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五月,黃梅時節。
池塘裡的水漫上岸邊,浸潤一片蒲草。草叢中偶有蛙鳴,幾隻水蚊子倏地一跳,塘上便蕩開幾圈漣漪。
午後,陽光晴好,農忙少有閒人,這池塘邊獨有一白衣男子正垂釣。
他高梳馬尾,氣定神閒,麵具下的神情不明,打扮與此處格格不入,舉止卻又恰如其分。
蒼時在草叢裡磕磕絆絆走了半天,才勉強走到昆巽止身邊。她略有抱怨之意——水邊本就多蟲,她來一趟便被叮咬一次。
昆巽止早聽見蒼時的動靜,卻不為所動。他聚精會神盯著釣鉤。青綠的池水呈半透明色,如翡翠般。釣餌是一塊豬肝,微微往外滲著血腥氣。
“國師,你釣多久了?”
“不久,兩個時辰。”昆巽止頭也不抬。
如果不是他搭話,蒼時真以為昆巽止已經睡著了。畢竟麵具之下,她從來沒見過。
蒼時撇撇嘴,自顧自拿出釣鉤,也往旁邊大搖大擺一坐,將餌料甩入池塘中。
日頭漸西,蒼時桶中已盛了小半的魚,而昆巽止依舊專注盯著那塊豬肝。他的餌料沒有換過,並沒有魚願意上鉤,興許魚並不吃豬肝。
蒼時知道他應該是要釣烏龜,隻不過這塊餌料早已泡得毫無血色,恐怕烏龜見了也沒有食欲。
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頗有嘲諷之意。這位國師愛好釣魚釣烏龜,可偏偏還不如她隨便甩鉤收得多。
“您需要我找個烏龜來咬鉤不?”蒼時掩著唇戲謔道。
昆巽止指尖一動,忽然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專注之色。他輕輕一抬釣鉤,一隻巴掌大小的烏龜赫然在目。
蒼時睜大了眼睛,湊上去瞧。這烏龜竟不知道鬆口。它甩了甩四肢,最終偃旗息鼓,呆呆地看向昆巽止。
“誒,真是隻蠢烏龜,才會上你的鉤。”蒼時笑道,“不過它的殼倒還挺漂亮,有道紅痕。國師,你要養它嗎?”
昆巽止解下鉤子,卻把烏龜放回了池塘裡。
“釣魚不過是修身養性,不在乎所得。萬物皆有靈,此番相見亦是緣分。”
蒼時:“你吃魚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
樹蔭下,一塊大石,其上坐著此處的常客。他照例帶一桶餌料,垂著鉤,便像睡著一般一動不動。
偶有風來,才將這死水般的人掀起一點漣漪。
昆巽止正將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荷葉上,手頭忽然感覺一陣扯動。他垂眸,隻看見一隻烏龜咬著鉤,在土裡扒拉,試圖往岸上走。
那烏龜身上有道紅痕,昆巽止一眼看見。他將鉤取下,烏龜落在手心上,竟四目相對。
“又見麵了。”
烏龜自然不會搭話,它怔怔看了昆巽止半晌,又順著他的手掌爬回了池塘。
昆巽止看著烏龜艱難的步伐,覺得它興許真有些蠢笨,才會一而再再而三上鉤。不過,上次在他這裡討到好處,興許是知道他會放生,才又來了呢?
這樣一說,倒聰明很多。
聰明的烏龜,後又三番五次千裡迢迢來咬鉤。每次昆巽止都將它放回池塘,這龜便像是通靈般,日日找準時辰來蹭飯。
蒼時再來時,發覺昆巽止桶中依舊一條魚也沒有,餌料倒走了一大半。
她頗為驚奇:“國師,你不會生吃餌料了吧?”
一國之師,怎麼能因為釣不到魚就喪心病狂到如此程度——
“長公主多慮,”昆巽止麵色祥和,輕輕甩動釣鉤,“不過是喂了幾塊給小紅。”
蒼時時常來看國師,與那帶紅痕的烏龜也熟了,她給它起了個名叫“小紅”,國師便也乾脆如此稱呼。
“嘁——”蒼時坐在大石頭邊上,“它白吃你如此多的餌料,竟也不多待片刻。”
昆巽止很無所謂:“即便多待片刻,它也不能幫我釣魚。”
蒼時想,古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現有池塘豬肝釣烏龜。這偌大的池塘,也就隻有小紅欣賞國師的釣鉤。
隻可惜,小紅很快就不再來了。沒有烏龜再欣賞國師,他於是連烏龜殼也見不著一隻。
蒼時安慰昆巽止,也許小紅是有新的著落了呢?總之應該不會被彆人釣走了。應該……不會吧?
昆巽止有點落寞,隻是一點兒。
*
大暑這日,三伏至,日如火爐。
昆巽止在天香樓點了一桌子菜,慢悠悠從裡邊挑出蔥葉,細嚼慢咽起來。
他獨在樓閣上,倒像個世外高人。突然有爭吵聲傳來,打破這片刻的寧靜,昆巽止雖不好奇,也挪了目光看去。
是個綠衣服的姑娘,正被小二指著鼻子罵。
昆巽止放下筷子,多看了兩眼。他沉默片刻,起身往樓下走,將綠衣的姑娘拉到身邊。
“這位姑娘可是欠了飯錢?我與她是舊相識,替她付了便是。”
小二沒再計較,收了錢放人。
綠衣姑娘抬起眼睛,竟一時沒說出話來。昆巽止鬆開手,有意把她領到樓上去。
對麵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溫吞又內斂,兩隻蔥白的柔夷時不時捏捏衣角,頗有些局促。
昆巽止看她額頭冒虛汗,便揮手喚小二傳一盤冰糖楊梅來。白瓷碗裡盛著殷紅的楊梅,糖水晶瑩剔透。
“你不必客氣,我一人也吃不完。”
姑娘扭捏了下,開口:“您何以知我是舊相識?我們分明今日頭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