙過天機,我怕下不了手。”

“我信你做得到。”烏桑淡淡道,“誰比你狠?還記著你是個彈琴的,那麼邪的地宮,說搭就搭;那麼凶的鬼,說打就打,我才怕死了。”

辟燭大笑:“打鬼必凶些,沒什麼好說道。”

酒一壇,花半壇,吃一瓣。又吃一瓣。

月亮低低爬下去,剩那個被啃淨的黑核,漸漸變大,把夜吞沒了。

無論晝夜,地下祭堂到底清涼,烏桑不耐熱,繪了陣圖的一條邊就找辟燭撒野,鬼是涼絲絲,也不經他靠,胸膛還要蒙幾層汗光。辟燭跪在中央畫獸麵,半晌,又輕又細地擦去獸眼中的光澤,啞聲道:“好了,拉我一把。”

烏桑穩穩一帶,嘴裡含了一縷頭發,辟燭順手為他冠上,一人一鬼看著整個大陣笑,眼角入汗又辣得發酸。

“這就成了。”烏桑一頓,“傻鬼。傻朋友。可憐我一世英名,一下都毀在你身上。”

辟燭挑眉:“你我算朋友?”

“一起喝過酒、吃過花、玩過木頭、罵過老頭子,還有……怎麼都算。”他赤忱注目,“過幾年我骨頭就放這兒,沒事給我焐焐。那幫蠢祭司要不聽話,我來教訓,你少動手。”

“隻盼你少吵我幾次。”

與鬼有素,以身食之,聖巫不到三十就死了。百年後琴鬼尋思,當年他的確是說“少”吵而非“不”吵,隻是地宮裡群鬼喧嚷,他難免疑心說錯了。白骨偶爾被血水推到池壁,像喃語,他想烏桑也不會說讓他開心的話。辛扇有幾分像烏桑,難怪開初就看他不順眼,不知是為像的幾分還是不像的幾分。

等白骨真正吵到他,都是他們該睡死的時候了,一份安心到底給得不遲。

月亮落下去,換太陽爬山。終歸有太陽。

太陽若好,空中的塵埃藏不住,似一川無色的河膩著金粉,綿綿地裹了事熨了人。琴靈在這默默流動的川間撿到本小冊子,每頁卷過的邊角都被壓平整,屢卷屢壓,淺痕跡也濃煞,印上冊子,好似它天生彎了角。

琴靈信手翻一頁。

“承乾六年,阿曇落牙後啼哭不止,聞之鬨心。”

“承乾七年,阿曇貪食酒釀,憨狀可掬。知他量淺,往後不可由著他。”

“昭定元年,阿曇始閱史記,能觸類旁通,甚好。”

……

某頁折角為記:

麻黃二錢、桂枝一錢、甘草五分……仁濟堂甘草最佳;含光門邊陳記藥鋪桂枝最好。

另置蜜餞若乾,阿曇怕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