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雪霏彈琴的時辰也算規律，若有心掐準便能來得恰好。
雪霏並沒有解釋過她的啞疾，這也是人儘皆知的事了，無需多言。蒼時有時和她搭話，大多數時候隻是靜靜地聽。
搭的話麼，也儘都是不需要她回答的閒話。
雪霏便很期待她能來，讓梅夫人教她學了幾樣點心，等蒼時一來，就爬上梯子去，把點心交給蒼時。
隔得遠遠的時候，雪霏像發呆一樣看蒼時，兩個人靠近的時候，倒不好意思再細看了。
梅夫人知道蒼時常來，也不笑她們如此往來，特意把院牆上清掃一番，好叫蒼時翻上樹更容易一點。
蒼時說，樹上看月亮，比在地上看明亮。
她來的時候常常是夜晚，也難怪說月色美麗。不光如此，盛夏之末，是促織與夜來香，是稻田蛙鳴、荷塘月影。
那些美麗的景色，在小院子裡看不到。雪霏不覺得遺憾，琴若有知音，大千世界都在琴聲中演繹。
蒼時第一回得了點心，第二次帶了本書來，交給雪霏看。
雪霏自來是愛書的，歡喜不勝，待她夜裡挑燈細讀時，於紙上寫下批注感悟，再夾進書中。
待一本書讀完，裡頭的筆記已經把書讀厚了一倍。她再等蒼時來，還書。
雪霏猶記蒼時第一回拿到書時的詫異。
“我本是把書裡頭的字字句句都倒背如流了，表姐這樣，我倒想從頭再看一遍。”她笑道。
再下一次，蒼時來時，給的新書裡已然先有了自己的批注。
雪霏深夜捧書而讀，總期待著下一頁看見蒼時寫下的注釋與感悟。偶爾讀到稚氣言談時也會心一笑。
這是她讀過最有意思的書，書本身並不新鮮，隻是給書的人有著無窮無儘的廣闊，她於筆記中看見了另一個人鮮明的世界。
*
夏天總會過完，它與四季無差。正如一年一度的蟬鳴也總有儘時。
八月五日是雪霏的生辰，前陣子謝勝剛辦了生宴，還沒過兩旬，又要辦她的及笄宴。謝家這兩月喜事不斷，府裡上下都熱鬨極了。謝子文專程給下人們也置辦了頓宴席，添了月錢。
自從蒼時來聽雪霏彈琴，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去清音坊。
雪霏在詩會上結識了幾位名門閨秀，與之書信往來，相約共赴中秋詩會。後麵幾天都沒見著蒼時的影，她心想著書還有兩三本在手裡，應該找個時候還回去。
宮中規矩森嚴，她無召不可擅自入宮，隻好再去清音坊碰碰運氣。
四日這天，雪霏去了一趟清音坊，沒看見蒼時人，便折返回府，正走到大門口，卻被一個身型高大的人攔住了。
謝雪霏抬頭看了對麵一眼，是個華服少年，模樣清俊，隻是麵色不善，眉宇間隱有怒氣。
雪霏不想當街與人打鬥，往後退一步，繞路想走，又被這個人橫臂攔截。
見她已有不悅，對麵冷笑道:“你以為你的家世多麼顯赫，能隨便欺辱我？若不是父母看中你的門楣，我早與心上人雙宿雙飛，如今你橫插一腳，讓我痛失所愛——”
雪霏蹙眉。
“你到底是個啞巴，以為我們家能看上你？就算你不是啞巴，也全靠家世作威作福。如今你做出如此不人道之事，還假裝全沒發生嗎？”
雪霏根本不理他，扭頭就往清音坊裡頭走去。這少年要追上來，被清音坊的侍衛攔住。少年一咬牙，付了銀錢，追上來。
很明顯，這人就是當時意圖聯姻的卓旦。真論起家世，恐怕聯姻一詞還是抬舉了卓家。
雪霏心想，難怪當時不明不白的事就吹了，看來內有隱情。而這卓旦對此還格外不滿，可是他為何這時候才想起來討回公道？
站在台階上，雪霏瞧見卓旦腳下一崴，頓時明白。他必定當時腿腳出了問題，這些天在藥堂療養，一好就來找茬。
和雪霏相熟的攔住卓旦問事兒，對麵恨得牙癢癢:“那天我從舞坊回到家中，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說我個不肖子把婚事搞砸了。第二日大街小巷都在傳我是個花花公子，我心裡愛慕的姑娘聽了閉門謝客。你說這不是謝雪霏造的謠還有誰？”
造謠？身邊的伶人鄙夷，低聲道:“姑娘你可彆信了他一通胡言，卓旦公子行為不端早就是板上釘釘，哪需要誰造謠。”
謝雪霏猜想，這定是母親做的手腳了，雖不太光明正大，不過至少解決了問題。
卓旦又說:“我以為你不爭不搶的是個安分的主兒，我爹也瞧得上你有幾分才氣，硬要我把正妻的位置給你。你倒好，一句話不說就汙蔑人，還讓當今長公主來堵我的話頭。聽說近來長公主疏遠了你，你也該知道她根本就把你當玩笑……”
謝雪霏從錦囊裡取了一錠銀子，往下拋去。
銀兩滾了幾圈，落在卓旦腳下，他的話被這突如其來的銀子打斷了。抬頭看時，謝雪霏一臉輕慢，毫不掩飾眸中的厭惡。
卓旦漲紅了臉，指著謝雪霏破口大罵:“你這是什麼意思？羞辱我？”
謝雪霏又向身邊人討要一枚銅錢，往上一拋，也丟在卓旦腳邊，叮當一聲脆響。
旁邊的姑娘勸說:“卓公子你這是何苦為難謝小姐，伸手不打笑臉人，若是和和氣氣來還能好商量。”
雪霏讓人取紙筆來，於上寫下四個大字:咎由自取。
紙張輕飄飄落在卓旦臉上，他已經全然憤怒，然而不能真的打人，便惡狠狠留下一句:“你造謠的本事大，難怪生來是個啞巴，上輩子爛了嘴。”
雪霏麵不改色。
回到府中，雪霏暗中派人去調查卓旦所說之事，閒下後，隨手翻閱蒼時給她的書。
上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此生動。
謝雪霏望著樹邊搭的梯子，忽然發現，不需要她把蟬捉乾淨，因為蟬已到了僵硬的時刻，紛紛掉落在地。
如此便會，無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