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蟄伏地底,隨後破土,隻活一夏。這早被人歎厭了,聽起來俗氣。
謝雪霏呆呆站在樹下,沒有去仰望天空,而是認真盯著蟬的屍體。
它們失去生命時也就失去了聲音,從此不再被人看見。
腦子裡胡亂翻過許多詩文,雪霏悲從中來,往屋子裡走,把妝奩裡的東西清乾淨,收拾出來,將樹下的蟬都放在絲帕上,裝進奩中。
手隔著帕子碰到蟬的殼和羽翼,脆而薄,易折又倔強。如果是人,那麼會有一顆死去的心臟,如果是鳥兒,則是無法翱翔的翅膀。
雪霏捧著奩盒往園子裡走,四下尋地方,不知哪裡最好。
走到河邊,發覺荷花已謝。
走到花壇,發覺百合凋零。
再回望那大樹,每一棵樹下興許都有一載又一載死去的生靈。
雪霏尋了鋤頭來,在一石碑下挖坑,把奩盒放進去,重新埋好。等她把上麵的土蓋好以後,才發覺自己淚濕衣襟。
死何其容易,生何其難。
雪霏在石碑邊枯坐片刻,隻覺得風漸涼起。再幾日就是中秋,中秋過後秋雨一潑接一潑,漸入寒冬,那時連促織也會死,蛙鳴也沒了。
樹林裡頭比外頭還要冷,雪霏起身往回走,在長廊上遇見鄧秀。
“小姐,你方才去哪了?奴婢尋你不見,正著急。”
雪霏早揩乾淨眼淚,便鎮定自若點點頭。
鄧秀道:“小姐吩咐人去查的事情,打聽了個七七八八,回來先告訴了我。似乎是卓家老爺原本要升官,結果因為卓小少外頭風評不好,給擱置了。他呀就挨了一頓打,這不,一好就來挑小姐刺了。
“不僅如此,卓老爺要禁他足,他最初寫了封信來說情,誰知沒有送到我們府上,被人截了。所以他今天一來就氣勢洶洶,看來有人在管這件事。”
雪霏不得其解。
到底是涉及朋黨的事情,她管不了也不曉得內情。
還有另一件事梗在雪霏心裡,長公主這幾日在做什麼?她已經許多天不曾見她。
鄧秀道:“小姐,明日是你的及笄宴,你可得早些休息,養好精神。”
雪霏對她笑一笑,照做了。
不死的明日,終會到來,不管熬夜與否,不管安睡與否,第二日照常降臨。而這幾個時辰裡,什麼也不會改變,也什麼都可能改變。
*
雪霏直到宴會結束也沒見到蒼時。
她坐在庭院前撫琴,心中思緒淡淡。
女眷向來隻是政客們用來聯姻、埋伏的棋子,就連宮中的妃子皇後也不例外。她不過是謝家殘缺的羽翼,也要落入這張網中嗎?
卓家的勢力不算大,官職倒能說上兩句話。他家的兒子沒出息,女兒所嫁並非謝家的黨派,所以謝子文意欲把雪霏嫁到卓家來擴大謝家勢力。
卓家早春時,與王家暗中交好,算是向謝家試探,結果不言而喻,謝子文動搖了,而梅夫人堅定不移。
雪霏仍舊沒有想清是誰在背後作梗,或說推波助瀾,才讓父親回心轉意,讓局麵扭轉。
於她而言,並沒有嫁與不嫁的選擇,隻有接受與死的結局。
全盤接受何嘗不是一種死。
*
中秋詩會,雪霏沒有去。
卓家的事情鬨大了,她偶爾聽府上人也在說此事。好像是卓旦早朝時說了不對的話,太後不滿,將其貶職。
這樣下來,卓家與謝家門不當戶不對,再無聯姻的可能了。
九月起,天氣越來越冷。雪霏加了衣裳,早起去看花。花草掛了霜,可以想見再過幾日,枯死後的景象。
喝盞熱茶,又繼續彈琴。
她時不時翻蒼時留的那本書,裡頭的批注加了一張又一張,最後可以單獨成書。雪霏心想,這一段綺遇也不過是生命中尋常的篇章,無需太掛念。
在羽都下小雪的那個傍晚前,她是這樣想的。
直到蒼時披著鬥篷,提著花燈,敲開了謝家的大門。
“表姐,有好茶給我吃一盞麼?”
雪霏正巧在堂前坐著看雪,蒼時的帽子上已經攢了薄薄一層雪,手中的燈未熄,萬籟一時靜了。
踩在雪上,聲音簌簌,蒼時把縮在袖子裡的手攤開,上麵有一朵梅花,因為熱氣和寒氣夾擊,有些蔫了。
“來的路上看見的,心想著你會喜歡,於是帶給你看。”
雪霏有意和她去看,兩個人一同往外頭去,梅夫人又為雪霏添一件衣裳。
看梅的地方是官道過來的一個偏巷,唯獨有一枝梅花早發。
夜來風雪急,雪霏搓著手心嗬氣,湊近去聞花香,誰知被凍僵了,嗅覺也不大好使。她有點可惜,聽見蒼時問:“表姐喜歡花香,我這有個香囊。”
帶著熱度的香囊放在雪霏麵前,她恍恍惚惚接過,聽見蒼時生硬地轉了話題:“我前些日子一直不得空,所以沒能來,沒給你帶個信,對不起,表姐。”
雪霏低著頭沒看她的神色,隻是搖頭。
“及笄的禮物,改日我再送來。表姐,過幾日的燈會,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雪霏感覺一點雪粒落在她眉毛上,轉眼間被化成了水。雪霏牽過她的手心,一筆一畫寫“好”。
蒼時雀躍起來,拉著她在雪地裡轉圈,笑聲與雪落的聲音混在一起,再分不出你我。
小雪模糊了人的身影,把她們變成多麼相似的兩個人。
雪霏心裡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就如同在雪地裡各自轉圈,白的黑的,混在一起。難得有一段交織與共,已經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