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鈴 天寶十四年九月,駝鈴聲……(2 / 2)

敕勒歌 赭梧 3848 字 8個月前

“此人名叫伽衡,是吐穀渾後裔。我可不是隨便塞個人給你,有他帶隊,什麼都不需要操心,”阿史那哈爾向後一指,“若有一百頭駱駝帶著鈴鐺同時行進,他光靠聽,就知道有沒有駱駝掉隊。”

聞辯順著他的手往上看,伽衡就騎著一頭白駱駝,靜靜地佇立在沙坡上。

“後來伽衡領著隊伍,每天都能駐紮在有水源的地方,不出半個月就到了龜茲。”他停下了觀察了一下趙氏父女的表情,對自己的故事效果感到很滿意。

“那便請這位伽衡兄弟也來住。”趙無量慢悠悠道,“趙府也不小,既然有這等能人,我作為沙州的東道主總該見一麵——阿忍,快叫廚房去買酒買肉。”

阿忍應聲跑了出去。並非是家裡負擔不起雇更多下人的錢,隻是工匠在大唐的地位一直不高,她一個工匠家裡的義女,本就沒必要過得多尊貴。商人的地位更低,也許是因為這樣,義父才有如此多的商人朋友?

她曾經這樣問義父。

趙無量繞著自己的胡須說,誰管那個,來求我的佛像的商人,那叫伯樂。

聞辯也不跟他多客氣,當即去尋伽衡,兩人在阿忍回來不久後也進門了。阿忍抬頭望去,驚奇地發現早上為她指路的那個胡人正走進來;伽衡低頭避開門框,抬頭便看見阿忍,笑道:“早上還後悔沒問娘子是誰,原來是趙家的娘子。”

聞辯瞥他一眼,“趙師傅在這裡,你不問好,反而先與人家姑娘搭訕。”

“這有什麼要緊。”趙無量原本是坐在主席上閉目養神的,此刻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小兄弟,你叫伽衡?”

伽衡立即向他拱手行禮。趙無量擺擺手,示意他走近來,仔細地把他從上到下瞧了一遍,突然大笑起來:“真是豐神俊朗、英姿過人啊,哈哈哈!伽衡,好,伽衡......哈哈哈哈,來,與我喝一杯!”

阿忍上前為他斟酒,烏雲般的頭發下露出一小截脖頸——他早上見她時,覺得她雖表情含蓄、卻蘊藉神光,比天上的仙子還要莊嚴安寧;如今她低下頭,又是萬般柔和秀美,在他眼中越發神秘起來,不知是天山雪還是瑤台花。他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敬了趙無量,一飲而儘。後者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拍了拍他的肩膀,連著說了幾個“好”,拉著他與聞辯在左右兩邊坐下。

趙無量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阿忍常見他寫信,常見他會客,常聽他談論起遠方的友人軼事,好像他一揮衣袖,天南海北的人都會千裡奔赴沙州,為與他共飲一壺酒;但是他有時又會顯出奇怪的冷漠與生硬,比如現在,是他在挑著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在問,當聞辯講起商隊裡一個叫鄭櫪的少年頭上長虱子時他立刻就打斷,此外還不停地向伽衡提問。

阿忍在一旁心驚膽戰地聽著,生怕客人覺得義父不禮貌。而伽衡並不怎麼主動插話,他托著腮看阿忍,被發現了就大大方方地朝她笑一笑。

沙州的日照時間長,天亮得早,黑得晚,尚且還溫暖的風把滿天霞光吹進來,讓人不喝酒也要醉了。真正天黑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聞辯扶著趙無量,後者還東倒西歪地要帶他去客房;阿忍領著伽衡,他在她身後幾步的地方剛好看到她頭頂的金發梳已經鬆動了,一路輕輕晃動。

她指著前麵一間客房道:“那間就是你的房間,有問題的話隨時叫我……現在有什麼問題嗎?”

“你見過我嗎?”

阿忍欲抬頭打量,但那雙眼睛實在綠的驚人,她隻是一瞥便趕緊轉移了視線,使勁兒搖頭,金發梳當啷一下掉在地上。

在她做出任何反應之前,伽衡迅速撿起遞給她。四目相對,阿忍以為他要繼續糾結剛才那個話題,不料他卻笑道:“這個不好。皮膚白的女孩子戴銀飾更好看。”

她小聲道了謝,攏了攏頭發就一溜小跑開了。

其實趙無量並沒有給她買過首飾——即使他十分富有,這把金梳還是他二嫂留下來的。阿忍回到房間關上門,拿下發梳仔細看了看,不僅是顏色和她的肌膚不相配,還是睿宗時代的款式,隻見老婦人帶過。以前怎麼沒發現呢?她又把空落落的首飾盒翻了一遍,隻有一對釵朵是銀的,表麵已然氧化發黑。

她抱著木盒懊喪地躺倒床上,又猛地坐起來,往常睡前她是必定要誦經的,誦完後便一夜無夢、安寧清淨。可今日盤好腿,心緒始終無法平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才模模糊糊地倒在枕上。

一夜無夢更指望不上。風回蕩在無邊無際的長草中,羊群遊移如白雲,走在前麵的伽衡突然回頭,朝她笑著唱起歌謠。