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在蒼時期望的目光下,輕咬了一口。很甜,糖殼很脆,但舌尖碰到山楂肉時,卻又酸到極致。
“甜嗎?好吃嗎?喜歡嗎?”蒼時睜著大眼睛,一副聽不得否定答案的模樣。
蒼何知道蒼時容不得身邊人對她的喜好置喙。他點頭,為了讓蒼時相信自己喜歡,又忍住酸意多吃了兩顆,甚至連籽也沒吐。
皇姐對他的好總是突如其來,一團簇擁,分布開看,卻少得可憐。他一麵不舍將糖葫蘆全吃了,一麵又為了映證自己的喜歡,囫圇吞進腹中。
蒼時漂亮的眼睛眯起笑意,她拍了拍掌,說:“都是你的,沒人和你搶。”
又似乎是為了逗他玩,蒼時佯裝要去咬他手中完好的一串。意料之外,蒼何沒有躲開。兩人一瞬間無比貼近,蒼何嗅到皇姐身上熏的玉蘭香。
比起檀香,要好聞許多。
檀香是太後為蒼何選的,為著批閱奏折時沉心靜氣。
蒼時仿佛與他心靈相通,直起身子後,琢磨著提議:“要麼我把屋子裡的熏香分給你?玉蘭花好聞多了。”
蒼何疑心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檀香的氣息,才會讓皇姐出此建議。他回想著玉蘭的香氣,鄭重地搖頭。
算了。
蒼時信手翻看案上的奏折,文縐縐的措辭讓她有些頭疼。她真懷疑這孩子是天賜之人,竟對著枯燥乏味的書本能坐上一天。
剛開始兩人無比疏離,蒼時也未曾多關注蒼何的動向。她心想著,有他沒他都一樣,就像樂坊裡粉墨登場的戲子總也有悄無聲息下台時。
漸漸地,她卻察覺他有刻意的親近。不似那些依附之人的諂媚,像是街市上任人售賣的小犬,要特意展示自己的親昵。
蒼時對這點特彆起了玩心。她有時想,自己突然給他的禮物是否就像賞賜下人的碎銀,而蒼何是否對她這點關懷感恩戴德?
而蒼何咀嚼著酸澀的山楂,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蒼時的雙手。那是雙適合彈琴的手,不染纖塵,宛如玉雕琢而成。
蒼時忽然笑道:“蒼何,前些天我在外頭學了首新曲子,等過些時日你得空,我教你吧。”
如今四月間,已近夏日。她許諾的紙鳶不知飛去何處,又要扔一個新曲子給他。
蒼何低頭轉了轉手中的糖葫蘆,把奏折又壓了壓。
“玉蘭花要開了——”蒼時也沒管他還未應答,自顧自撥開珠簾,如蝴蝶翩躚而過。她的聲音僅僅殘留片刻,消失殆儘。
蒼何把糖葫蘆包起,放進一堆雜物中去。那裡有她給的紙鳶,她給的竹蜻蜓,她給的兔兒燈……現在再加個糖葫蘆。
明知會腐敗,依然想要再挽留一刻。
*
四月十三,蒼何生辰宴上。
謝曼賜蒼何一張焦尾桐琴,卻隻字未提教他二三琴藝。
直到宴已散了,蒼何也沒等到蒼時回來。他在淩風樓前短促地站了一刻,轉身提燈回殿。四月間的風微暖,促花盛放,草叢間似有促織奏鳴。
路過桐宮時,蒼何仰頭看那一樹玉蘭花。花苞滿樹,如小小的燈籠。
也不知皇姐許諾的花期,是否真會到來。
他暗中打聽,得知皇姐近來和灞原公二世子謝彥休走得近。蒼何有些意外,他以為皇姐好歌舞,隻會同明世子之流親近。
從宮人隻言片語裡,他終於得知了事情因果。原來皇姐是在秋狩中同謝彥休賽馬,從此關係親近了不少。
蒼何甚至不通馬術。他原來連和皇姐並肩的資格都攀不上麼。
而今日他生辰,前幾日明明約好的,皇姐又失約了。她又失約了。也不知為著誰的一時興起,就再次把他拋之腦後。
若是宮廷之上一再有人忤逆蒼何,他興許會學著端起皇帝的架子,借宮規禁律責懲。對蒼時的失信,蒼何隻覺得稀鬆平常。
比起受辱、怨念,更多是無可奈何。
他心如冬日湖,槳不可劃,船不可行,將自己冰封起來。這樣便無人能傷他一分。
蒼何脫了外衣,躺在榻上,檀香暖氣襲人,不一會便遣散了腦內紛亂的思緒。
忽然,鼻尖有玉蘭香縈繞,蒼何察覺到異響,心底卻未警覺。
他不動聲色睜開雙眸,餘光瞥見黑夜中一團熟悉的身影。那身上的綾羅綢緞還是他前些日子賜下的。
蒼何指尖一動,依舊假寐,閉上眼睛,細細聽著那人要做什麼。
蒼時靠近了他,那陣玉蘭香便愈發濃鬱。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中,他甚至察覺了蒼時溫熱的氣息撲在臉頰上。
她的手不知為何撫過鬢邊,烏發被她抽鬆一些,簪上什麼東西。
蒼何睫毛一顫,捏緊拳心,克製住心底的好奇,平穩呼吸。
他原以為蒼時就要離開,可下一刻,她的聲音低低傳進耳內,輕柔得像柳絮。
“皇弟,生辰快樂。你大抵也見慣了奇珍異寶,姐姐沒有什麼好給你的,便為你折一枝花來。”
她頓了頓。蒼何能想象出她歪頭思索的模樣。
“願你花團錦簇,花好月圓……如何?”
說罷,蒼時輕笑一聲:“你見玉蘭如見皇姐,伴你好夢吧。”
待窗欞細微響動過後,蒼何伸手去摸,玉蘭花瓣柔嫩如皇姐的手,卻更涼一些。他歪頭輕嗅,心弦亂了幾分。
若按常理講,玉蘭花此時還未開,皇姐是如何尋到的?
他心中的冰湖被一朵花破開,層層迸裂,土崩瓦解。這一點玉蘭香氣不甚濃烈,溫和如春,卻讓蒼何對著長夜漫思,最終無眠。
是了。他或許已有些領悟了。
即使皇姐融化這冰雪,代價是讓他落入刺骨的寒水中。
他也是甘之如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