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時不像她,是困在庭院深深裡的蟬蛹,蒼時在更高的山巔,也能去往最遼闊的海岸。那時群山在眼中,林海迭起,誰看得見樹上一隻小小的蟬。
努力,隻不過從一棵樹上去往另一棵樹上。蟬吸取樹的汁液為食,是樹滋養了它,所以有什麼資格去責備樹困住了它。
再努力,隻不過從樹上到樹下,從土裡來又到土裡去。眾生萬相裡,誰也躲不過的宿命。
雪霏分明看見另一個人身上的不同,正因她的不同,感覺遙遠。可她又和她又無儘的相似性,所以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可能。
如果她可以,那麼與她相似的自己也一定可以。
如果蒼時能逃離,那她也要追隨而去,哪怕隻是做她帽沿上融化的一粒雪。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蒼時手中的燈籠孤光閃爍。雪霏明白書中的飛蛾撲火為何,亦懂了“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兩人折返府中,梅夫人為她們溫酒,雪霏從臥房裡取了書來,連並筆記一同交到蒼時手裡。
蒼時就著燈看了二三頁。她低聲說話。聲音被淹沒在遠處鄧秀的呼喊裡:“小姐!夫人做了茶點,快來!”
以至於雪霏有種錯覺,疑心這是她的錯聽。
蒼時說:“第一次聽你彈琴時,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知音。”
*
新年總是很好的,掛桃符,點鞭炮,小孩有壓歲錢。
雪霏已經過了小孩的年紀,像她這樣大的女孩兒,大部分已經嫁人。
雪霏有時候想,為什麼男子二十及冠,女子卻要十四五嫁人,實在有些不公平。但真的論起來,世界上還多得是更不公平的事情。
她看見梅夫人,想起那老舊失音的琴。
看見阿姐,想起舊時與姐姐一起打杏子吃的日子。那時候阿姐才多大年紀啊,她們兩個要好得像一輩子都不會分開,以至於聽見袁家求娶時,雪霏悵然若失。
年歲在人指尖流過,變成一抔黃土。
但今朝有酒,何必為改變不了的歎息。蒼時曾在書裡隱約流露與她相似的憤慨,雪霏於是知道了不少宮中秘辛。蒼時有著比她遠大的誌向,更有一往無前的孤勇。
她本是悲歎的過路人,如今願做酒家,請蒼時駐足喝一盅。
雪霏如是想著,捂著耳朵看弟弟謝勝放炮。
謝勝點燃了炮仗,咯咯笑著撲到雪霏懷裡,雪霏跟著他一起笑起來。其實啞巴笑起來,不仔細聽和常人也沒有不同。
除夕夜的時候雪霏和蒼時去放了天燈,蒼時說後麵過幾日來找她,雪霏於是用朱筆在黃曆上畫點。
過幾日,是幾日?
沒有遇見蒼時以前,她還沒如此期待過“過幾日”。所有的日子不過是今日過明日,明日成今日。
後麵幾日,嫁出去的女兒回來探親,不同的親戚又都出去走親戚。忙忙碌碌,少不了與舊友寒暄。
謝勝前年病了沒出來走親戚,再前幾年年紀還小,記性沒完全。所以這一年才算他第一次走親。
原先是阿姐謝莫莫領著他們一起玩,雪霏過了年虛歲二八,所以是她來帶謝勝。至於哥哥謝文遠,他有的是要應酬的場麵。
雪霏領著謝勝在人家的府邸轉悠,謝勝跟她一起看花,東問西問,也沒想著姐姐回答。弟弟知道姐姐不會說話,但也不會因為她是啞巴而不同她說話。
“二姐,你看這裡有個紅果子!”
雪霏看去,哪裡是紅果子,那是燈籠。
“這是燈籠!”有個稚氣的聲音傳來。
雪霏看過去,原來是主人家的小女孩,她依稀記得前年她和這家小女孩說過話,看來她年紀也小,不記得雪霏。
謝勝問:“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這是燈籠?”
小女孩:“我就是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還知道你姓謝。”得意洋洋。
謝勝一下子變得十分崇拜,離開雪霏身邊,往那小女孩身邊跑去。雪霏回憶起很多年前,她身邊並沒有人向她奔來,一直都是如此。
大概是她太無趣,又太另類。
在主人家的撮合下,謝勝跑去和小女孩玩了,雪霏一個人漫步。
這家串門串完了,又去下一家。
雪霏借口身體不適先打道回府,因此才得知蒼時給她遞信來,約她一起去爬山。登高在帝王家向來比較莊重,於尋常人家就隻是祈福的活動。
報備家裡,到約好的地方時,雪霏發現蒼時隻喚了她一個人來。這有點讓雪霏吃驚,畢竟她知道蒼時和弘文館裡的學生關係匪淺。
蒼時拿了個折子,遞到雪霏手中,臉上帶了點小女孩的彆扭:“這是,壓歲錢。”
雪霏一頭霧水,蒼時說:“是給表姐的壓歲錢。對,是我自己攢下來的,我又不知道表姐喜歡什麼,隻好……隻好。”
雪霏失笑,比劃:我才應該給你。
蒼時不需要雪霏比劃第二遍就懂了,她飛快比劃一下個頭:“我比表姐高了哦,我不是小孩子。”
兩人往山上走去,新年伊始果真寒風凜凜,卻也敞人胸懷。此山並不高,於半山腰也能看見街巷的模樣。
蒼時說:“表姐,你不想嫁入卓家,對嗎?”
雪霏遲疑片刻,點點頭。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若是王家呢?”
自然也不。搖頭。
“若是我呢?”
雪霏一時拎不清她的話,怔住。隻見蒼時定定看向她,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來,遞到雪霏手心。
“若是我,你願意嗎?不是嫁,也不是娶。不是誰到誰家裡,誰抹掉自己的姓氏,而是我們兩個人一起。”
雪霏無端想起蒼時坐在樹上吃糕餅的樣子,她看起來隨時會掉下來,於是雪霏為她搭了一把梯子。
那隻是雪霏自己的假想。謝雪霏沒想到,蒼時真會順著梯子,走向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