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雪霏往常聽聞閨中小女兒論及心上人,對感情總是又驚又喜又懼,一旦見了意中人羞得掉頭走,遑論剖白心事。
於她而言,前一年的夏日,是淡淡的焚香中琴聲繚繞。不需要躲避,畢竟心事隻要藏起來,並無軌跡可尋。
她不能言語,所以將心事付瑤琴。也正是不能言語,那些日子回憶起總是淡如流水,捕捉不到熱烈的情緒。沉默而不顯山露水,應當不被任何人察覺。
領悟過來蒼時的意思後,謝雪霏坦率與她相視,從褶起來的眼簾下,如切割水晶般的瞳孔裡,想從中尋到蒼時藏起來的心緒。
蒼時看人時自有一番風度,不躲閃亦不回避。澄澈如此,直白如此。
謝雪霏於是笑了。
她不懷疑蒼時的話有假,也不懼怕她是在作玩笑。或許她和她又意外地默契了一次,都沒讓對方覺察心動。
一時忘了作答,蒼時手上的信往雪霏這裡遞了一分。雪霏接過,蒼時示意她拆開看。
“比起聲音,白紙黑字保存得更長遠。若是字還不夠,我就譜成曲,叫樂坊千秋百代這樣傳唱下去。”
本以為蒼時沉穩,波瀾不驚,雪霏不表態,餘光竟瞥見對麵的長公主繃緊了腳,站得格外局促,因為剛剛說出一番“豪言壯語”而紅了耳尖。
雪霏在心中默讀一遍。
信上寫的字不太工整,並不是一次寫就的,似是想起來就寫一句,零零散散。或是今日聽了雪霏彈什麼曲,或是兩三句對雪霏筆記的摘錄。最後一頁,則是蒼時的告白。
雪霏此生將心聲借琴與筆墨。話若無人聽,依舊是寂寞。蒼時一直以來都在認真聽她說話。
雪霏不知不覺淚盈眼眶,待讀到最後一句時,終於聳動著肩膀抽泣起來。
論誰都有底氣在年少時許諾一人一生,然而雪霏卻懂,蒼時此言不假。
她正哭著,蒼時伸出手來環抱住雪霏,耳朵就湊近在她唇邊。蒼時說:“表姐,我們一起走吧。”
*
雪霏與蒼時暗中書信往來,需得經過幾層加密。或許因為少帝一年一年大了,對宮中之事越來越上心,蒼時不得不要防。
兩人去相國寺求佛,蒼時對著簽文沉默不語。
後來雪霏問及,蒼時便說:“我求到了下下簽。幸好我不信佛。”
雪霏在她手心寫字問:若是不信,還來拜什麼呢。
蒼時道:“因為啊,我想貪心地活久一點。所以我要求佛,上天主宰著我的性命呢。”
謝雪霏笑了。
她也求佛,希望萬事順遂。蒼時有她的大事業要做,而雪霏義無反顧地選擇支持蒼時。畢竟她心中也有一個夢,恰好與她重疊。
這一年蒼時初立長公主府,而雪霏年方十九。
然而世上彆離苦多。六月時,謝文遠在赴任途中遭遇不測故去,屍首運了一日才回到羽都。謝府在百花盛放的季節一片縞素。
雪霏哭了半宿,第二日高燒不退,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能動彈。
哥哥謝文遠小時候很護她。
彆人喊她小啞巴的時候,是哥哥和姐姐一塊扔石頭砸過去。阿姐會擺架子用規矩教訓那些小孩。
哥哥則是蓄意報複,偷偷趁他們玩遊戲的時候暗中作梗,整個人仰馬翻。還要把那些個人的窘態添油加醋地說一遍,惹得雪霏破涕為笑。
待到年歲大了,不知多了一層什麼,也許是禮教。謝文遠待雪霏沒有往日親近,人前人後到底還是關照她。也許是哥哥要投身功名,再沒有少時的玩心裡。
於是哥哥朝著既定的人生軌跡走去。無數個士族子弟曾經走上人生的荒草原,依稀辨認著前人的足跡,將步履合而為一。
他也順著走了下去。
清晰的腳印是安全的保障,不會踩空,也不會落入泥沼。富貴險中求,而對於已經家財萬貫的氏族而言,隻需要保險。
草原如此遼闊,或許荒草比人能想象的更為崇高。所以看不清前路,看不清征程,即便已經走在清晰又保險的半路上。
雪霏躺在床上默默流淚時,聽見鄧秀前來通報,說蒼時來看她了。雪霏強打精神坐起來,被急匆匆進門的蒼時又按下去。
“歇一歇吧,”蒼時哄她,“我為你取了一副藥,已派人去煎,等喝完發了汗病自然就好。”
雪霏應下,側臥著正對蒼時,看她。蒼時比她成長的速度要快,分明隻相差一歲不到,蒼時卻已然像個大人,似乎萬事有把握。
等藥煎好,蒼時吹冷了喂她,雪霏要自己喝她卻不肯:“我難得為你做些什麼,你今日就好好歇吧,不必勞神費力。”
蒼時吩咐人拿碗來,從包裡取出個罐子,從中倒出一點紺青色的糖漿,說:“這是枇杷膏,治咳嗽管用。”
雪霏喝下。這和她在藥堂裡吃到的並無不同,但想到是蒼時專程帶來的,心上也舒展許多。待昏昏沉沉睡去時,她隱約聽見蒼時低聲囈語,一覺醒來全不記得了。
蒼時靠在床邊假寐,知道她醒來,立刻坐正了。
雪霏比劃問:什麼時辰了?
如果葬禮辦到了要緊的地方,作為妹妹,她拖著病體也要去拜。
蒼時瞧了一眼天色,把她扶起來,為雪霏披一件衣裳,兩人往堂屋去。
謝文遠謀了一官半職,已有婚約,未過門的妻子成了望門寡,一同來吊唁。
雪霏在旁看,那一身素白的女子痛哭流涕,發誓她不嫁第二家,要入住到謝府服侍公婆。
蒼時眼神幽微,正巧落入雪霏眼中。她想,她們大抵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梅夫人雖感謝這女子,最終還是與其雙親商議,最後除去婚約。雪霏與梅夫人一道去的人家府上,在客房裡休息。出來時天已暗了。
雪霏想起以前,梅夫人帶她去街上閒逛,帶她去爬樹,讓她熟習文韜武略,似乎從沒限製過雪霏的行動。
梅夫人那時說:“娘親望你想做何事都能如願,不拘泥於禮數,不膽怯。若不願做的事情,任誰都威脅不了你,逼迫你不得。”
興許今日商議婚約也是因此。情懷不單對自家,也是對天下。
有朝一日,禮數和規矩的山倒在她身上時,梅夫人這番話定能成為開山的斧頭。
*
葬禮過後幾日,雪霏忽地聽見蟬鳴,才意識到又是一年盛夏。蟬如約而至。
半夜她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獨個到園子裡逛。按道士所言,家裡辦過喪事後半夜是不能四處走動的,雪霏倒不怕,若真能見到哥哥的鬼魂是好事。
溪水潺潺,雪霏漫步到之前葬蟬的地方,附近的高樹上已有新蟬寄居,忽而哀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