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鳴蟬6(終) 人間無數草為螢。……(2 / 2)

人生百載,蟪蛄不知春秋,在春秋以外,還有更大的紀年,人又何能知曉!

她,在世上如此微弱地存在著,如蚍蜉不可撼樹,夏蟲不可語冰。一生這樣短暫,死時尚且有人吊唁,再過三年還有誰記得?再過三年呢?

再三年又如何。

雪霏蹲在地上,哀哀地哭起來。

她想起曾經的玩伴,多年不見,最後聽聞死訊。想起詩文裡描摹的生死離彆、滄海桑田。

如此感傷又有何用,人死不能複生,花鳥魚蟲之死又何其微末。

哥哥死了,梅夫人的哀痛她已目睹,屆時她死又將讓多少親人為之流淚,如何叫人不傷心。

何況這世界,荷花含苞,遊魚戲水,莫非一切生都隻是向死奔流?為何一切事物都終將死去。若是有一隻蟬說它還未唱儘,有誰寬恕它的失格,有誰赦免它的死罪。

獨自哭罷,又是孤枕難眠一夜,第二日清早依舊如故。唯有一人時堪垂淚。

鄧秀見她臉色並不好,問:“小姐可是病還沒痊愈?”

雪霏搖搖頭,不多說。鄧秀依舊不是很放心。

晚上雪霏正把琴搬出來時,鄧秀跑來笑道:“小姐,長公主來找你了!”

蒼時突然造訪,出現在門前,著實把雪霏嚇了一跳。

“表姐,我帶你去個地方。”

雪霏也不問去哪,就隨她走了。牽著她的手,好像哪裡都不陌生。雖說眼見著她就被帶去了一個完全不眼熟的地方。

漸漸走到荒涼地,雪霏也沒停下來,隻是跟著蒼時。蒼時手裡沒有提燈,故而眼前昏黑,要看不見路了。雪霏險些一腳踩空。

蒼時道:“表姐抓緊我。我們到河邊去。”

去河邊做什麼?這是一片樹林,夏日河邊水草豐茂,蚊蟲自然也多。到此處不光危險,亦不清爽。

雪霏置身於寂靜的黑暗之中,忽然世界出現了裂縫般,一點一點光亮從河岸飛出,似要破開這樣濃的夜色。

翠綠幽藍的螢火,圍繞在兩人周遭。

雪霏被眼前的風光所驚,驚喜過後方覺蒼時用意,扭過頭去看她。

蒼時原來並沒看螢火蟲,一直凝望著雪霏。

她的臉在忽明忽暗的螢火間朦朧不清,聲音卻極為安定:“腐草為螢為假,鳳凰死亦不能浴火涅槃。然而人死去並非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我所思我所想,表姐會記得的,對嗎?”

雪霏用力點頭。

蒼時輕笑一聲,朝她張開雙臂。

“表姐啊,我也是一樣的。過去我猶豫遲疑,但我一定會做到的,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

雪霏不知她所說的過去,不知她所說的相信。但她相信。

一直到蒼時被群臣眾斥,在一片罵聲裡將雪霏接入府中。一直到蒼時於萬千質疑中奪過虎符,將皇帝鎖於深宮當中,登基帝位。一直到蒼時將女子入學立入法度,將她封為女官,將牌坊無聲地摧毀。

一直到蒼時醉時,拉著她的手,說我留住你,用了好久好久。

*

附記:

自從第一世死去後,我無時無刻不想尋找著讓一切回到正軌的辦法。我不想讓舊夢破碎,也不想看見無數的人一次次死去。

可我能做到什麼?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一年年,我輾轉於生死之間。我即是陵墓,埋葬著隻有我知曉的生命。

最開始我認識那位小表姐時,她為一位遠方親戚的逝去痛哭不已,最後竟也大病一場死去了。

第二世我無所事事,無意途徑她的院落,隔著一牆聽見她在裡麵彈琴。這琴音久久縈繞在我心懷,令人惋惜。

於是那時起,我決定習醫救羽都的病人。也隻是習醫,並沒有更崇高的誌向。

那時我還不知道母後死去的真相,又頹然地麵對死訊,以為自己學醫無用。

可是真的沒用嗎?表姐她這一世前來,給了我一個擁抱。

她分明自己也為死傷哀悼,卻想著先抹掉我的眼淚。

可是真的有用嗎?稍微不留神,這位表姐又去世了。我有些無奈,更是無可奈何。

即使我能夠千百次救她於無常前,命運也會把她拖回既定的軌跡,而我站在親戚的立場,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向著庭院——越走越深。

她會嫁人,受婚姻所累。

表姐的琴音愈來愈淡。

病痛不是她哀傷的根源,我知道她從一開始心就不在庭院之中。她分明有更廣闊的天地。

你問她為何不去解決困境,隻是日複一日彈琴自歎?翻過一山一山攔,千萬人的死為世界蓋棺定論,鑄成如此遼闊的棺槨。

一人之力,窮儘一生也無法做到推開這棺木。

而我有無儘的將來,我下定決心改變這一切。

人是會越活越通透,越活越聰明的。我用聲色犬馬來偽裝,與每個人都保持恰好的關係,不過分親密也不太生疏。

縱然有缺漏,我不能終止。縱然次次生離死彆,我不能停留。

我的表姐謝雪霏,謝謝你曾給我改變規則的勇氣。因為你,我能不惜顛覆,不厭其煩。也隻有對你,我能敞開心扉,另眼相待。

若我把勇氣譜寫為歌,希望也能讓你聽見。

你要相信,這世上並不隻有一條路可走。拯救你的從來都是你自己。

可我已經不能沒有你——

所以啊,請你牽著我的手,陪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