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鳴蟬3 明朝有意抱琴來。……(2 / 2)

“雪霏好孩子,你若喜歡琴,今日暫用著我這把,改日我帶你去市集裡尋個新的。”

雪霏卻搖搖頭,指著琴點頭。

梅夫人明白了:“你喜歡這琴麼?倒也是把好琴,琴越舊音色越靈,隻可惜埋沒在我手裡了。今日你拿去可算讓它尋到了好主兒。那便交與你,我帶你去找個師傅修複一番。”

雪霏撫摸過琴弦,如同摩挲樹皮。琴和樹,都是有年頭的生靈,終究歲月會賦予其中魂靈,與誰共鳴。

琴被送去修整,雪霏和梅夫人漫步回府時已是黃昏。夏日落霞總是瑰麗,沉沉餘暉裡飛過幾片羽翼。

街上沒幾個行人,梅夫人的聲音浸在暮色裡。

“如今年近半百,時常思量子女後事。你向來不惹禍,讓我放心。可我卻也最擔心你。雪霏,你有心事沒法暢快告訴我,我也怕我一時疏忽了,讓你心裡頭越發積重。我想啊想,突然回想起當年和你一般大的時候。

“初初及笄時,家裡疼愛我,要多留我幾年。我那時說要嫁天下一等一厲害、一等一愛我的人。實現與否,倒也不必論。那種小女兒時候的願想,如何能在如今評說。

“我從嫁了你父親後輾轉多地,唯一沒落過的東西隻有這把琴。我幾次想再撿起來,隔得久遠,手生了,便也羞於再彈。那日恍然記起,發覺已近十年不曾再彈。仔細一算,我又是嚇了一跳,離我初次碰琴已然三十四年。”

雪霏平時與人溝通比劃手語太麻煩,又不能隨時身邊帶著紙筆,故而想說想問的大部分都藏在肚子裡不表達。

聽完梅夫人的話,她卻有一瞬迸發出強烈的念頭,想發出聲音問母親“往後還會再彈嗎”。

這念頭還未褪去,梅夫人說:“到家了。”

抬頭看時,謝家的牌匾高高掛在門楣上,再往上看——簷枋上的雀替,青瓦屋麵,斜伸向天的屋脊,藍天。

她側臉看梅夫人,母親對那年少的過往,似乎已經無話可說。於是她和她一起踏上門檻前的台階,入了謝府。

*

琴送回來的當晚,雪霏便去尋了譜子來練習,彈起來連讀書也忘了,鄧秀幾次想搭話都止步不前。她捧著點心在邊上,默默做雪霏唯一的聽眾。

雪霏也不因為有人看而生怯,旁若無人,一心沉醉其中。

白日裡她去清音坊聽琴,晚上便自己在庭院裡搗鼓這把老琴。她撥動琴弦,也像無數個夜晚裡拿起筆來,在宣紙上描摹她的世界。

去清音坊多了,雪霏碰見幾次蒼時。畢竟隔得遠,不在一間雅閣裡,於是也不打照麵。

雪霏有幾次失神地想,如果她早些時候開始學琴多好。

有一次,她和蒼時剛好擦肩而過,於窺探的耳邊捕捉到蒼時對彈琴的一句高談闊論,雪霏莫名就掛念了很久,到睡時還在回想。

大抵是母親說長公主的琴藝拔尖,她才會油然而生一種敬佩和仰慕。

雪霏對琴的熱情一直不減,清早醒來便擺出琴來練手,連教琴的伶人看了都大為吃驚。等到上午的課完了,她又收拾收拾譜子抽空去清音坊聽聽近來的新曲。

她發現自己並不喜歡溫柔的調子,雖然曲子裡好似藏著春天,令人神往。好是好,她卻更偏愛於空穀中觀逆流,荒原裡捕熱風,無聲處聽驚雷。

耳朵終究是人身上的器官,它的排斥和挑揀,便是一個人最真實的反應。

什麼話不愛聽,那便置之不理。什麼調不喜彈,那便另擇良曲。

一日,雪霏聽到中意的調子,向那琴師求了一紙譜子,卷起來挾在懷裡往外奔去,心裡似有海水奔騰,而她在護一盞明燈。

穿過靡靡音弦,繞過層層珠簾,雪霏迎麵撞見個人,心上的海水曾有一瞬停歇,待回過神來,已經與之擦肩。

可她還沒走出多遠,那人又笑微微出現在雪霏眼前。蒼時比雪霏小一歲,個頭比雪霏差不了多少,攤開掌心在雪霏麵前,說道:“這支珠花……”

雪霏錯愕接過,朝她彎腰致謝,很快又跑開了,頭也不回。

至於蒼時是否認識她,全無關緊要。

謝雪霏隻覺得蒼時朝她看來的一眼,如同憑空擲了一塊石頭過來,砸中海麵,波瀾久久不息。一圈又一圈。

或許,該將其比喻為“銅錢”?

而她的心是一個許願池,每次相遇便積攢一塊銅錢,終於有一天能感動神明,實現一個願望。

是嗎?雪霏無聲地笑。

不是許願的人心有所求,而是這池子本身作為欲念的化身,要承載無數期待和心願。所以雪霏知道,因為蒼時頻頻相顧,她多了許多許多的期待。

比如,一朝能與她相識。

雪霏覺得很神奇,一旦她不由自主去了解一個人,大街小巷都充滿她的傳聞。

謝曼將城東的院子賜給了袁家,袁侃與謝莫莫便可另開門戶居住。謝雪霏倒有些羨慕了,畢竟一大家子在一起雖是曆來的規矩,卻有諸多麻煩。

她於是沒再試圖去那裡偶遇蒼時。

從城東走到城西,哪一處不是蒼時曾經走過的地方。雪霏頭一回覺得如此新鮮,她和一個人生在一片天下,看的是一樣的景,聽的是一樣的曲。

但那位傳說中的長公主,比她恣意,比她任性,比她熱烈,如不儘的明火燒過京城。

謝雪霏走在火灼燒過的地界,心想著,火是靠近不得的,太過明亮會灼痛。卻也不能一日不見,在火邊待久以後便會畏寒。

知了不知倦地歡唱了一夏,能把所有不為人知、刻意不深思的心緒都掩蓋過去。把所有目光都淹沒在人海裡,又把所有聲音都藏進琴弦裡。

雪霏對今夏的記憶便是如此,琴音、蟬鳴……

蒼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