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鳴蟬 蒼時X謝雪霏(2 / 2)

故此,即便蒼時在弘文館裡頭念書,也不經常見到謝雪霏。

雪霏對蒼時不甚了解,她往日聽外頭人說,長公主喜歡尋歡作樂,年紀輕輕就流連煙花之地。想來她在大臣眼裡也是不討巧的,可那又與自己何乾呢。

雪霏暗自思忖,分明這歌聲格外動聽。

倘若不是今日蒼時在此高歌,她也不會知曉這位表妹善音律一事。

*

若談及婚嫁,謝雪霏的大姊謝莫莫年紀不輕了。她挑人的眼光高,在羽都裡輾轉,最終還是敲定了鈞州袁氏的門楣。

婚約原來早就說定了,謝雪霏看著府上的人忙著備禮,心中恍然。她實在想不到屆時自己能與誰人結親。

婚配總有個挑標準,是門戶或相貌或才名?雪霏不知。

謝家向來門庭若市,自婚約定了,則更多人上門來。

這一日正巧戶部巡官夫人從澄登門造訪,與謝雪霏母親梅思柔在堂屋裡頭閒話,所攜子女晏花影便到後園漫步。

雪霏正巧獨獨一個人在池子邊上喂鯉魚,晏花影瞧見了就湊上來要掰扯兩句。

“想必這位便是雪霏妹妹?你家姊姊要成婚了,我特來賀喜。”

雪霏不動聲色往邊上退了兩步,微微一笑,算作回應。

晏花影見她不理睬,又說:“為何獨自在此喂魚?不如與我閒聊片刻,也好打發時間。”

謝雪霏隻是聽著,並不言語,一旁晏花影帶來的丫頭就低聲附耳道:“小姐,這位雪霏小姐有啞疾。”

晏花影曉得自己記性差忘了這回事,麵有慚色,便心計著要說點旁的補救回來。

“原我呀也不愛熱鬨,娘在外與尊母閒聊著,免不了要問我女紅如何、六藝怎樣,真真是擾人。故而我才來此賞花看景的,想必雪霏妹妹也是。”

雪霏點一點頭,便是她如今能開口,也決計不搭理這位晏小姐的。

果然如雪霏所想,晏小姐所說的話到底就是陳詞濫調,雖然翻新,卻也難聽。

“人家都說啞疾是天缺,我道未必呢。你瞧瞧,不必虛與委蛇,不必應和附會,在這閒情逸致,多好。換做是我,當管這叫天賜的福分了。”

晏花影這邊思忖著說了許多好話,如何那謝雪霏仍是眉目冷冷,不搭理人?

她全然不知自己說的字字都傷人心肝,揭人傷疤。

誰知旁邊來個丫鬟,橫眉豎眼地斥她:“不知你是哪家的千金大駕光臨,若是要討去這福分,我家小姐倒想舍了給你。”

晏花影一下麵如土色,也不及反駁回去,忽見母親正攜梅夫人手往這邊來,急匆匆撲上去喊。

雪霏曉得這是要告訴夫人聽了,少不得鄧秀挨一頓板子。她心中卻悵然若失,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領著鄧秀往屋子裡躲。

躲也躲不過,到底是客人,縱然從澄這邊地位不及謝府高貴,可到底也是有心來交好,不能拂了人家麵子。

梅夫人好意勸謝雪霏出來賠罪。起初是要鄧秀來磕頭道歉的,雪霏憐她護主心切,也敷衍著去送了壺茶給晏花影算作賠禮。

等人走後,梅夫人歎道:“人說子女乖順可貴,若是不搭理那些人情世故,我寧可你囂張跋扈些。”

雪霏倚在梅夫人懷裡,喉頭哽咽,麵上卻平靜如水。也有人說過的,啞巴不會言語,故而心思縝密、七竅玲瓏。

可啞巴偏就賴得這顆心,哭起來和尋常人沒有不同,反倒更悲切。如果哭訴都沒有聲音,那麼哭有人聽見嗎?

沒有人聽見的委屈,又該往哪裡消解呢。

謝雪霏聽過最多的褒獎便是:這孩子聽話,乖順。

在侃侃而談、口若懸河的人眼裡,不反駁自己的人當然順眼。

不辯駁隻是因為她沒有口舌。自古又有禮來拘束,說什麼君子動口不動手。她如果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反擊,倒會被人責罵“無禮”。

鄧秀沒有挨板子,被管家訓斥一頓,紅著眼圈回來,給謝雪霏端果子吃。她在邊上止不住抽抽搭搭。

雪霏原先苦悶不堪,現已好多了,複一聽鄧秀抽噎,又悲從中來。她要是個能說話的,省得丫頭去替她遭罪不是?

雪霏便把果子剝好了,喂到鄧秀嘴邊。鄧秀抹一把眼淚,撲到雪霏懷裡,放聲大哭,一字一句道:“小姐,他們拿你做玩笑,我討厭他們。”

雪霏默默心道:可這也是事實啊。自她降生於世便是如此。興許她並不需要說太多,隻要聽著就好。

似往常一般,雪霏拍著鄧秀的脊背,鄧秀替雪霏把那些人通通罵了一遍,直到雪霏露出笑意,鄧秀才放心離開。

獨自一人看書,或是閒暇,或是惆悵。

雪霏又念那首詩詞。

眾禽裡,真彩鳳,獨不鳴。

她望著窗外的天色,聽見隱隱蟲鳴。

萬物有聲。她聽見花開時如破冰簌簌,聽見雪融時有流水泠泠,春有流鶯,夏有鳴蟬。就連風吹樹葉也是有聲的。

獨她沒有聲音。

如果她聽不見也就好了,那樣她的無聲在世界裡不算稀奇。可惜她聽得見,聽得真切。

倘若他們不惋惜呢,不去替她假想能說會道的謝雪霏,是否她也就不會去奢望有朝一日天賜福祉。

人初靜,燈悄明。往常謝雪霏最愛此時萬籟俱寂,她能安心看書。可此時不甘落身於寂靜,無聲似會淹沒她。

謝雪霏太想聽見什麼,要熱烈,要昂揚,要以睥睨一切的姿態放聲去唱。

她恍然間想起,數日前蒼時唱的那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