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鳴蟬3 明朝有意抱琴來。……(1 / 2)

最初意識到夏日降臨時,池塘青草如翠,庭中芭蕉葉卷。日頭變長後,午後的靜謐充滿困意和悶熱。

謝雪霏不太耐得下心看書,把手邊的書卷擱置了,執柄小扇獨自到園中漫步。

初夏畢竟還沒徹底熱起來,這樣的暖意還不曬人。

距離卓家來商量婚事已經過了段日子,梅夫人的態度強硬,故而此事沒能成。謝雪霏說不上什麼心情,有人護著自己當然是好的,可她卻暗暗心灰。

為著她的種種不可言說的低、弱、劣、差、次、小。不必多言,儘管可以用無數的詞來貶低、挫傷,要真想傷害,也隻需要一個眼神,一聲歎息。

園子裡的樹生得極好,她抬手去撫摸樹皮上的紋路。

指尖傳來粗糙的磨礪感,樹乾並不很粗,根係卻盤根錯節,上頭發著無數的枝椏,向無儘的高空伸展。

謝雪霏仰頭,不知不覺看入了神。

一聲弦音破開夏日綿密的熱氣,直彈開了花香一般,蕩開在謝雪霏耳邊。

若這是片樹林,定要驚起片飛鳥的。

謝雪霏伸長脖頸去張望,手指捏著圓扇的木柄幾乎捏出了汗。

斷斷續續有幾聲冷澀的弦音傳來,並不動聽,這琴似乎許久沒有動過,久久沒有發聲,就像啞了一樣,嘲哳喑啞。

謝雪霏猜想是有人在水榭過去的小庭中彈琴。謝莫莫如今正忙著她的婚事,在此處還能有如此雅興的,不是父親便是母親了。

當今太後謝曼喜歡琴,而謝家人大多也如此。

謝雪霏兒時曾經學過一段日子的古琴,那時手還沒長到合適的尺寸,皮膚又嫩,很容易傷了手,故而不再學下去。

她已經好些年沒對琴產生興趣,今日忽然被這嘶啞的琴聲所吸引,忍不住尋了過去。

走到附近,隔著一段欄杆,有荷葉滿池,再過去的亭子中有人端坐,麵前擺著琴。

果真就是梅夫人。

在謝雪霏印象裡,梅夫人已經很多年沒有彈過琴了。一則是她並不十分熱衷於音律,二則她的琴藝堪堪算是中上水平,無心於外界的讚譽,故而不外露。

梅夫人如今不再年少,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

多年前她從幽州帶著琴來到變州,嫁入謝家,後又從變州遷到羽都,一直把琴帶在身邊。最初還有閒心撥弄琴弦,日子久了,少艾時期的歡欣漸漸封存起來。

後來琴也是為兒女要學才搬出來,子女若無心學琴,琴又被束之高閣。

今日是什麼好日子麼?

謝雪霏凝神想了想,也並非什麼重要日子。那母親何故把陳放得落灰的古琴拿出來彈奏呢。

謝雪霏沒有打擾梅夫人,隻是站在遠處默默觀看。

梅夫人調試了音準,然而琴弦仍舊有些走音。她極有耐心地撥彈一會,最終放棄拯救音準,憑記憶斷斷續續彈了一曲。

謝雪霏的記性不錯,她記起這是多年前清音坊的樂師自創的曲子,在羽都流傳甚廣,梅夫人和雪霏一樣年紀的時候,這首曲子紅極一時,幾乎所有宴會都要請人來彈奏。

隻不過梅夫人今日彈奏,琴的音色很一般,遠遠不如在宴會上聽到其他人演奏的好。

這琴當年彈奏出的樂聲未必不動聽,隻是在時間磋磨下已然失去最初的光彩。

一曲終了,謝雪霏走近了,為梅夫人鼓掌,這時梅夫人才發現謝雪霏的存在,哎呀一聲起身,麵上竟有些羞赧。

“雪霏,你何時來的?怎麼也不過來?”她攬過謝雪霏的手,把她引到琴邊坐下。

雪霏仔細打量這把古琴,灰塵被梅夫人擦去了,隻能在旮旯縫裡窺見一二。嶽山與雁足處已有略微的細紋,好在不影響美觀。

見謝雪霏一直盯著古琴瞧,梅夫人笑道:“這還是當年教你彈琴時用的那一把,我多年不曾再彈,有些老舊了。”

她執起雪霏的手,放在古琴的弦上。

“你瞧呀,我們家雪霏真是長大了許多,如今手已經能蓋住琴麵了。”

雪霏輕輕撥動琴弦,當時小小的她覺得傷手的弦,如今也不在話下。

經年累月,手掌會磨出深深淺淺的繭殼。琴弦也在彈奏時被打磨一新。琴弦與繭依偎如耳鬢廝磨,於是琴音流瀉。正如蟬腹收縮擴張,鳴聲鋪天蓋地。

雪霏略一思索,撥動琴弦,便把方才梅夫人彈奏的末段複現出來。

梅夫人喜道:“雪霏,你可有心繼續學琴?”

雪霏聽這枯澀而又磨損的琴音,卻覺得萬分寶貴。這是她手下彈奏出的樂聲,正是專屬於她的樂章。琴聲,琴聲,這是她的聲音。

於是雪霏重重地點頭,滿懷希冀看向梅夫人。

“我若教你,以我的技藝未免有些寒磣。當今琴藝最高當推那清音坊的馮南金,不過她時常在宮中演奏,顧不上來府裡教你。”

梅夫人思索片刻,繼續道:“她的學徒倒是足夠教你了的,我擇日便去安排這事兒。聽說長公主的琴藝也相當了得,隻可惜她與你交情淺了些,你素來與她不親。”

謝雪霏心頭不知為何猛地一跳。

她幾乎都要忘記許多天前見過蒼時一麵,那時候她為一段歌聲短暫地沉醉片刻,又很快淡忘,如今被勾起,反倒像是多年前的呐喊得了回聲,陣陣縈繞心頭。

熱烈的心緒,此起彼伏,像夏日鳴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