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歸
阮岑命不好。批命者道,揣骨人說。
事實同證:當日阮家男人抱女嬰過田,指望在田埂上扼死她。她安全落進軟土,他跌跤刮傷腿,回家發熱,幾天就沒了;阮岑三四歲,村中來了一個自封紫姑再世的神婆,卜算靈驗,甫同女童覿麵,隨口道破出身經曆,分毫不爽。神婆這樣討生活,大概有十數年。村人不知狡獪人有套觀色術,吉與凶都按他們眼風判斷,話戳心坎,不真也愛作真,這便是神婆的降世。她沒得意過晚上,頂雨促步,也蹶在那片田裡,蘇醒便發癲,慌不擇路送入獸口。村人相信,她白日為阮家災星打卦,沾惹災晦才不幸西去的,追根究底,還是阮岑命壞。村裡凡是做爹娘的寧肯不抓開蒙的事,也三令五申,不準孩子同阮岑一道頑。年長的婦人不忘給阮家送舊衣服和不經放的果菜,如此便可以安心說閒話。
阮家娘子沒法再醮,淚眼愁眉地養大一個姑娘。阮岑自幼給自己當爹,骨頭更硬,女孩兒該會的她絕頂拿手;不該會的她精通:譬如掄斧頭劈柴,風颯颯地舞,柴簌簌地堆。頂花貓兒泥臉上樹吹葉笛,撕布裙作短打采草藥、上房修瓦。年紀再大,嫌長頭發不利索,喀嚓鉸短。她娘見那狗啃的頭發哭得昏死,弄清阮岑無意跟青年進山打狼,又喜極而泣。她有不少事體可愁,愁她早死的男人,愁她不羈的閨女,姑娘殼兒野猴芯,沒人娶可如何是好。
阮岑老神在在背手:“沒人娶我,我娶人啊。”
阮岑娘拈起襟上落發哀歎,日日求佛祖保佑女兒,佛祖讓她沒見女兒娶人就走了。娘信佛,阮岑抄佛經來祭奠她,自己是不信的。
娶阮岑,或說阮岑娶的人,命照樣頂壞。她氣吞山河打草采藥的時節,後來叫辛衡的人正為一次遴選發慌。他和幾個少年填滿一輛車,黑布蒙眼,麻繩捆手,蹄聲馬嘶沒個儘頭。很久,安靜了,一溜人忐忑下車,似市集上臥簍子的魚。
眼睛還是被黑布管得死緊,令辛衡想到死囚砍頭後的待遇。他想得入神,忘了駭悸,人家以為是處變不驚的表現,越過他們中身手最好、腦子最靈的選了他。待他從被挑的晉為挑人的,辛衡才知道那些少年前後至少頂著十柄錐刀,一動見血。暗衛得名自天乾地支,他挨到辛字。原先的名字與三槐村一並焚了,那是辛衡的前生。
啟末,彗星見於東方,官寺住持預言天禍將至。翌年,扈陽三槐村多疫癘,舉村付之一炬。史稱瘟疫,肇端卻是幾個秋冬之際害溫病的老小,為讓預言驗真,不得不請祝融助陣。辛衡當日溜出村,掛書院外偷聽,逃過一劫。東君不尚釋道,後因諫興法會見棄,他哀憐屬下遭際,取辛為姓,賜衡為名,又許他識字聽課,才有了幾年後的這個人。辛衡珍重這字不啻於珍重頭胎,因為舍不得,比同袍活得久長。
“多得一技傍身就是多一條活路。”東君與他說,“世道快亂了,我取衡字為名,是望你善於取舍,不要辜負你的名字。”
“是。”
辛衡擦劍,白刃雪亮,若有千鈞。持劍的人要將它握牢拿穩,劍尖不可偏一分,它不僅承受持劍人與受劍人的命,還要承受一刺一截後的結果。輕狂年月無多,劍上千鈞要他活成一匹老練的狼。
但既然是人,總要犯人的錯誤。劍也不會一直被人拿穩。有回它沉進北邊的溪水,擾了一個浣發的姑娘。她將一頭濕淋淋青絲甩上肩,飛快撩裙裾打結,摸一塊鋒利石頭,循血味謹慎蹚水,搜見受傷的男人。月光照出上好的料子,足見是很有分量的麻煩。她怪他擾她清淨,沒好氣踹他一腳,不料這人沒昏死,反拽腳腕往下拽。她浸得濕透,一抬頭,匕首已壓上頸子。這男人是不清醒的,眼神嚇人地看她,半刻工夫扔了短匕倒下來。這半刻夠他殺她十來次,作為回報,她拿石塊往他傷口紮一下,連著匕首撈人回家,算他命大。
風言風語裡不欠阮家災星偷漢子的說法,人山人海裡卻該有這條硬錚錚的命,阮岑數遍這人傷口想;又想彆人見她屋裡有男人的青白臉色,陰陰地笑了。她粗魯地把好衣料撕成條子,搗碎草藥給他敷,並用衣服條子紮定,頭發被暑氣蒸乾又汗濕一遍。月亮高出窗戶,阮岑了無睡意,屋裡唯一一張榻給男人躺,還怕他壓到背後的傷就此下了閻羅殿。要是他翻臉不認人呢?這禍患她竟沒想過,就許他扔匕首時,往她心裡刺進些軟熱東西。她喜歡他冷冷的汗味,和給溪水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都說你生相好。”幾年後阮岑回憶道,“我中意你的時候,臉都沒見著。”
辛衡難得靦腆。當年在溪水裡遇見她,他凶悍、難看,卻知道她漂亮。那是一種凜冽的漂亮,不宜室宜家,一入水、一沉靜,便顯出靈秀,讓人為此挨刀也甘心。她給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為他擦汗的模樣,認認真真、不知避忌的,於是他認認真真替她考慮理應忌諱的一切。她常常嗆人,無論嗆得過嗆不過,他讓她儘情使氣,背後收拾那幾個不服氣的,不外乎這點事。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辛衡醒來問。
“你敢問,我就敢不怕。”阮岑熬一晚上,精神還好,停下針黹,把匕首扔給他,“你就不怕我殺你?”現在是她殺他容易。她不憚殺這個她有些喜歡的人,也不憚告訴他。
那天天好,阮岑照常采藥去,像沒他這號人,隻額外多留一碗粥。第二天天好,男人一瘸一拐跟在她後麵,夜裡握匕首上屋頂守夜;第三天下一天雨,該修補的瓦都堅實,她喊他進屋;第四天放晴,再上山,擋路的枝杈都低了頭,晚上牆邊多兩大簍草藥。第五天阮岑上市集,回程見找她麻煩的婦人壞了褡褳;第六天阮岑采藥時突然下雨,她不當心扭了腳,男人扶她回家。
阮岑支著下巴蕩腿:“你叫什麼?有婚配沒有?”
男人險險摔了剛找出的藥油,阮岑笑得極爽快。
“你連我做什麼都不知道。”
“我猜是殺人的,剛好。沒婚配吧?”
“沒有。”
“那你看我能不能娶?”阮岑使的是戲謔口氣,手實在地揪袖口,“我的命也許不好,很壞,克爹克娘的,但活都做得不錯。”
辛衡默不作聲,倒藥油給阮岑揉腳腕,她不覺一縮,又閉眼一送,聞藥油氣,心燥了。這男人不合這裡的風水,他至今沒走,她明白,不會是因為她。
“其實也不礙你什麼事,做個樣子,我爹娘好瞑目,我好打發那些無賴。就給個名頭,以後各過各的。”
“娶你?再各過各的?”男人搓熱藥油,“這種事兩個人說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