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鉤2 願者上鉤。(2 / 2)

這樣過了幾百年,烏虹已經不再會被抓上餐桌去。她不再咬鉤,直到那天,在一片陌生的池塘,見到了夢中的故人。

昆巽止坐在河畔,烏虹便躲在岸邊,靜靜觀看。他竟是個釣烏龜的人!可他為什麼當時要放她走呢?

烏虹神差鬼使地遊過去,咬上了鉤。她想,就算是被他釣上去,應該也不會死。而她活到現在,一直期待再次見到昆巽止。

這個人的手掌心還是像幾百年前一樣溫軟,烏虹覺得很安心。而他放開自己的一刹,烏虹就知道,她已經上鉤了。已經掙脫不開。

烏虹知道,有的同伴會為了探尋人間繁華而化身為人,混入人群中去。他們為了扮做人,要經受難忍的折磨。

當烏龜很自在,為什麼要做人呢?可真奇怪。

但是烏虹現在突然很羨慕。她看見昆巽止身邊常有個衣著華貴的貌美女子,烏虹也是想像她一樣,陪伴在昆巽止左右。

靜靜的午後,好像能把一生一眼望到頭。

烏虹下定決心離開,她不想隻是待在池塘邊。假如盛夏將終,冬日即刻蹁躚而至,他們相伴便遙遙無期。

若能成為同類,也才好奢望長相廝守。

烏龜姑娘活了幾百年,所見之人反反複複,好似輪回。有那麼幾十年裡,她曾被飼養在位布衣的缸子裡,每日悠閒地曬太陽,聽布衣的女子念書。

她念的是詩經,也有話本子,講的多是人間情愛。有時,是自己寫的詩文,常念心上人,一寸相思一寸灰。

烏虹無意間便從裡麵學來些溢美之詞,想著往後興許能用到。在漫漫的日光之中,悄然一年又一年,布衣姑娘最初桃麵丹唇、萬千青絲,不知何時皺紋爬上眼角,枯黃漫過發梢。

又是一年盛夏時,烏虹再也沒見過布衣姑娘。哦,或許是布衣婆婆了。她舞動四肢,從缸子裡爬出來,一步步走向竹屋深處。

一生未嫁的布衣婆婆,安詳地躺在床榻之上,眉目依舊如春。她的手已經涼了。烏虹眷戀地吻過婆婆的手指,最終轉身離去。

人有什麼好,晝生夜死,短促不過花開一夏,凋零如此。

她曾見許多人一晃華發生,許多人一刹風月老。昆巽止卻從來沒有變過。

那麼,這就是她要的相伴了,永永遠遠,沒有儘頭,不會改變。

“烏虹。”

一聲輕喚把她從夢境裡拉出來,烏虹睜開眼睛,迷迷糊糊起身,對著昆巽止下意識一笑。

昆巽止就勢坐在她身邊,把手上的蓮子羹端給她。

冰涼的甜意漫過咽喉,烏虹想到,原來夏天這樣就過完了。很快天就要涼,七月流火後,長月如秋。

池水呢?也會漸漸凍結。

烏虹盯著碗發呆半晌,終於歎了口氣。

“公子,若是人一覺不醒,是否就與世長辭了?”

昆巽止默了一會,道:“人是如此。”

烏虹覺得有些冷,她將頭輕輕一歪,落在昆巽止的肩上。見對方並無退卻之意,烏虹安心地把重量放上去。

她問:“那公子呢?”

昆巽止像是也在憶從前,他手指撫上麵具,觸碰上麵的花紋。很久之後,他開口,好像是在回答自己一樣。

“長生不老人間客,久存未滅見爛柯。”

烏虹隻有緩慢的呼吸聲作答。她已經睡著了。如果她醒著,也許會道一句知音。

長夜裡,昆巽止坐在長亭上,為烏虹披一件衣裳。天涼後,烏龜姑娘嗜睡了。

*

羽都風雲轉,很快又是三十年。

早春天氣,池水尚寒,柳絮飄飛,卷過水麵。

昆巽止像往常一般,坐在樹蔭下垂釣。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十三歲的蒼時就會尋來,坐在他身邊釣魚。

無風無雨,水麵無波,垂鉤沒入池塘。蒼時在一邊戲謔道:“國師,你餌料都不放,怎麼會釣上魚來?”

昆巽止一言不發,專注地看著鉤子。果真,一下午也沒有一隻魚會上鉤。

蒼時忽然自言自語:“不對,怎麼就沒有一隻蠢蠢的烏龜上鉤呢……”

昆巽止恍然間很難過。他抬頭看,料峭春風寒,也多少次拂過長公主的麵頰。而她在幾番輪回裡早混淆了許多事。

比如,那年遇見烏虹時,正值夏日。

比如,那年烏虹壽元儘時,她也溘然長逝。

昆巽止知曉蒼時兜轉長生,而他永生無儘,卻不知那個蠢蠢的烏龜姑娘,她一走之後可否重來。

他再未掛過餌料在鉤上。因為天下池中物,從此隻需等世間唯一靈犀。

已經不知是過了多久了,蒼時從十三豆蔻又長到三十而立,羽都反反複複傳來她病逝的訊息。

昆巽止往日不曾留心逝去的歲月,如今算起,已在池邊靜靜垂釣百年。

終於一日,他在漫漫的日光裡憶起多年前的往事。

他甩下魚鉤,奔向酒肆。他推開門,奔赴水缸旁。他從魚蝦裡辨出她,拎起放入了水中。

而烏龜伸出頭,與他遙遙相看一眼,轉身,沒入無邊無際的荒草地。

無數晝夜飛逝,蛙鳴一陣烈,一陣歇。他隻為五月的這一日,翻遍漫漫歲月。

杆頭一動,願者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