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蒼時起身,從容不迫逼近,喊住那人。
“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蒼何局促地挪回腳步,不同於初見時的冷靜,怯生生喊著:“皇姐……”
他仍著玄色袍子,上頭金線繡了雙龍戲珠,一路蜿蜒而下。這袍子為他量身定做、毫厘不差,落入蒼時眼中,卻像偷穿了大人衣服。
蒼時鬆開眉頭,輕笑一聲,不由分說拉過蒼何的手往裡邊走。
“你有空也去我殿上坐坐,二月到時皇姐便帶你去放紙鳶。”
蒼何黛紫色的眼瞳映著天光,晶瑩剔透,宛如珍稀珠寶。他極快垂眸,羽睫掩去方才的欣喜之色。
“多謝皇姐。”
蒼時佯裝未察覺他那瞬間孩童般的天真,將蒼何帶到謝曼身側坐下。
她忍不住想,蒼何在被尋找回來當皇帝前在什麼地方?是普通百姓家小兒,亦或是商戶義子?或是流落街頭……斷不可能。
倘若毫無城府,又怎擔當重任。
蒼時早在漫漫的閒暇中剖析開初見時他的偽裝。那鎮靜的神色不過是大浪當頭的保護盾,為著給所有人立威,以求風平浪靜。
當他漸沒入這場浪潮,盾牌被擊個粉碎,便隻能負隅抵抗,或是——
“母後……”
蒼何難得露出孩子氣的麵容,卻不似方才蒼時觀測到的天真。他小心翼翼拉著謝曼的衣袖,低低央求母後為他奏一曲。
蒼時不明了謝曼眼中的疏離,她更看不下去蒼何這稚嫩的偽裝。往常她曾在許多樂坊裡見過,這是自覺身份低人一等、寄人籬下,以求庇佑的舉動。
“皇姐我也對琴頗有造詣,不妨讓我為皇弟彈上一曲,如何?”蒼時笑眯眯地覆手於琴弦之上,一邊催促宮人帶母後去小憩片刻。
蒼何驚詫的神色未褪,聽見耳畔幾聲弦動,半高不低的音蹦出,擾的樹上麻雀也驚飛去。
本以為這皇姐是要戲弄他,可幾聲雜亂的弦音過去後,一段潺潺琴音流入耳底,竟有漫步春岸之感。
他怔愣著垂眸看蒼時的雙手。那十指比起他大不了多少,染丹蔻的半寸指尖紅如石榴。如編織麻線的機杼,翻飛。
蒼時任由心意錯綜翻彈,她自小同母後學琴,技藝上比不了樂坊名伶,神采卻渾然天成。
“如何?”蒼時挑眉,頗有在外行人前耀武揚威的意味。
蒼何望向她眼中明亮的碎光,那似乎與他對鏡時照見的眸光不同。如地底人仰望他人高飛的紙鳶,有那麼一瞬,是想拽下來,拿到手上的。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想了想,一板一眼按詩書裡的溢美之詞誇讚蒼時。
蒼時並不吃這一套,她早就聽膩了。早在蒼何之前,已有許多人——高官權貴、優伶商賈、仆從下人,為著謀利,極儘諂媚。
“你是不懂琴,才會覺得好。”蒼時隨意點點琴弦,將他小心奉上的討巧話碾得粉碎不堪。
蒼何有意爭辯,幾欲伸手,卻作罷,隻試探說:“待我學懂了琴,皇姐再彈與我,可好?”
蒼時笑眯眯拍拍蒼何的腦袋:“你若想聽,何時不可?”
“何時都行?”
“都行。”
蒼時有些乏了,想起遠南改約她去家中對弈一事,略微思索片刻,起身往殿門口走去。
蒼何獨自對琴而坐,他靜靜目送蒼時離去,半晌,一言不發,也未動身。
焦尾桐琴。
他在心裡默念琴的名字,終於伸手,學著蒼時的模樣覆在弦上。隻是他沒有動。
蒼何端詳自己的手指,察覺到指節骨是如此突顯,清瘦得像利爪,全然不似蒼時如筍尖般飽滿。
他眼瞳一縮,似被所見灼傷,急匆匆收回了手。
原來兩個人是如此不同。
蒼時不必向他闡明離去之因,蒼何便心有所知。不外乎是呼朋引伴、尋歡作樂。像她這般人,自然無憂無慮。
那他呢?
蒼何眯起眼睛看天。
他慣會看人眼色行事。既然人皆譏誚,便藏於冠冕之下,不動聲色。既然人皆欺壓,便困於冕服之中,逆來順受。
倘若沒有這冠冕,他仍在混沌中不知天日。倘若戴上這冠冕,他似乎與所有人都隔著十二冕旒。
戴上這冠冕,方才知世上竟有人身居高位而困於牢籠,身著綾羅而如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