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後,白晝漸長,臨近宵禁,天際不再分明,與屋簷一色。唯有遠些地方,私開的夜市燈火通明。華燈初上。
豐蜀照例在京城坊市間帶兵巡遊,幾聲更漏,已是亥正時分。
大多人都歇下,四下靜能聞針。忽從遠處傳來腳步聲,頗為輕巧。自非貓犬,不見誰提燈,也非更夫。
豐蜀不動聲色往聲響處行去。
幽幽燈盞映向來人。烏鬢邊幾枝珠花搖曳,羅裳輕盈,上繡團團牡丹。見豐蜀帶人來此,她定下腳,微微笑看他。
豐蜀斂了目光,恭謹萬分,朝來人行禮。
“殿下。”
蒼時不是第一次見著豐蜀,卻是頭一遭闖宵禁被發覺。她瞥了眼身後的侍衛,豐蜀識趣道:“殿下想必忘了時辰,請準許臣下護送殿下回宮。”
蒼時笑道:“何必勞煩大人,隻當不曾見過便是。此去宮中不遠。”
然而,豐蜀麵上許了,卻默默提燈隨在她身後。蒼時心想,這樣大的陣仗,非要讓蒼何察覺不可。她扭頭,盯了豐蜀一會,笑中帶些惱意。
豐蜀笑意不減,叫人覺得他真是一片熱忱而已。事實上,豐蜀此人,見何人都一副和善之態,不見他與誰當麵鬨彆扭的,也不見他拂誰麵子。
蒼時隻覺得,王家人大多心冷,豐蜀身為王家教養之徒,哪會真心關懷?他分明借此機會,好叫她被拿住把柄。
奈何不得,蒼時心想,乾脆讓他占了這點便宜去。便頭也不回,任他將自己送回宮中。這一番聲勢,少不得幾位宮人知道,長公主蒼時過了宵禁才回宮來。
無非就是議論她在外花天酒地。蒼時不曾帶人出行,所做何事她也懶於爭辯,讓羽都都誤把她當成個紈絝更好。
隻是,想起豐蜀笑中藏起的提防,蒼時蹙眉。最好,還是不要和王家人扯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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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右金吾衛將軍,豐蜀的每一天先從工作開始,然後以工作結束。
勤勉如他,對京中王孫子弟辦的文會一概沒興致。踏遍羽都,途徑鶴水河畔煙雲嫋嫋,畫舫上桐琴訴陽春,途徑公子小姐吟風弄月,安國寺紅箋寄姻緣。
豐蜀心思全在職守,隻能看見誰家公子為心上人爭鬥不休,清音坊又在毆打霸王餐客人。雖說那屬於坊主要管的範疇,他瞧見了,總不忍一走了之。
今天剛救下個一擲千金的債主,豐蜀正欲轉身離去,抬頭卻見珠簾後焚香陣陣,有一人半臥軟榻上,笑吟吟看這邊。
不用細瞧,也知這是長公主殿下。她隔三差五來此,對坊中樂師格外豪奢,金銀珠寶不甚吝惜。豐蜀往往行個禮便走,今日卻覺心中有話,講不出,停住了腳。
蒼時沒多看他,等豐蜀察覺後,便低下頭去擺弄一旁的果盤。身旁蕉扇輕搖,豐蜀隻停了一刻便悄然離去。
他心中詫異,方才為何想要上前寒暄兩句?身份懸殊迥異,性格又差之千裡。她自然在高堂做她的長公主,他也隻需每日恪儘職守。
兩個人,哪裡需要又哪裡能相交。
自上次宵禁偶遇,豐蜀晚巡時查得更嚴,但若發覺蒼時晚歸,總是放她一馬,叫旁的人也寬待著。豐蜀心想,她雖流連煙花之地,可又不像如此輕狂之輩。
畢竟,若真耽於聲色,何必從勾欄坊市裡回到宮中去。
豐蜀初聞長公主的彈劾時,心中毫無波瀾。那時候蒼時也不過十四五,情竇初開,貪玩享樂不足為奇。後來,長公主姿容一日日出眾,京中偶有子弟為她大打出手。
豐蜀這時才在意起來。因為這已經觸及他右金吾衛將軍的尊嚴。
每每當完和事佬,將貴公子們各送至家,豐蜀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讓他們斷了覬覦蒼時的心。
說實在的,豐蜀對此譏誚不已。人人都貪圖一副好皮囊,光是遙遙一見,難道就能芳心暗許?遑論為她損了自個麵子,真是得不償失。
回到屋舍中,豐蜀從一旁的抽屜翻找茶葉,卻瞧見桌案上堆了一些未啟封的新茶。他師從王攜之,茶藝不俗,一眼瞧出這是上等好茶。
“此茶何人送之?”
“回大人,長公主殿下托人捎來的。說是新進貢,讓大人品品好壞。”
豐蜀納悶,兩人何時有這般交情了?他思忖著,問道:“旁人可有?”
小廝回稟:“都有,不過,王大人將茶原封不動退回去了。殿下似乎也沒動怒。”
豐蜀本想拆開來瞧,忍住了,將茶葉都交給下人,退回去。殿下贈禮,一般人豈敢拂她麵子?可師父都已表態,他隻能從。
茶葉在杯盞中舒展開,如仙子飄帶。豐蜀盯著淺如琥珀的茶色,想起退回去的茶。那些茶,應該是什麼顏色?想著想著,豐蜀忽然警惕起來。
蒼時對待旁的公子,就是這樣麼?先送禮示好,再讓他們為自己大打出手?
豐蜀心想,好一個狡猾虛偽之人。他才不會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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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正是天貺節,俗話道:“六月六,曬紅綠。”這一天,宮中民間,佛寺道觀,四處都晾曬經卷、衣裳,好不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